他翻着床头压着的信，这已经是第四封信了。每一篇的开头，都是娟秀的字体写着：“儿，见字如面……”他认识，这是娘的字。
　　 爹是大老粗，没上过几天学，勉强会写几个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他真心看不上。娘上过中学，写字像绣得花儿一样，好看。上小学时，娘曾经满怀憧憬地说，将来我儿长大出远门了，娘就给你写信，哪也不去，守着家等你回来。
　　 娘疼他，是从骨子疼。十二岁时有一次他晚上发烧浑身打颤，爹腿不好，是娘背了他走了五里多地，把他送到乡卫生院，及时输液才很快好转的。医生说，来晚了，他脑子会烧出毛病的。娘那一次背他出透汗，也生了好久的病。
　　 他烦爹，爹腿出过车祸，走路一拐一拐的，姿势难看死了。平时有什么重活都干不了，脾气还暴躁，都是娘支撑的这个家。那一次，村上强子学他爹走路，一歪一歪地，他和他打了一架。强子名字硬气，却打不过他，被他揍得流了一脸鼻血。爹不分青红皂白拿棍打他一顿，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记得他被押上警车时，扭头看见娘哭得跪在地上。
　　 他后悔自己太任性了。每次娘阻拦他，不让他跟阿狗他们混在一起，他都不听。如果听娘的话，哪会干偷盗的事，也不会有这几年牢狱之苦。
　　 娘爱面子，一定伤透了心。
　　 爹来看他，他都懒得理他。每次都是翻来覆去说那几句话，你娘说她在家等你，她知道你一定会表现好，早点回家的。
　　 四年过去了，他表现良好，免刑一年，望望牢房里的小窗口，外边的世界模糊不清。明天就要出去了，身上这身囚服也要脱去了，马上感受到外边的阳光了。他把信紧紧的地捂在心口，像娘挨着他一样，心也长了翅膀，真想立马飞出去。娘，明天就要见到你了。他记得爹探视说过，到出去时娘会亲自来接他。
　　 他一定给你娘认个错，说句我错了。他一定给娘保证，以后听她的话，好好做人。
　　 监狱的大门哐当打开，阳光晃了他一身。他看见门外前面站的是爹，后边跟着妹妹。
　　 他皱眉，娘呢？
　　 妹妹含着泪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双手抱着一个相框，娘笑眯眯地望着他。
　　 哥，娘在你进来第二天出车祸了，娘临终时不让告诉你她出事了，是爹模仿……妹妹说不下去了。
　　 他身子一僵，片刻后他上前一把抱起娘，转回身子噗通跪在了爹的面前。
　　
　　 上天堂
　　
　　 小豆芽今年六岁。两岁时，爸爸和妈妈离了婚，小豆芽从小就跟在奶奶身旁。本来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但因为头大身子小，认识他的人就都喜欢叫他小豆芽。小豆芽眼睛很大，水汪汪的，两只眼珠总是滴溜溜乱转，特别机灵。但一有人来，小豆芽就立即藏到奶奶身后躲起来，特怕生。
　　 村子东头一早搭了灵棚，锁呐声鞭炮声声声不断。小豆芽坐不住，扯着奶奶的手非要去看。奶奶耐不住孙子缠磨，颤颤巍巍牵着小豆芽的手出了门。
　　 庄严肃穆的灵棚临街搭建，灵前的供桌子上，前不久还和奶奶唠嗑的张奶奶，一脸笑眯眯地镶在相框摆在了供桌上。相框周围围了一圈黑纱，上面还挽成了一朵大白花。桌子后边呼啦啦跪满了头顶孝布的人，哀乐声声，哭声阵阵，在一旁观看的观众也抹起了眼泪。
　　 张奶奶的孙子胖墩和小豆芽一般大，两年前他妈妈出去打工再没回来，他爸爸整天就知道喝酒，对胖墩也是不管不问。此刻胖墩也裹着白孝带混在人群中，一双眼睛哭得像核桃，鼻涕都快抹到了嘴里。
　　 奶奶，张奶奶死了吗？小豆芽看看张奶奶的相片，又瞅瞅胖墩，小身子往奶奶奶奶身后缩了缩，拽着奶奶的衣角怯怯地问。
　　 她上天堂了。
　　 那她不回来了吗？
　　 嗯，不回来了。去那里她就不生病了，可以过好日子了。
　　 张奶奶得的是严重的肾病，活着时腿肿得一摁一个坑，打个哈欠都是药味，小豆芽最怕闻到那味了。奶奶和张奶奶两人最对脾气，张奶奶平时总领着胖墩来找奶奶聊天，小豆芽和胖敦也是一对最要好的朋友。奶奶望着张奶奶的笑脸，脸上的泪擦不尽，心里祝愿着：老伙计你可要走好啊！
　　 回到家，祖孙俩都不开心。
　　 小豆芽偷偷跑到屋里，一个人面对着墙角愣了好久。忽然跑出来把还在发呆的奶奶扶到门边的凳子上坐下，自己蹲下身子，用小手指着奶奶的膝盖问，
　　 奶奶，这里还疼吗？
　　 嗯，好多了，还有一点点。
　　 望着小豆芽黑葡萄似的眼睛，奶奶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前几天她站立的时候不小心，腿撇了一下，膝盖有点疼，没想到乖孙子还记挂着。多好的娃，可惜爹不疼妈不爱的。奶奶用树根般皱巴的手掌摩挲着小豆芽的脑袋，忍不住叹息一声。
　　 是这儿疼吗，奶奶？恁别动，我给您揉揉！小豆芽说着，小手小心翼翼在奶奶的膝盖上揉捏起来。小手麻酥酥的，圆圆的小手掌，像一块暖宝宝，轻轻来回蠕动着。
　　 揉着，揉着，小豆芽的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把小手指伸出举到奶奶眼前，抽抽噎噎地说：
　　 奶奶，咱们俩拉勾，没有我的允许，您可不能偷着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