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只远飞的鸟儿，在风云莫测的天地间飞了一辈子，却总也飞不出儿时的村庄。
　　 小时候，妈妈搂着我，望着夏夜的星空，拍着我的屁股蛋说：“宝贝种呀，将来你要当一只大鹏鸟呵。”坐在瓜棚边抽旱烟的阿爸听了，一味的傻笑。妈妈说：“千万别像你阿爸，一辈子都趴在田地里抬不起头。”
　　 对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解。大鹏鸟咋了？阿爸又咋了？一个可以挑得动大山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就抬不起头了呢？后来，随着渐渐长大，我方明白，那是妈妈的梦，是对我未来的期望。
　　 大鹏鸟，就是鹏。
　　 神话传说中，鹏乃最大的鸟，是由鲲变化而成的。《庄子．逍遥游》中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一言概之，鹏乃一只气势磅薄的巨鸟，体态硕大，飞翔高远，“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是的，阿爸不是鹏，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一辈子窝在古老的村庄，从来没有过或悲或壮的远行，经年和青牛为伴，以土地为生。一年四季，青箬笠、绿蓑衣，清瘦的身影，忙碌在斜风细雨里，奔波在稻花麦浪之中。一辈子衔着一支石竹烟筒头，弓着腰，驮着沉重的日月，从来没离开过村庄和他的女人孩子。老了的一天，当他累得再也不能挺直腰板时，便像家中的那头老牛一样永远地沉睡在大地的深处。
　　 雁过留声，阿爸在厚重的族谱上仅留下一个淡淡的名字、盖棺定论——一老实本分之农民。他的灵魂归宿于西岭祖坟的一侧，青草萋萋，沐月浴星，永远守护着那个生他养他的村庄。
　　 阿妈不想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和丈夫一样，自打我呱呱坠世的那一刻起，一个美好的心愿就在她的心底萌发，她希望我长大后，能成为一个出人头地，志存高远，像大鹏鸟一样展翅飞翔的人。这决不仅仅是为了光宗耀祖，而是要我摆脱土地，离开村庄，打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打地洞”的魔咒。
　　
　　 二
　　 名言云，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理想和现实往往是大相径庭的。
　　 据说，我出生后不久，阿妈就请邻村一个盲眼的算命先生给我占了一卜。算命先生问清生辰八字，掐指一算，惊呼：“哦唷，这娒娒珍贵了，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其乃鲲鹏之命，他日必定鹏程万里。”
　　 阿妈当场就被他忽悠得心花怒放，于是，在我还没学会讲话时，她就老是跟我絮叨，儿呀，将来你一定要当大鹏鸟呀！
　　 阿妈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小时候我没有一丝大鹏鸟的雏型。瘦长的脖子，撑着一个大大的脑瓜，胆小，爱哭，一步也离不开阿妈，落得个“火焙鸡”的绰号。开始，但凡姐姐们叫我火焙鸡，阿妈还给我撑腰，对姐姐们喝斥道：“不要瞎叫，你弟弟是大鹏鸟！”后来，她见我天天缩在她的羽翼下，见风就怕，遇雨就哭，就默认了。有时候，还跟姐姐们“同流合污”，骂我是火焙鸡，鄙夷我。
　　 好在，骂归骂，鄙夷归鄙夷，阿妈从来没懈怠过对我的教诲。到了五岁，夏天的日子里，同龄的孩子们都赤条条地跳到路廊槛潭中嬉水，个个快活成“浪里白条”，惟我坐在潭边的美人靠上眼巴巴地看着。阿妈见了，叫我也下水去，我把头摇得像个货郎鼓。阿妈问我为何不下水，我说：“怕，怕潭里有水鬼，水鬼会我拖到龙宫去当煮饭囡。”阿妈说：“不会游泳的人，水鬼才会来欺负你，快下去。”说罢，她像老鹰捉小鸡般拎着我，硬是把我赶下水。几个夏天过去，我就可以泅水逐虾了，成了鲲。
　　 我家的菜园里，长有一棵香樟树。香樟树长得很高，枝繁叶茂，芳香馥郁了整个菜园。树上是鸟儿的天堂，天色落暗就叽叽喳喳地鸣个不停。弟弟从六岁开始，便灵活得像一只猴子，可以爬到树梢掏鸟窝了，可我却迟迟不敢爬树，光在几株桃红李白的果树上玩耍。
　　 不上树，就是不敢飞，将来怎么可能成为鹏呢？八岁那年，阿妈给我下死命令，爬上香樟树，掏下一个鸟窝来，否则，就不许我去釆拮菜园里的果子。这还了得，那些桃子和李子，可是我的最爱。无奈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天天去学爬树。终于有一天，我爬上了树梢，并在学鹊窝里捉到了一只还没长毛的小乳鹊。阿妈很高兴，她叫我把学鹊儿放了，说：“你看，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凡事只要肯学肯做，就会成功的。”
　　 从此，我就有了一点鹏的模样。
　　
　　 三
　　 于我而言，阿妈是人生和心灵的第一导师。从小到大，为了使我成长为展翅远飞的鸟儿，她在我身上花了很大的心血，说过许多语重深长的话。她的理论并非独创，大多都是古人言，也不成系统，但很朴素，很受用。
　　 现在回想起来，其核心要义有三，一是天下以孝为先，要敬畏土地，孝敬长辈，善待他人；二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三是要勤奋吃苦，吃了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因此，刚满六岁，她就送我到舟浦的老祠堂去读书。每天早上，只要挂在楼下锅灶间的广播一唱《东方红》，她就催我起床早读，如果发现我懒床，嗖嗖的竹枝声必定响起，一点也不留情。
　　 长期以来，我有一个错觉，以为家里只有阿妈关注我的成长，阿爸似乎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根本就不在意我今后是长成山叫子，还是大鹏鸟。不料，压根就不是这样，他的套路比阿妈还要严厉。
　　 十三岁，我刚上初中，素来只对我呵呵笑的阿爸突然一反常态，开始对我发号施令了。他做好小冲担，编打好小草鞋，叫我到离家三十五里外的白石溪去砍柴，让我管粮草的“草”。阿妈怜我岁小肩嫩，脚力不足，有些不忍。阿爸说：“中学生还小？我八岁就开始管柴仓了，乡下的娒儿不会砍柴咋行？你就别护了，再护着，甭说是大鹏鸟了，我看连布谷鸟都当不成。”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一天天在长大。
　　 初中毕业时，我感到自己的翅膀已经硬了，急着要飞离村庄，让自己成为一只远飞的鸟儿。我选择了一件常人难以经受的活计，跟村里的一班壮汉去大垟山伐木。到山底伐木背柴，是牛马都嫌累的苦力活，而且在野山之中，日日与野兽毒蛇为伍，风险极大。阿妈做梦也想我能早日独立高飞，但到了我真正要去远行，她又不舍了，跟阿爸生闷气。阿爸还是那句话，要想长大飞得远，从小就得练好翅膀。
　　 也许是受阿妈长期的熏陶和影响，从步入高中开始，我渴望飞翔的愿望愈发强烈了。我急欲挣脱父母的怀抱，做一只勇敢的海燕，到人生的大海里迎风破浪，到更加辽阔的天空上自由翱翔。十八岁那年，我的愿望实现了，壮志凌云地报名参了军。这次，我飞得很远，从烟雨江南飞到了大漠孤烟的大西北。
　　 然而，关山千万里，夜夜思故乡。
　　 在远离故乡的日子里，我发现：远飞的鸟儿，哪怕你的翅膀再硬，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只要想起母亲，再坚强的人也会变得柔软；只要一触及故土，冰封的心也会变得热血沸腾。
　　
　　 四
　　 人生莫蹉跎，岁月不回头。
　　 时光犹如白驹过隙，转瞬之间，往昔的少年已垂暮，曾经的小鸟成了白头翁。
　　 暮色苍茫之中，细细回味阿妈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惆怅几分，我终究不能成为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鸟；几分欣慰，虽然我只不过是一只小小鸟，但我时刻铭记阿妈的叮咛，在漫漫人生路上，始终没有停息过逐梦的翅膀。虽然我飞得不是很高，飞得不是很远，天空毕竟留下了我飞翔的痕迹。
　　 我圆了阿妈的梦。退伍回乡后，就摆脱了阿爸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离开了古藤老树昏鸦的村庄。我感谢父母，更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是家国之爱，赐我一双凌云的翼，借浩荡春风，一路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名符其实地成为了一只远飞的鸟儿。
　　 父母谢世多年。总以为，今生今世，我已经走出故乡，远离村庄。不曾想，人越老，乡愁越浓，故乡的影子愈加清晰。
　　 现如今，每逢月挂柳梢头，夜深人静时，故乡的风景便沿着那条悠长弯曲的石板路，倏然向我走来。就像庭前那一树红了的樱桃，雨打芭蕉声，包括那些趴在牛尾巴上磕睡的昆虫，一切都是那么让人感到亲切和感动。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有道是活到老，学到老。到了快要投向大地怀抱，将身儿化为一抔泥土时，我才深深地感悟到：故乡，永远不会远离。她那永不消逝的袅袅炊烟，就像慈母手中的线，一往情深地拽着游子，任你人在海角天涯，而心，总也飞不出那既古老却愈发年轻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