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暖】孤独的小院(小说)
一
院门吱呀一声响,一股冷风袭来,这是一个深秋的夜晚。皎洁的月光如水般倾泻在百无聊赖的小院里,银光闪闪,似纱如梦,勾起了老兵苦涩的回忆。他又变得絮絮叨叨,语无伦次……
这是典型的南方小院,是老兵多年以前按照家乡的模式精心设计的小院。小院连着小屋,小屋实在太小了,只有一厅,一卧,一厨。小院大约有半亩见方,四周是由葡萄架围成的回廊,廊下有木制的长椅,年久失修,早已发白,龟裂。小院的东面种植了各种蔬菜,西面有一个圆形的石桌,周围有四个小石凳,离此几步远,西南角有一口手摇式水井,井轱辘架上缠着重重的绳子,下面吊着一个木桶。水井旁边长着一棵郁郁葱葱的桂花树。小院坐落在山麓下,高高的院墙似乎不想让里面的人看到外面的世界,从里面只能看到四角的天空,这仿佛要与世隔绝,不过主人从来都不锁院门,任由“客人”光顾这里,风也可以随意打开院门,院门总会执拗地自己合上。什么黄鼠狼、狐狸、野兔啦,经常从院门堂而皇之地走进来,它们会调动灵敏的嗅觉大肆地搜掠一番,在戚戚的夜晚映着柔和的月光,闪烁着几对冒着寒光的“小灯泡”,令人不寒而栗。可是这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兵来说,心静如水,如同亲戚朋友串门一样,早已习以为常。老兵自退役之后,无妻无子,在这小院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年。他的生活早已失去了光彩,像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里面装了一锅死水,没有了一丝生机。渴了,打点儿井水;饿了,胡乱地吃点素食,反正蔬菜大多是自己种的,方便得很,不过定期会有人送来其它生活用品。
“你们又来啦,今晚我没有胃口吃,全在那儿呢。”老兵坐在堂屋的摇椅上,透过一道破门指了指厨房的台子上吃剩的几粒花生米、半碗米饭和半瓶白酒。这把竹制的摇椅已经被他磨得光滑发亮,他的体味、汗水早就与之融为一体。他瘦骨嶙峋的身子躺在摇椅上,如同放置了一只巨大的人形风筝,风随时可以把他吹走。这些小家伙也不当自己是外人,早就轻车熟路,纷纷跳上台子争抢着这饕餮盛宴,上面留下了斑斑足迹,盘子被碰得当当响,酒瓶倒了,酒汩汩地往外流,醇香四溢,氤氲着整间屋子。这是朋友送的好酒,已珍藏多年。
老兵仍旧喋喋不休地跟小动物们讲着往事。今晚毕竟小酌了几杯,头渐晕,口齿含混不清,反复念着一个人的名字——琪花。他手捏一个金钗,凝神端详着,一行热泪不禁从干涩的眼窝里流下来,从嘴角处流进嘴里,涩涩的,苦苦的。记得那日他俩在集市上买嫁妆被乱兵冲散以后,从此天各一方,再无相见。
老兵嘴里不停地念着她的诗,她写给他的情诗:“你匆匆而来/我悠悠而去/回眸的瞬间……”
当年,他是翩翩少年,如今已成老朽,头发花白,牙齿松动。他不想照镜子,偶尔低头朝井里打水,看到水桶里的倒影,那苍老、瘦削的面庞不禁让他心头一颤,以前是何等的英俊潇洒,如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木制的院门又吱呀一声响,虚掩的门又打开了,老兵兴奋得站起来,竖起耳朵聆听,是她!她终于来了!她已经有好多时日没来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头上戴着一个金钗,一身红装,一副民国女子打扮,面容娇美,袅袅婷婷,款款而来,片刻便飘到了老兵的面前。
老兵立刻迎上去伸手一接,结果那女子竟然从他身体里穿透过去,没有任何阻力,那么无声无息。他转过身,看着她坐在院子回廊的长凳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你真的不是琪花吗?怎么这么像?”他每次都会问同样的问题。
这红衣女子只是傻呵呵地朝着他笑,从来都不言语,时间久了他也就习惯了。
“你知道吗?我后悔极了,那天我不该带你上街,要不是我懦弱,我也不会被国军抓了壮丁,最后也就不会败逃台湾……”老兵的眼泪早已哭干,此时眼睛变得干涩通红。
“这是我当时买给你的金钗,还没来得及给你戴上。来,我给你戴上吧。”
这红衣女子仍就笑而不答。
“你知道吗?一次战斗中我弄丢了它,拖着中弹的伤腿爬行好久才找到它。当时我欣喜若狂,忍着伤痛竟然站了起来……其实我不想当兵,更不想打仗,可是为了能见到你,我必须像狗一样活着……”
这女人不再傻笑,她哭了,竟然哭得那么伤心,啜泣声碎落在老兵的柔肠里,如悠悠浮云,荡尽相思之苦。
他大喊:“琪花,真的是你!”老兵伸出双手要拥抱她,咦?怎么不见了。
二
“叔,您抱着我干嘛?您又想她了吧?我听说三十多年前来台老兵马上就可以回大陆探亲了。”老战友吴根宝的女儿吴梅又送来了食物和一些日用品,其中就有丝麻,是用来编栅栏防小动物闯进来的。
吴根宝同情他,定期派人送来生活物资,他们俩情同兄弟,在危难的时候老兵曾舍命救过他。
老兵猛然醒悟,像掉了魂似的,瘫坐在冰凉的地上,目光呆滞,想回去谈何容易,如此孱弱的身体即使回去,恐怕也会死在半路上。
“去去去,你们这些家伙又来偷吃。”吴梅用笤帚赶走了小动物们,它们极不情愿地摇着肥硕的大屁股,慢悠悠地走出了院门。
望着它们潇洒离去的背影,吴梅又冒出一句:“都是我叔惯的。”
“唉,算了,随它们去吧。”
吴梅帮老兵收拾好屋里屋外之后,嘱咐几句便离开了。
夜又变得相当漫长,老兵仅披了一件风衣,又躺在客厅的摇椅上睡着了。窗外的月儿一跳一跳地往上蹿,山风刮得半扇窗户砰砰作响,院门仍旧哐啷哐啷地响着。小动物已经散去,想必此时已经呼呼大睡。老兵时醒时睡,迷迷糊糊。
风渐渐地小了,夜变得窣静。又是那个红衣女子,像风筝似的飘进了小屋,悄无声息地牵着老兵的手飞向那遥远的故乡,飞到那青春燃烧的岁月。
春日迟迟,他们划着小船游荡在碧波粼粼的河面上,任风儿轻拂姑娘粉嫩的脸颊,两岸桃花盛开,缤纷的花瓣落入水中,随着水流悠啊悠,悠出了一首情诗。
她在船头吟诗,他在船尾写生,画中有她,诗中也有他。俩人面面相觑,会心地一笑。
偶尔有一只鸟从头顶上飞过,前面岸边有一片茂密的桂花树。他们的小船渐渐逼近桂花树。树叶真绿,在阳光的映照下,满树好像垂挂着无数颗若明若暗的绿宝石。
“我们要是能上树冠走一走那有多好啊!”老兵随口一说。
“好啊,跟我来!”红衣女人带着他飞了起来,直接飞到了树冠上。他们如一缕轻纱铺在上面,没有一点晃动。树里藏着许多鸟儿,它们正在喁喁细语,对上面的不速之客全然没有感觉。
俩人惬意地躺在上面,晒着太阳,聊着心里话。
“那天,被乱兵冲散后,你为什么不来找我?”红衣女子问道。
“天啊,你!……不是人,是鬼?”
“是的,我是鬼,你的琪花已经死了。你一走,我等了你好几年,最后在家人的逼婚下,我选择了投河自尽。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死时的样子。当时就是穿着这件红衣死的,现在头上的金钗也是假的,是用你的心变的。你的心已经不在了,不信你摸摸看。”
老兵一摸,果然不在了。胸口出现了一个大空洞,里面突然闪出一面镜子来,它照出了自己从青年到老年的演变过程,最终定格在老年,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再看看红衣女子,依然那么年轻美丽。
“我想回到从前的生活。”老兵说。
“这不可能,我已经死了,你也老了。命运爱捉弄人,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得认命啊!”
“我不想认命,我要回到故乡,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不是你的故乡吗?你不是回来了吗?你不是和我在一起吗?”
“不是,这又是梦,我知道一醒来就会消失的。”
“梦又怎样?现实又怎样?爱情在无情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不对,我为了你放弃了一切,没有升官,没有结婚,只待有一天能与你重逢,你却这样说。太令我失望了……”
“我还不是为了你去跳河的,你还说我。你才无情呢……”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互不相让。
“这还是曾经恩爱的情侣吗?”老兵自言自语,“这么多年的等待居然换来了争吵。”
红衣女子突然一松手,自己翩然离去,老兵从树冠上摔下来了。
“啊……”老兵惊醒了,一摸胸口,果真有个空洞。可是里面的镜子不见了,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他的身上惊出了一串串冷汗。
突然听到一个女子嘤嘤嗡嗡的哭泣声。这声音好熟悉,四处搜寻一番,原来他的胸部空洞里闪出一面镜子,镜子突然发光,里面竟然是红衣女子在哭泣。
“咱们在梦里是不是吵了一架?咱们以前那么相爱,为什么见面还要争吵呢?”
这姑娘又是不言语,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哭得老兵心软了。
“求求你别哭了,我不该和你争执,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想伸手去掏胸口的镜子,可是镜子又不见了,胸口的大洞消失了,恢复了原样,“嗵”,手被无情地挡了回来。
三
于是他从摇椅上站起来,点亮昏黄的油灯,四处寻找线索。墙上琪花的画像在冲他微笑,这微笑那么甜蜜,那么温馨,又那么诡异。
“你是琪花吗?如果真是你,那就请下来吧。”
这画上的女子果然在一点点地变大,身体在变得越来越丰满,最后竟活脱脱地站在了老兵的面前,还是以前那么风姿绰约,甚至比画上的还要美,还要年轻。老兵离她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心跳声,能感受到她胸口的温热。他刚要张开双臂去拥抱她,砰的一声,油灯摔破了,灭了,画上的女子不见了。
客厅里变暗了,月光透过小轩窗照进来,投到一隅。月亮周围的云若隐若现,屋内也变得忽明忽暗。屋里一下子出现了许多人影,仿佛几十年前老兵与琪花离散时的场景再现,一群国军大兵见人就抓,见东西就抢,为了让她脱身,他故意一边奔跑,一边大叫,想引开坏人。
“喂,这里有吃的,有喝的,还有大洋呢?”他大喊着,这些衣衫褴褛的溃散士兵就像饿死鬼抬胎一样,蜂拥而至,他们拼命抢啊,抓呀。
老兵的身体在不断地变形,腿在不断地被拉长,身体在不断地被蚕食,肠子先被拉了出来,然后是肺、胃、肝,内脏在一点点地被掏空,这些恶魔咬得满嘴是血,血从老兵的身体里“嗞嗞”地往外喷。一转眼两条腿没有了。这些人嚼得嘴巴“咯嘣咯嘣”地响。琪花躲在一个秘密的角落里捂着嘴不停地流泪。老兵仍旧在用深情的眼泪告诉她要好好活着,不要让他枉死。
恶魔们抹抹嘴,终于吃完了,地上最终只剩下一个闪闪发光的金钗,有人笑嘻嘻地捡起来,如获至宝,不料它突然喷出火焰,瞬间就把那人的手烧掉了,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其他人见状,惊恐万分,纷纷四散逃命。这金钗一直追赶他们,这些人跑得实在太累了,刚才吃的人肉,一点点地吐到地上,这些碎肉和碎骨头一点点地聚合,最终又恢复了老兵身体的原貌。
老兵立在地上想动却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汽车的鸣笛声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响起。他再次尝试着挪动脚步,可是脚下像生了根似的,怎么拔都拔不动。他只能朝着琪花离去的方向独自流泪,渐渐地他成了活雕像,什么人都可以欺负他,什么人都可以在他身上乱涂乱画,什么人都可以骑在他的肩上大声呵斥,最后他的衣服被剥尽,受尽寒冷和凌辱。他想一死了之,可是手脚动不了;他以为自己会饿死,可是偏偏一点饥饿感都没有。他只能无助地仰望天空,希望天塌地陷,将自己与坏蛋们一起埋葬。可是老天爷阴着个脸,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
他将意念拼命地集中于一点——尽快逃离这个鬼地方,“噌”,他的灵魂终于离开他的躯体飞到了故乡,飞到琪花的身边,没有想到琪花还在傻傻地等他……她已经满头银发,但仍孑然一身。
第二天,附近的村民来帮助老兵种菜,发现他死在院里子的那棵桂花树下,双脚被一团乱麻缠住了,背靠在树上。旁边竟然偎依着一个远道而来的老太太,头上戴着老兵的金钗,她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