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冬】生命的丈量(散文)
一夜秋风秋雨,把冬摆渡过来。落叶在树梢与大地之间丈量了生命最后的距离,在枯黄的秕草与墨色的冬青上铺展一片金色。微风掀动,企图打开落叶的心事,窸窸窣窣,它们复聚亦复散,仿若一声叹息,从远古的一阕词里婉约流出。
信手捻起一片银杏叶转动着,翻看它的前世今生,叶面残存的雨水瞬间凝聚,以一滴泪水的姿态眩然欲泣。我有些恍惚,是人的泪还是叶的泪?仰头是灰暗的天,季节的衔接处冷风漏了出来,它肆无忌惮地席卷了世界的色彩和温度,仿如把我刮进时光深处,往事亦如风,卷起千重思念。
那个阳光正好的午后,父亲正从我的车上下来,迎面碰上三楼的大叔,父亲“呵呵”笑着,一手掐腰一手习惯地抿发,他的板寸有些长了,灰白灰白的。声音动作都是我熟稔的,好像贯穿了我一生一样的熟稔。阳光是善意的,温和地笼着父亲枯瘦的身体,连风都是悲悯地,不忍劲吹。父亲风轻云淡地跟大叔打招呼,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仿佛只是出了趟门儿,医院里一个月的噩梦父亲悄悄掩盖着。我赶过去扶住父亲,他甩开我的手,稳步走向单元门口,阳光打量着父亲最后的坚强,打量着他骨瘦如柴的身架,尔后悄然退到门口。
我忽然感觉单薄的父亲,像一片挂在树梢的枯叶,生命的底色渐渐收拢,消退。
十几级台阶,父亲艰难地丈量,开始微微喘息接着是压抑不住地咳,声音不大,却闷拳一样砸在我的胸口,我同时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父亲一生都在丈量脚下的那片土地,他是用生命在丈量。经历过六十年代粮食大饥荒的一辈,对能够孕养生命的土地充满母亲般的情愫,若说对土地爱得深沉,莫过于父亲那一代人。
家里的那垅地,长几步宽几步,能种多少行麦子,大豆,玉米,能收获多少粮食,父亲都是了然于胸的。旱涝是老天的事,征服不了父亲,那怕隔几里地父亲也会用水管把这生命之源连接进土地,让庄稼吃饱喝足。一年四季土地定不负所望,回馈父亲的不只是一家人的衣食住行,也绵泽出我们姐弟仨的学费。父亲与土地是不可分割的,只是当年我们并不理解,当我们姐弟三个连滚带爬,终于离开那个土窝窝,在城里有了方寸立足之地,就想着如何带父母离开那片土地,那片被父母汗水浸泡的土地,常常泥泞着我的梦境,我做梦都想带他们离开。
终于在父亲六十多岁的时候我们一起踏在坚实的柏油马路上,父母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我们的笑声穿透故乡厚厚的土层,飞扬在城市上空。我觉得父亲是咬着牙下定决心跟儿女享清福来了,养儿防老嘛。我们都忽略了一个事实,多少年来父亲其实是把自己都种进了土地,这样连根拔起父亲显得无所适从。公园里跳舞的,打太极的,父亲只是看看而已,你如何让一个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的人立马融入律动的队伍,那之间的差距比故乡还远。树荫下下象棋的对弈父亲也不爱好,确切地说也看不懂,什么象飞田马追日,车卒直进炮翻墙,父亲觉得懵。那就遛鸟吧,可怜见那么活泼的小生灵,在父亲的手里不出一月定然毛发扎煞,脖子簇着,目光呆滞,一副不舒坦的模样。父亲无可奈何,养鸟莳花皆不成,父亲说:“拉二胡吧。”我们全家兴奋,终于有个父亲喜欢的营生了。当年父亲拉二胡,邻家哥哥吹笛子,他们在农闲时节的傍晚,来个民乐合奏那美妙的《谁不说家乡好》《沂蒙小调》穿云裂帛般在小村庄的低矮房檐缭绕,很多人顾不得吃完饭,端着碗就跑到我家,逼仄的房间挤满人,一曲完毕,大家齐声喝彩。可惜父亲和邻家哥哥会得曲目不多,但他们动情的演奏丰富唯美了乡村夜色,那也许是父亲最最美好的时光吧?生命跟音符一起跳跃,欢畅且恣意,那时母亲年轻,我们姐弟仨背着书包蹭蹭蹿个,那是父母亲生命的延续吧,花在开果在结。
二胡买来,父亲稀罕了不足一周,尽管我们也拍手欢呼,极尽褒奖,渐渐地父亲还是索然无趣。是因为没有邻家哥哥的伴奏?还是因为没有了乡邻的围观叫好?反正连我们也觉得不复当年。“啥啥都不上道,遛弯吧,这个没有技术含量。”父亲说。
母亲一生手巧,醉心于手工,舍不得她的缝纫机,以前在老家扔下耙镂拿起锨,总不得闲,现在终于没有农活可牵绊,正好静下心来为孩子们做小衣服,为亲戚朋友邻居做鞋垫,五彩丝线穿行,红花绿叶在母亲的手底鲜活明媚。于是无所事事的父亲总是一个人提溜着马扎子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溜达,累了就坐在树荫下休息,他总是身体前倾,双手交握在一起,不悲不喜不知所想。我们不知道父亲的思想游走什么境界,只觉得父亲再也不必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挥洒汗水了,我们以为尽自己所能给了父母幸福生活。
这样的岁月静好持续了十年吧,母亲对我们说:“走路可真锻炼身体,你爹一天总得走个七八公里,三五年没感冒了。”母亲的话撂下没多少时日,父亲咳嗽,我们以为父亲是感冒引起的气管发炎,根本没往心里去。那天拉着父亲去镶牙,下车后短短的路程父亲走得气喘吁吁,咳的地动山摇。我问父亲:“感冒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好,咱们检查一下吧。”父亲同意了。
父亲从检查室出来就住进了医院,医生告诉我:“父亲的半边肺黑了。”我们家的世界瞬间也黑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月,每一日都是煎熬,今天父亲不见好转我们就期盼明天,第二天太阳如约而至,父亲不只是没有起色却是愈加沉重。握住父亲的手,那双在田地里耕种收割,杈耙扫帚扬场锨样样拾得起放得下的手,那双用尽力气在土地里淘粮食抚养我们姐弟仨长大成人的手,已经枯瘦泛黄。手背上扎针后点点淤青,凸起的青筋,蜿蜒着书写父亲对生命艰难地丈量。握住这双手,想起古装武打片里的气功疗法,掌心对掌心,我努力把生存的意志传递过去,用心念着:好起来吧,一定要好起来,咱们一起努力,牵住我的手别撒开,有苦有难陪您一起抵挡,只是请您坚持住,会好的,明天就会好。医术解决不了的难题求神明,那些日子不管是走路做饭还是干别的,我总在默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那天也是午后,陪母亲吃完饭,试着告诉她父亲的病,想了很多个开头却不知怎么开口,怕吓到母亲,还是泪水先一步抵达做了铺垫,母亲立时惊诧起来,我抽了纸巾擦着不断下滑的泪珠,把父亲的病如实告诉了母亲。以后的很多次我都会想起母亲那天的表情,七十岁的人目光竟是如此无助,泪眼朦胧中母亲问了一句:“那我怎么办?”世上有语话如刀剑,母亲的那一句竟也剜走了彼此的心,那个午后我们母女相对哭成泪人。
母亲一向讨厌寿衣店里的衣服,我们买了布料,母亲亲自为父亲做这世上最后的一套衣服,棉衣棉裤衬衣衬裤两铺两盖。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哭着做这些的,大多数的精力与关注都给了父亲,那一段时间忽略母亲,后来想母亲的一针一线该有多么艰难,得有多少叮咛多少祈祷在里边,每一针是否都扎在自己的心上?父亲是母亲一生遮风挡雨的人啊,怎不让母亲痛断肝肠。被褥棉衣缝进了母亲一生的爱吧,所以母亲跟我们说:“夫妻之间先走的那一个是有福的,世上最后的事无一不打理的妥妥贴贴。”
父亲进医院刚刚一个月,主治医生叫我们过去,婉转告诉我们可以回家休息一下,医院也没有好的办法,病人体弱放化疗都不能做。虽然知道终会有这一日,医生说出来还是忍不住心疼到崩溃,那种疼叫撕心裂肺;那种痛叫生命无法承受之重。我屈服地想下跪,只是不知道去跪谁,后来就去请了尊保平安的菩萨,让我无处安放的双膝有了跪处,双手合十,虔诚祷告,愿菩萨救赎。
下午,我们从病房的电梯下来,我拎着大包小包去开车,父亲坐在石阶上等着。远远看着父亲,他佝偻着身体,磕着眼睑,头无力垂在胸前,当年那个英俊潇洒的父亲哪里去了?把奔涌的泪水强忍着摁回去,故作轻松地走近父亲,蹲下身牵起他的手说:“爹,咱们回家!”
那条新修的路叫梧州路,宽阔且车流量少,我开得缓慢,不时从后视镜里看父亲,他依旧闭眼,英武的曾用牙齿就能咬起一麻袋花生的父亲,却连撑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了。还是在生产队的时候,秋收后青壮年们在场院里比力气,他们要用牙齿吊起装得满满的一麻袋花生,只有父亲和本家的另一位叔叔完胜。父亲曾经是那样的力大无比无所不能,时光与病魔联手把父亲打击的毫无还手之力。忍住蹦窜的泪珠,我试着跟父亲说话:“爹,你看看外边的阳光多好!”父亲“嗯”了一声依旧没有睁眼。“等你休息俩天,咱们一起去东湖吧,晒太阳,遛弯。”父亲没回应。
快到顺缘车行时,我跟父亲说:“到小叔卖车的地方了,咱要不进去坐坐?”这次父亲睁开眼缓缓转头看着左手边的车行,眼睛微眯着,脸色柔和,这是他同胞弟弟的车行,他的弟弟就在里边,父亲看着车行摇头说:“不了。”就那么一直看着,直到车行被我们远远甩在后头,父亲才回过头重又闭上双眼。不知他的记忆里是否有儿时的温馨画面浮现?父亲曾与小叔因家庭琐事发生过矛盾,半年时间相互谁也不搭理,后来小叔因心脏不舒服住院,在病床上小叔说了句:“想大哥哥啦!”那时奶奶还健在,可小叔想见的却是父亲,父亲接到电话后一宿没睡踏实,天不亮就步行三里地去撵早班车看小叔。黑色人造革包里装满煮得热乎乎的鸡蛋,那时家境贫寒,能拿出手的也只有笸箩里母亲攒的鸡蛋。人说一笑泯恩仇,哪里还用笑,隔着细长的电话线父亲早已把牵挂惦念传递给了小叔,一个目光的对接所有不快都成泡影。这世上没有比亲情更动人心的东西!父亲说:“所谓的同根同源,血脉相连就是如此,没有比血亲更让人奋不顾身的情感啦。”自此父亲与小叔再没发生过嫌隙。
这是我拉父亲走过的最后的路,我们一起丈量亲情的距离,家的距离,生命的距离。父亲进了家门再也没有走出来,他人生最后对生命的丈量长度仅为三十五天。
有天我送小麦学舞蹈路过人民医院,瞥见一对正在打车的父女,闺女一手拎着CT的袋子,一手扶着老人。霎时想起当年我和父亲也曾这样走出这家医院,此时父亲已不在身边,泪水又一次滴滴答答滚下来。陪伴原来如此幸福且令人羡慕。我问小麦:“想姥爷吗?”小麦说:“妈妈你忍忍吧,好好开车,别想姥爷了。”我说:“怎么能不想,是给妈妈生命的人啊!”
父亲返回故里了,在向阳的山坡永远守望他挚爱的那片土地,灵魂与大地最终融为一体。因为父亲,我们拉近了与故乡的距离,人也是有根的,生命离终点越近对根的回眸就越频,开始蹦跳着想挣脱的地方,终是情归处魂归处啊。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我手指间的银杏叶,来年会绿上枝头,父亲却不会再回来大街小巷的遛弯了,而我们将代替父亲行走在路上,一辈又一辈不停歇的丈量,丈量亲情,丈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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