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出租车的张德清上火了，这火让他来得忒快，令人作梦都难以想到，他心急火燎地跺着脚，两只手不停地拍着大腿，浓眉大眼的国字脸也拧成了一副难堪极了的苦相。
　　 “哎呀，我的天呐，你说今个我他咋就这么寸，我也就刚来这顺城小区转个弯儿送趟活的工夫，还没等我走到大门口，小区的门就被封了。”张德清独自念叨着。没有人在意他。
　　 小区门口，说话间陆续聚了好多人。有的想进进不来，有的想出出不去，一片躁动。张德清无奈地把车停在小区路旁的空位上，走过去，靠近门口一块写着通告栏的木牌前，仔细地看着上面写的内容：紧急通告，通过市疾控中心检测排查，在浦东机场工作的本小区102号701室居住的王某某，核酸检测阳性，高烧37.5°，ＣＴ显示肺部有感染，属于典型新冠病毒确诊病例。根据指示，我小区已被划为中风险区域。即刻起，小区全部实行封闭式管理，并做全员核酸检测。
　　 回不去家了，一隔离起码要14天，怎么办，活是干不了啦，大女儿今天还赶上过生日，蛋糕刚取来，还在车上热乎着呢。张德清原想这趟活拉完早点回家，陪大女儿好好过一个愉快的生日，大女儿已经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他爱他的两个宝贝女儿，时时刻刻都关爱着她们的成长。女儿们也乖，每天小嘴爸爸，爸爸地叫得那个甜啊，使得张德清一天的劳累都能烟消云散。
　　 张德清掏出手机想把这情况告诉妻子，可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自己被隔离到这，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大女儿的生日也不能给过了，孩子们不开心，妻子也会沮丧。为了大女儿的生日，妻子今天还特意请了半天假。妻子早一分钟知道他被隔离这事，就会早一分惦记。倒不如先给她发个稳定军心的消息，等自己想好了怎么办再说。任由大脑的一阵高速旋转后，一条消息发过去了：我在外边有点事，蛋糕估计要晚些到；这样一来，妻子如果收到消息马上会想到，老公在外面可能活还没有干完，要晚点到家。这样发，张德清觉得不算撒谎，我说的是蛋糕晚些到家，我可没说我人晚点到家，我今天压根儿是到不了家了。不管我张德清到不到家，今天大女儿的生日必须还得过。张德清这样想着，他仔细观察着大门口那些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他们有公安、有保安、有疾控人员，更有社区干部及志愿者，因为他想从中找出哪一位可以帮助他把他车里的蛋糕送回去。
　　 一位社区干部模样的女士，了解了张德清的处境，告诉他蛋糕暂时交给她处理，说现在各种服务居民的方便措施正在抓紧进行，一会工作人员马上就要在小区大门口设立接收快递的柜子，24小时不停歇。封闭期间，无论谁有什么事情，凡是需要帮助的都可以找他们社区的人处理。这贴心的服务举措，让张德清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张德清见那些身穿防护服的身影，每一个人都忙忙碌碌的样子，问社区那位女干部：“看大家都那么忙，我也不应闲着啊，眼下我已经被隔离到这了，哪都去不了，我想做一位志愿者能行吗？”
　　 社区女干部模样的人道：“当然可以，这是好事呀，想做的话你先报个名吧，留下联系方式，过后我通知你。”
　　 张德清给社区女干部模样的人留下电话，给大女儿过生日的蛋糕也拿来交给了她。张德清静下心来，回到车里坐下。他想闭目养养神，再想想他不在家，家里人会怎样给大女儿过生日？他想大女儿的生日必须得过，一个都不能错过，必定大女儿来到这世上，太难了……不知不觉中，那些曾发生在大女儿身上的许许多多往事，又像电影似的闪现在他的脑海——
　　
　　 二
　　 那是十年前一个北风呼啸的冬天，正是南方湿冷季节，连日的阴雨刚见喘息，天色昏暗，虽然没到天黑，但街上的灯已经亮了。张德清驾驶着他的出租爱车行驶在一条江边的林荫大道上。天气不好，活不是太多，街面很清冷，张德清想没事早点收车，回家帮妻子做点家务。妻子在幼儿园工作，她平时特别喜欢幼儿园的那些孩子，要是哪一位家长有事来不及接孩子的时候，下班后她就把孩子接家里来照看。张德清和妻子结婚八年了，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他们把别人家的孩子一直都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张德清想不能让妻子太辛苦，自己要主动多分担一些。收车前，他想顺便到前面老河口修车厂旁边那个加油站加点油，以免第二天出来跑活的时候耽误事。谁知，走着，走着，当他的车刚走过江边海员公寓不远的时候，只见一位年轻妇女抱着一个包裹严实的孩子，从路旁的一个石墩上过来朝他急切地招手。
　　 女人并没有开腔，而是抱着孩子，提着拉杆箱直接要上车。
　　 “你要去哪儿？”张德清打开车窗，探着头问。
　　 女人迟缓地回道“我要去客运码头，坐那趟晚班的客轮去长兴岛。”年轻女人担心张德清不拉她，变得突然有点焦急地恳求起来，“我都等了半天了，也没见有车过来，快拉我们一趟吧。”
　　 没等张德清回话，那女人早已拉开车门，抱着孩子，拎着随身携带的一个不是很大的拉杆箱，挤进了他的车里。
　　 唉，张德清想，既然人家都坐进车后排座位里来了，这女人又带着孩子，挺可怜的，拉一趟就拉一趟吧。不过，看女人那张青涩的脸，她怎么会有孩子呢？倒像个中学生。张德清边开车，心里边打鼓。他想和女人聊聊，了解了解，可人家却不爱说话，只是哼哼哈哈地对他，答非所问，得不到什么结果。他只好自讨没趣地收口，加速向客运码头赶去。
　　 马路空荡荡的，人车稀少，张德清的出租车不一会就开到了客运码头。车子稳稳地停在一个石阶前，他回手帮女人打开后车门，以便方便她下车，并嘱咐说，从这里往上用不了走多远就可以到右前方那个售票处。女人下车后，说她要上趟卫生间，孩子睡了，不方便带过去，等她去卫生间回来连行李再一起拿，让张德清先帮照看一下。张德清欣然接受，他理解一个女人带孩子出门的艰难。
　　 张德清下车透透气，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四肢，每天开出租还是蛮累的。职业的习惯，他体会到开出租等人是一件最无聊的事，但没办法，为了生活每一个人都得坚持。过了一会，他不由得心烦地看了下手机的时间，心里合计，那女人去卫生间应该有一会了，怎么还没回呢？又过了一会，仍没见那女人回来，张德清有点着急了。他在想，刚才那女人是去哪一个卫生间了呢？是去码头里面的卫生间，还是去码头外面的哪个卫生间了呢？他在观察搜索着附近每一个卫生间的具体位子。唉，啥也别说了，都怪自己当时没有注意，要不可以去求位女士进去帮找找。
　　 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了，女人还没有回来，张德清知道可能要遇到麻烦，莫非女人遇到什么紧急情况了？这会儿，不凑巧的是，孩子却哭闹起来，那哭声好像在与整个世界叫板，声音大，哭声惨。张德清上前打开盖在孩子脸上的头巾，孩子不大，估计不到一岁的样子，小脸哭得满脸通红，都要上不来气了。张德清思考着，打开那女人的拉杆箱想找出能够联系到女人的什么信息。他翻弄着，箱子里除了孩子的衣物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这当口，一个奶瓶袋子，引起了张德清的注意，里面有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字条。他想是不是从这里能够发现端倪？便迅速取出，打开。这一打不要紧，令张德清头发梢子都立起来了。
　　 只见那字条上写道：我是位未婚的女孩，今年18岁。两年前，我被黑社会哄骗，要挟，逼良为娼，成了他们的赚钱机器。这个孩子的降生，是我的罪孽。如今，因为我有了孩子，他们又将我扫地出门。说实话，现在我连这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我连起码的人格都没有了，我已无脸面对世上的所有人。我只求世上的好心人，帮我把这刚满一岁的孩子养大，毕竟孩子是无辜的。谢了。
　　
　　 三
　　 看完字条，张德清的整个人都要炸了。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马上调车跑回家里，想征询妻子玉玲意见，应该怎样处理这让他十分棘手的事件？是报警送走，还是自己养？
　　 妻子刚好在家，忙着烧饭的妻子面对此情此景，立即打开包裹认真检查孩子的状态。
　　 “怎办，玉玲我们现在是报警，还是自己先留下这个孩子？”张德清心急地问。
　　 妻子玉玲，瞪大眼睛，目视着孩子，显得惊恐起来。“来不及讨论这些了，这孩子有病，而且相当严重，必须马上去医院。”
　　 “啊？有那么严重？”张德清感到震惊。
　　 妻子玉玲解释道：“孩子高烧，脖子僵硬，略有呕吐、抽搐，现在非常危险。你抱孩子先去起车，我把家里银行卡带上，快去医院，不能耽搁了。”
　　 两人风风火火，一路疾驰赶到距家最近的江湾医院。通过医院医生的各种检查，结果孩子得的是急性脑膜炎，医生说马上住院紧急抢救治疗。否则，凶多吉少。
　　 面对这猛然降临的紧急情况，两人有些手足无措。他们一再向医生请求，说无论如何要把这孩子救回来呀，这孩子太可怜了，哪怕我们倾家荡产，也一定要保住这孩子，决不能让这孩子在我们手里失去。医生见两人这般痛苦模样，答应说他们会尽最大努力拯救这孩子。作为医生他们理解二位父母的心情。医生此刻哪里知道，眼前这两个哭天抹泪的人，会是与孩子没有一丝一毫血缘关系的人呢？在医院治疗的同时，大人指定要随时陪护，不能有半点松懈。开始两个人24小时陪护。几天后顶不住了，孩子的生命体征也逐渐平稳，就轮流换班守护。
　　 经过医生的多方面治疗，一个月后，小家伙终于露出了笑脸，开始能进食吃奶粉了。孩子康复了，张德清和妻子玉玲抱着孩子出院了。一个多月的治疗，相处，为你哭，为你笑，跟孩子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他们虽然给孩子治病花光了家里大部分的积蓄，但他们不后悔，他们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儿女，他们决定彻底认下这个闺女。说办就办，他们努力地找到有关部门办理了相关的领养手续，同时也从警方那里知晓了孩子母亲已寻短溺亡的消息。至此，法律上已认可，这孩子就是他们真真正正的合法女儿了。他们又给孩子起了一个含在嘴里怕化，握在手里怕飞了的名字：大宝。
　　 张德清两口子喜欢孩子的名声，是有目共睹的，他们所做的每一步，人们都看在眼里。也许是老天的恩赐吧。认下这大宝的第二年，张德清的妻子玉玲竟然怀孕了，真是喜从天降。临产日，当张德清妻子顺利地又产下一个活蹦乱跳的宝贝女儿的时候，张德清自豪地逢人就说：看看，我张德清多牛，是个有俩千金的老爸了。我就稀罕女儿，这回我家有俩小棉袄，一个大宝，一个二宝。
　　 结婚八年不能生孩子的张德清两口子，一下子来了俩闺女，不免背地里有人议论纷纷，说张德清家两口子这回有了自己亲生的闺女，不能对养女好了，那养女估计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得受夹板气儿，你们就等着瞧吧。妻子听了这话生气，张德清不以为然。他说怕什么呀，谁爱咋说咋说，我们自己做到一碗水平端，手心手背都是肉，有一口东西也给俩宝一人一半，吃穿用都一样，过生日也一样。只要自己良心正，就不怕影子斜，老天在上，问心无愧呀。
　　
　　 四
　　 “张师傅，张师傅，你下车跟我来一下。你的志愿者申请批准了，你先了解了解，作为一个志愿者应该怎样做的具体事项。”张德清沉醉在俩宝贝女儿的回忆中，迷迷瞪瞪地被社区女干部叫醒了。
　　 张德清高兴地：“好好好，批准了，好，这回我有活干了，能为疫情做点贡献，我是求之不得啊。”
　　 天黑下来了，窗外已是漫天星斗，妻子玉玲接到老公张德清那一条消息以后，再没有他的音信，他在忙什么呢？怕影响到张德清开车，她是从来在老公出车干活的时候不打电话干扰。大宝贝女儿的生日，向来老公是很注重的啊，不可能是因为多挣两个车钱就不在意了？菜已经备好了，还特意给老公张德清备了瓶黄酒。大宝贝女儿过生日，大家一起开心。俩个孩子有点等不及了，一个劲问妈妈，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门铃响，楼梯传来急速的脚步声。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跑向了门口开门。“给，快递。是生日蛋糕，看看损坏没有，没坏我就走了？”
　　 “没事——没事——没事。”娘仨个都愣住了，蛋糕快递送回来了，那人呢，怎么没有回来，张德清呢？
　　 这时，妻子玉玲电话响了，是老公张德清的声音：
　　 “玉玲，蛋糕到家了吧？”
　　 “到了，到了，蛋糕到了，快递刚走。你人怎么回事，咋还不回来？”妻子玉玲不解地问。
　　 张德清缓了口气，耐心地说道：
　　 “没看到电视新闻吗？是这样的，我送乘客被隔离在这顺城小区了，小区发现一名新冠患者病例，现在被封闭了，划为中风险地区，我暂时回不去了。那会我没敢告诉你，怕你为我过早担心。现在好了，虽然隔离了，吃的，住的社区都给我安排得好好的，你不用为我操心。我在这做志愿者了，挺好的，我负责往小区独居的孤寡老人家里送菜，送药，和生活用品。没事，14天一晃就过去，我安心在这好好隔离，咱不能给国家添乱。”
　　 “噢，这样啊——隔离就隔离吧，摊上这事也没办法，相信国家，注意防护，自己多保重，家里不用你操心。一会我们娘仨在家里，陪大宝贝女儿过生日，就委屈你了。”妻子玉玲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假装镇定着。
　　 “不委屈，委屈啥？看到这小区那么多下班回不了家的母亲，含泪望着大门里隔离的孩子，还有不得不分隔在门里门外的年轻夫妻，我张德清这算个啥呀。现在防控方面都是精准防控，国家在这件事情上，相当有经验了。这小区只有发现病例的那个单元几户人家足不出户。其他人完全可以在小区有序流动，孩子们该玩玩，老人们该溜达溜达，大妈们照样跳广场舞，只要戴口罩，勤洗手、保持社交距离就行了。”
　　 “啊，现在做得这么好了，在里面还可以自由活动？真头一次听说，强大了我的国呀！那好了，这样我可就放心多了，老公，你还有什么指示没？没有的话，我们可要开始点蜡烛了哈，给大女儿庆生？”妻子玉玲变得诙谐起来。
　　 “有，张德清也笑了。你们把蛋糕摆好，蜡烛点上，再让大女儿许个愿，然后我给她唱祝福歌。”
　　 “好嘞。”妻子玉玲如同现场直播主持一样，兴奋地边说边跑前跑后，做着每一样事情。“菜品已经摆好，蜡烛已经点上，大女儿开始许愿，歌声响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歌声响起，幸福的一家人，虽身居不同，但汇聚的歌声却传遍了四方，传到田野，传到星空，传到所有天涯海角。望着蜡烛，星星眨眼笑了，月亮也给夜行者撑起了灯。
　　 张德清放下手机之前，问大女儿许愿许的是什么，能告诉爸爸不？
　　 大女儿豪爽地说：“我希望疫情早点过去，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团团圆圆，幸福满满！”
　　 张德清感动了，满含热泪地犹如对天宣告：“宝贝大女儿，长大了，我张德清真的没有白养啊！”
　　
　　 （江山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