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夏阳阳即将退休。日子越是近前，夏阳阳期待的心情越是急迫。当然，心里还有着欣喜与踏实。辛苦工作一辈子，总算是熬出了头。谁能想到，因为她的名字出现问题，退休的事情一波三折，耗尽心力，苦不堪言。
　　 夏阳阳还有一个从小用到大的名字——晓莲。夏阳阳出生在早上，正是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医生们给这个漂亮的女婴起名阳阳，寓意她的一生将充满阳光与温暖。父母在给她上户口时用了夏阳阳这个名字。奶奶坚持按家谱给她起名晓莲，不许人叫她阳阳。奶奶的话不容别人违背，从记事起到上学、参加工作，她一直用晓莲这个名字。夏阳阳这个名字她和别人一样感到陌生。
　　 名字充满阳光，生活之路并不平坦。夏阳的母亲是知青，一辈子留在了乡村。村里的日子苦，夏阳阳的母亲是一定要女儿回到城里，过上城里人的日子。二十岁那年，夏阳阳已出落成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因为有母亲的基因，气质上有着城里女孩的清秀灵气。村里早早有人来提亲，被母亲不客气地挡了回去。夏阳阳小姨工作的纺织厂招挡车工，小姨给她以晓莲的名字报了名，进厂做了纺织女工。常言道，男不在钢，女不在纺。道出了纺织女工的辛苦与不易。女工们大多不愿自己的女儿再做挡车工。夏阳阳没有更好的选择，这份工作于她来之不易，自是十分珍惜与努力。做个城里人是她母亲的意愿，也是她从懂事起最大的梦想。
　　 夏阳阳结婚了。男方是城里人，性格内向，长相一般，家里只有两间简陋的房子。这是她成为城里人最好的途径，夏阳很满足。虽然她觉得自己只能算半个城里人，还没有在城里真正扎下根。两人有稳定的工作，只要生活勤俭些，日子很快就能好起来。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夏阳阳喜欢电影《牧羊人》里的这句台词，常以此来安慰和激励自己。
　　 日子如流水，夏阳阳进城工作的第十个年头，工厂突然宣布将由区属大集体企业改为私有企业。夏阳阳和女工们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是好是坏何去何从都不是她们的所能掌控的。大家彼此扯起嗓子在过道里议论着她们今后的命运走向，扯破喉咙的喊声被轰鸣的机器声湮没。
　　 一个月后，工厂改为私有企业。她们成了私企打工者，似乎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工厂女职工多，没什么文化，像一群驯服的羊，继续着她们工作，为每月多出的一点工资高兴，感恩如今的老板。厂里对职工档案进行重新整理，夏阳阳进厂时填写的名字与身份证不符，需要当地派出所开具证明。当年进厂工作，只要填写一个名字，不需任何证件。夏阳阳星期天回了趟娘家，要父亲帮她去派出所开证明。平日里工作忙，夏阳阳抽不出时间办这件事。一张证明信算不得什么大事，父亲是土生土长的乡里人，派出所的人不会为难他。夏阳阳的想法简单实际，就如同她的性格，乐观的过了头，给自己的退休带来重重麻烦。父亲很快给她送来证明信，却不是派出所开具的证明，证明信上的红戳是村委会的大红印章，派出所不给开证明，说不符合要求。户口本上夏阳阳的名字后面没有添加备注名——晓莲，无法证明是同一个人。夏阳阳知道父亲是老实巴交的人，只会种庄稼，平日里见到村干部都远远地躲开，让他去派出所开证明有些难为他。夏阳阳没想太多，将村里开具的证明信交到厂里办公室。工作人员将村委会证明信放进档案，没人告诉她是不是符合要求。事情发展到此，继续为她办理退休埋下隐患。
　　 夏阳阳还不习惯自己的新名字。这也怪不得她。用了近三十年的名字一下被改变，任谁都需要过程来适应。
　　 厂里号召职工给医院义务献血。说是义务献血，工厂给献血人员八百块钱补助，一个星期休假。女职工极少有人去献血。女人本来就亏气血，工作又辛苦，献血都是男职工去，夏阳阳偷偷报了名。这些年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她需要钱来贴补家用。作为表扬，工厂将报名参加献血的人员公布在宣传栏里，夏阳阳的名字名列其中。人们围过来边看边议论。夏阳阳是谁？有人发出疑问，不知道呢。夏阳阳躲在一旁，听到议论脑海里闪过同样的念头，夏阳阳是谁？很快她明白过来，夏阳阳是她。同事们还喊她原来的名字，夏阳阳几个字只藏在档案里，没有几个人知道。她悄悄的躲开人群。心里又是紧张又是难堪。血没献成，还被人公布于众，这不是向所有人宣布她的日子艰难，需要钱来补贴家用吗？可她有更好的选择吗？
　　 男人几年前下岗了。本来不富裕的日子雪上加霜。男人迟迟找不到工作，家里的积蓄眼看用完。孩子的学习费用越来越大，夏阳阳在生活的困境里艰难跋涉。好在农村出来的孩子，身上有着吃苦耐劳的精神，面对困难有着乐观与坚忍的心态。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句话在她的心里早已是一种力量与精神支撑。
　　 夏阳阳慢慢习惯了自己的新名字。同事间开始以夏阳阳称呼她。
　　 老天爷在生活上给她太多磨难，粗粝的生活让她身心疲惫。夏阳阳希望时间过的快些，到了五十岁，办理退休，再打一份工，日子就算熬出头。虽然命运将她一次次抛进在磨难里，但她一次次艰难爬起来，含着眼泪微笑着朝前走。
　　 四十岁时，工厂倒闭，她们与几个同事成了下岗人员。工厂老板拥有多家企业，下岗半年后，老板将她们重新分配工作，年龄大的去了工厂。她和其它年龄四十岁以下姐妹分到宾馆，在客房部做服务员。过去半年里，她做了半年洗碗工。那是一家餐具消毒公司，工作地点在一间废弃的厂房里，四面透风，冬天里没有暖气。从货车上卸下一箱箱从饭店运来的餐具，搬进厂房里，穿了雨靴在布满污水的地上走来走去。冬天，餐具里残余的饭菜结了冰，得带了胶皮手套用手去抠，水刺骨的凉，可她没觉得苦。这里的工资比厂里高出三分之一，每月两个休息日，加班给一百块钱的加班费。她没休息过一天，一百块钱够全家几天的菜钱。她吃苦耐劳的劲头给这里的老板留下深刻印象。在她辞职准备去宾馆工作时，执意挽留她，答应给她涨工资。她没有犹豫，虽然给出的工资让她心动，但宾馆服务员的工作体面，她的劳动关系还在原来老板手里，再工作十年她能顺利退休。
　　 宾馆的豪华装修让她有些目眩，踩在松软的紫色地毯上，身体有些虚浮，好像整个人在失去支撑力，有着不真实感。第一次走进宾馆熟悉环境，好像进入迷宫，各处相连的通道与外表相似的房间让她分不清南北东西。在别人的引导下回到一层大厅，看到门口金色扶手的玻璃旋转门，紧张的心情才一点点舒缓下来。培训期间，看到电视机旁有一个四方小盒子，忍不住问，这是DvD吗？不是，这是机顶盒，你家没有吗？她红着脸摇摇头，有些尴尬，她从那人的话里听出了轻视与不屑。再以后，她不敢再多问，只是留心观察。以她的聪明和用心很快适应了这里的工作。当然，还有她适应不了的。
　　 宾馆服务员都是经过挑选的，样貌气质自然出众。对仪容仪表都有要求。夏阳阳不得不在生活费里挤出钱来，买些化妆品和衣服，让自己看上去并不比别人逊色。她有些怀念工厂里的日子，大家都是一样的朴素，钱都花在过日子上，哪像这里的服务员，工资大半用在打扮上。一半是虚荣心做怪，一半经济上力不从心，夏阳阳的心情阴晴两重天，一半欢喜一半忧。
　　 慢慢的，夏阳阳感觉宾馆环境的复杂超出她的想象。竞争、排挤、算计，只是一份普通工作，竟演化成一部女人心计的剧目。这里环境好，待遇好，接触的人员复杂，如果有心，可以给自己谋到更大利益，当然，有付出才能有所得。夏阳阳在剧中成了边缘人物，随时有着被淘汰出局的可能，结局是分到厨房洗碗。人到中年，步步维艰，夏阳阳进退两难。吃苦不怕，可她不想放弃这里的优越待遇。当然，外表的光鲜亮丽能给人自信和满足，夏阳阳不想失去这份光鲜的外衣，虽然它的内里千疮百孔。
　　 这样的日子也没能坚持到最后，夏阳阳在四十八岁时再次下岗。宾馆亏损严重，老板裁人，她们这些年龄大服务员全部下岗。依照当年政府与私企老板签下的协议，宾馆将继续担负她们的养老保险，直到她们退休。
　　 夏阳阳黯然离开工作了八年的宾馆，很快投入新工作中。这些年她早已把自己变成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不需要外力的鞭挞，可以在任何环境里不停地旋转。在她决定停止的一刻，一定是稳稳当当的静止，不会有东倒西歪的站立不稳，稳定的生活才让人心里踏实。
　　 两年的时间很快过去，离退休的日子还剩三个月。夏阳阳去了宾馆人事部门询问她的退休事情。会计小刘曾一起在纺织厂工作过，彼此熟悉。小刘慢吞吞从档案柜里找出她的档案，抽出当年的村委会证明指给她看，告诉她这不合要求，需要去派出所重新开具证明。夏阳阳心里一沉，感觉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兜头一盆冷水让她盼了多年的希望火苗说灭就灭，从头冷到脚。夏阳阳谢过小刘，转身离开人事部门，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大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冷风一吹，夏阳阳的情绪平和了一些，刚刚的急躁和紧张让她说话有些语气太快，出租车司机再次询问后将车驶向她出生地的派出所。
　　 出租车一路疾驰在笔直平坦的水泥路上，三十里路程很短的时间就能到达目的地。当年，这条路坑洼不平。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夏阳阳每天骑了自行车上下班，三十里路要一骑上个小时。路两旁房屋村舍大多崭新样貌，不再是从前红砖灰瓦，木头椽梁的架构，水泥浇筑的屋檐前后舒展，结实又气派。曾经的田野上，如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工厂，烟囱里不停升腾的黑烟使的冬日的天空更是灰蒙蒙一片。村里人多在工厂上班，收入比起种地高出许多倍。少了田间辛苦劳作，经济上有了大的飞跃，对于失去土地环境的不断变坏，村民们没太多去关注。日子好了，手里了钱，老一辈人最紧要的事翻盖房子。年青人更喜欢在城里买房居住。城市对于村里年轻人的诱惑比起三十年前夏阳阳对城市的渴望更强烈。夏阳阳称自己是半个城里人。曾想过在退休后回到村里，租上几亩地，再过下简单纯朴的田园生活。离开故乡几十年，对乡村的生活还是很怀念。村庄的现实状况让她的美好愿望落空，村庄上空的灰色雾霾飘进她心里，挥之不去。
　　 夏阳阳的思绪随着路旁的事物不停变化着。乡派出所还在原来的地理位置。比起原来如同农家院落的派出所，眼前的建筑格局增添了庄重威严之气。夏阳阳稳稳心神，将想好的话又在脑海里回旋一遍，快步走进户籍室。
　　 两个年轻女户籍警坐在一张长桌对面，低头摆弄着手机。夏阳阳放轻脚步走过去说到“你们好。我想开份证明。”声音轻柔谦卑。两个女户籍警抬头看了她一眼，手指继续在手机上滑动，“等一会，答题呢”。声音里有着不耐烦。夏阳阳迟疑了一下，慢慢走出屋子。叔叔的儿子在派出所旁边的工厂上班，总会认识几个人。她打电话过去，说明来意，对方让她等消息。时间过去十分钟，夏阳阳转身回到户籍室，拿出户口本和二十年前村委会证明信的复印件递过去，说明来意。其中一个人放下手机，在电脑上搜索一下，不客气的告诉她，不能给她开具证明。二十年前她的户口已迁出，不再是她们辖区的人。夏阳阳满脸陪笑，央求着，自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结婚后才迁出户口，有村委会证明。那也不能证明夏阳阳与夏晓莲是同一个人。对方口气冰冷坚硬，一副坚守原则的样子，她的态度激怒了夏阳阳。她不卑不亢的说道：“你们工作时间玩手机，让我在外面等着，现在告诉我事情办不了，我要你们给我个解释。”“我们没玩手机，在答题呢。”“谁能证明你们在答题？答题可以不工作吗？”两名女户籍警对视一眼“你留个电话吧，可以帮你问问领导。”夏阳阳明白事情办不成，只好留下自己的电话，朝外走时心里犯嘀咕，刚刚自己的态度会不会给自己以后留麻烦？夏阳阳没叫出租车。走了十几分钟的路去赶公交车，能省则省吧。这事恐怕比她想像的困难的多。
　　 夏阳阳心情郁闷的回到家里，将自己所有的社会关系梳理一遍，看谁能帮上忙，结果是心情更加郁闷。与她关系不错的也就几个同事，无官无职。平日里谁家有点小困难还能有所帮衬，遇到这样的大事恐怕无能为力。夏阳给每个人打去电话，得到爱莫能助的回答。总算有个人答应帮忙走走关系，没有十分的把握。
　　 夏阳阳一肚子怨气。怨奶奶的封建思想，怨父母给她起的名字，怨当年的工作人员认可了村委会证明。如今这天大的麻烦要她一个人承担，夏阳阳吃不下，睡不着，每天都在思虑这件事。人迅速憔悴下去，到了崩溃的边缘。
　　 不管日子多难熬，终于到了正式办理退休的时间。会计小刘通知夏阳阳一同去社保部门说明情况。夏阳阳正在上班，顾不上换下工作服，急匆匆打车接上小刘来到社保局。路上，小刘交代好要见的人，该说的话。夏阳阳频频点头表示记住了，谁知到了社保局，开口便说错了话。
　　 夏阳阳跟在小刘身后走进劳资局长办公室。李局长正在打电话，摆手示意她们在一旁等候。夏阳阳有些局促不安，不知是留在原地还是退出办公室，呼吸有些不顺畅。等李局长打完电话，小刘忙把手里的档案材料递过去放在桌上，夏阳阳随后喊了一声“孙局”。小刘忙纠正到，“这是李局。”语气里有着责备。夏阳阳越发紧张，想好的话语无伦次。李局翻着看档案，说了句“你可够马虎的，名字不一致都不知道。现在冒名顶替事情的很多，没派出所证明不能给你签字。”说完把档案资料扔了回来。李局长脸上的笑容还在，语气也温和，可夏阳阳的心沉到冰窟窿。关于自己名字的事她写了书面说明放在档案里，尽管语无伦次也做说明，看来这一关是过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