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我所在的村子是七里八乡出了名的竹子村。一进村子，低头是竹子，抬头还是竹子，可谓是：房在竹园建，路从竹园过。
　　 一过春分，竹笋便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了。生产队分给我家的旧楼前后密密麻麻长满了竹笋，这些竹子没有一根是属于我家的，就连从老墙的缝隙处冒了出来的竹笋我也只能欣赏，不能拥有。我家是下放户，下放户犹如一朵漂到水面的浮萍，在村子里没有根基。村里没有根基的人家有两个典型的标志：一是村子里没有祖屋；二是没有长满竹子的宅基地。那一片连着一片的竹园，是各家祖辈留下的。
　　 不知什么原因，土改时，竹林竟然没有被集体没收。这竹林好像总被啥庇护着，无论遇到多大的外来风波，都丝毫影响不了它的存在。20世纪70年代，“匀田化”运动在老家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根据大队的指示，村里的农田要重新规划，依据地势不同，全村一百多亩农田将平整成六大块。那会，一到冬闲，生产队就忙着平整土地。土地还没平整好，公社又下指示：村里所有的坟茔都得铲平，移埋到大队统一指定的荒坡上。那时，我一看到村子里那些特殊的粪桶，全身就起鸡皮疙瘩，半是因为害怕，半是因为恶心。
　　 移坟时，有的坟里，尸体虽然腐烂了，但散了架的棺材板还将就能用，习惯节俭的村民就用这些棺材板制成了粪桶。做粪桶的棺材板在地下埋得太久，加上装敛过尸体，这些粪桶的颜色比正常粪桶要白很多，白得有些瘆人。村民也觉得这样的粪桶不太吉利，用完就撂在地里。活人耕种的土地，安葬死人的坟地，在“匀田化”运动中都被折腾得不轻，唯有村子里的竹林安然无恙。每次与土地相关的运动都没有波及竹林，可能是这么多竹园的村子在全县也没几个，因为特例，所以没有针对竹林制定相关政策，村里的竹林也就幸免于难了。
　　 竹笋上市的时节，有竹园的人家，今天三五斤，明天五六斤，乐滋滋地拎着竹笋到镇上卖。偶尔邻居也会送点给我家，鲜竹笋是炒肉、炒雪里蕻、包馃的上等食材。我特别喜欢吃竹笋，即使顿顿吃，也不会发够。可竹笋比其它蔬菜贵多了，那时家里一分钱，父母恨不得掰成两瓣用，哪有闲钱买竹笋。
　　 房前屋后满是竹笋，我从来没有动过一丝偷竹笋的念头。小学课本里有一篇《刘文学》的文章，让“偷”字在我儿时的心里落下了太多的阴影。文章讲述了少年刘文学和到生产队地里偷辣椒的地主展开了殊死搏斗，刘文学终因年少体弱，最后惨遭毒手。刘文学为捍卫集体利益，挺身而出，不怕牺牲的精神让我敬佩不已。几个辣椒就引发了人命案，让一个年少的生命就早早消失了，我倍感痛心。那时，我一想到“偷”字，便觉得后脊有些发凉。
　　 现实生活中，我也看到因偷而引发的严重事件，邻村一个长得蛮帅气的小伙，因偷生产队地瓜，被社员逮到后，由两个扛着长枪的民兵押着，到各村游斗。“偷地瓜贼”一边敲着锣，一边低着头，怯弱地讲述着自己的犯罪经过。因为偷了生产队几十斤地瓜，这小伙从此声名狼藉，到了30多岁才娶了个二婚的女子。“偷”这个字眼，在我儿时心中就是罪大恶极的代名词。小时候，看着遍地的竹笋，我常流着口水想：若是能顿顿吃上竹笋炒肉，那便是神仙过的日子了。
　　
　　 二
　　 酷暑一过，地里的农事就清闲了。有竹园的人家就会砍下竹子，编织一些简单的竹器，到集市上换点油盐钱。家有一片竹林，若遇到荒年灾年，这一家子多多少少就有了指望。年少时，我特别羡慕有竹园的人家，这竹子不用施肥，不用锄草，不用主人费任何一点心思，只要动动手，竹园便能变出钱来，有竹笋时，想咋吃就咋吃。那会看着竹林，我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水浒传》里的快活林。
　　 一过秋分，竹叶的颜色就开始变深了，捏在手里也没了春夏时节的那般柔软，竹林里的风声也没有春夏时节那么柔和，隐隐的觉得竹叶的摩擦声像是缺油的机器发出的。秋风一吹，老竹叶就像江南的细雨在竹林里落开了。我踏着厚厚蓬松的竹叶走进竹林，我惬意地躺在自己用藤蔓编织的吊床上，漫不经心地看着被竹枝分裂开的湛蓝天空，那用竹子和小鸟做边框的彩云图，现在想来那是一种何等的勾魂掠魄的美啊。
　　 到了隆冬，不期而遇的大雪悄无声息地落着，不消一夜竹林就被压成了一个个“蒙古包”。这也是一年当中，我唯一能见到竹林对面人家的时候。竹子被压趴后我惊奇地发现，原来村子里各家相距得那么近，我甚至能看到对面人家八仙桌的饭菜，偶尔还能听到对面人家的窃窃私语。不过，这样的日子很短暂，没几日天气稍转暖，雪便开始融化了。“轰隆，轰隆……”竹子抖搂了一身的积雪，村庄里的“蒙古包”便消失了，我和对面的人家仿佛又隔了一座山。
　　 竹林里，一年四季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的鸟，我一到放学便拿个弹弓在竹林乱转。可一粒石子“嗖”地发出，“轰”的一声，一林子鸟飞散了。在竹林打鸟太难了，弹弓我是年年换，可一年到头连麻雀都打不几只。一闲着我就学着电影里解放军侦察员的样子，猫着腰拉着弹弓蹑手蹑脚地在竹林走着，生怕不小心碰到了竹子惊散了鸟儿。一次次满载而归的希望在竹林里升起，却又一次次垂头丧气地空手离开竹林。村里的竹子就像树径上的年轮篆刻在我的心头，伴我成长陪我老去。
　　 黛瓦白墙，曲径通幽；林风轻吟，鸟声啾啾……落寞时，我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儿时的故乡。寒冬时节，一想起儿时的故乡，好似就有一大块一大块暖暖的光斑落在我的心头，在他乡异地，我就不觉得那么孤单寂寥了。
　　 这些年村里修路建房蔚然成风，房子一家比一家建得高大气派。由政府出资的水泥路铺到了各家的门口。家边“聚宝盆”似的垃圾池也没了。以前，每家都会在屋边挖个四五平方米的浅坑，菜根、烂菜叶、竹叶，还有从家里扫出的垃圾都倒入浅坑。风吹雨淋几个月后，土坑里的杂物便成了上好的土家肥。若是把这些土家肥撒在甘蔗地、芋头地里，这地里的收成就有了保障。
　　
　　 三
　　 前两个月，我回到了村子，村里只剩下两片不大的竹园，竹园里竹子稀稀落落的。相传竹子是有雌雄之分的，竹子越多则长势越旺盛，传闻是否可信，我没有考究过。不过，小时候若风过村子，村里便“竹波”汹涌，那时的竹子特别多，长得也特别茂盛。我爱臆想，若竹子真有雌雄的话，那么它们会不会产生“爱情”呢？或许是“爱”的力量，让儿时的竹笋彰显出那么旺盛的生命力。
　　 以前，村里人一直担心竹林被集体没收，更不愿看到被生产队改成农田，那祖先在竹林里留给后人的念想就没了。可万万没想到，这美丽幽静的竹林竟然毁在村民自己手中，造化弄人，实在让人无语。看着现在竹林衰败的样子，我的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现在，村口有一个水泥砖头砌的垃圾池，天刚麻麻亮，环卫工人便来清理垃圾了。环卫工人铲垃圾的声音，敲醒了江南沉睡的村庄，也敲碎了我儿时梦中的故乡。那个翠竹环抱的小村子彻底改变了模样，成片成片的竹林消失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没有了，村里小孩的手中，早就没有了弹弓；村中原先十米一拐，八米一弯的窄窄泥土路也不见了；村里两棵高大樟树的树杈由于妨碍房子采光，也被裁去，光秃秃的樟树，就像两根极其丑陋的木桩杵在村子的中央。现在村子的楼房高大气派，外观也很考究，我实在想象不出这墙上若有几个窟窿眼该是啥样。小时候，村里新盖的房子，墙都是由泥土、石子、沙子、石灰绞绊后夯成的，泥瓦匠用专制工具，把“混凝土”倒里面，用两个柄长一米多的木槌“叮叮咚咚”地捣实，墙面上留着许搭工具的小圆洞。房子建好，人住进房，麻雀住进洞，白天我们常爬梯子掏鸟蛋，晚上则在长竹竿上绑个小网兜堵洞眼，若洞中有麻雀，麻雀只有在网兜中挣扎的份了。一鸟入网，墙面其他洞里的麻雀则“扑棱棱”地飞进竹林。
　　 我睡眠不好，一入睡便做梦，梦里的村子全是儿时的模样。我纳闷：咋村子现在的景观一点也进不了我的梦乡？或许，儿时的记忆是嵌在心头的，而现在村子里美丽气派的楼房，只不过是我眼前转瞬即逝的一道风景。
　　 故乡是距离和时间的产物，离故乡愈远，和故乡分别得愈久，故乡“分泌”出的悠长、缠绵和厚重就越让我心醉。我伫立在海西的旷野，隆冬的海西已失去了春夏时节的盎然生机，树叶已快落尽，树枝就像一柄柄长枪短戟指上清冷的天空；沟边的杂草都已枯黄，东一撮，西一蓬地巴在寒冬干燥的泥土上；地里的麦苗才寸把长，蒙着厚厚的尘土，灰头土脸地耷拉着。仰望着高远的天空，我实在定位不出我的故乡在哪朵浮云下。
　　 海西有句形容老人的俗语：“迎风淌眼泪。”站在野外，寒风一吹，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流泪跟情感无关，这只是老人自然的生理反应。泪眼婆娑，蒙眬中，不远处好似有一片连着一片的竹林，跟儿时的竹林一模一样，我连忙揉揉眼睛，仔细地瞅了瞅，原来那是被轻烟笼罩着的白杨林。
　　 故乡的竹林现在消失殆尽，可儿时村里的竹林却一直在我心中摇曳，它们是那样的茂密，那样的青翠。它们就像夜半留在窗帘上的那片模糊的月光，那月光虽然不清晰，但很真切。那片月光里，好似隐藏着我的童年，我的少年，细细聆听，月光里还有竹林特有的轻柔的风声。
　　 我儿时竹林里的村庄和村庄里的竹林，便是我心心念念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