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真】世间还有张云生(小说)
一
这个秋天怎么了呢?缠缠绵绵的雨,丝丝寒凉。
她其实特别喜欢秋天,喜欢秋天万物沉静的样子,天空突然变得格外蓝,黄色的野菊花开得格外灿烂,一簇簇一丛丛,漫山遍野,到处都是。
假日那么长,刚好有一刻晴朗的天气,能够站在岩鹰坡顶上,看远处的田野,看一片金黄。
像这样清心寡欲的日子,终于没有什么东西能搅合起她以往的烦心事。她只是有点想念云生,想念高高瘦瘦的哥哥云生从对面的松树林里钻出来,用一双粗糙的带有茯苓清香的手轻揉她的头,嗤笑她:“怎么,大城市来的啊?像没见过此情此景似的。”
确实呢,她大学毕业后在C城朋友开的酒吧里当了五年的驻唱歌手,夜出昼伏,早已习惯了灯影下眼花缭乱的俗生众态,像这么干净的天空和土地,已经离开太久,所以一旦遇见,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
她伸开五指在空气中狠命地抓了一把,欲将青草和阳光的味道全部握进手心,耳后却仿佛传来云生的声音:“雪生!”
她转过身,只有几排在丰盈的黄土堆里突兀耸立、已经干腐了的松树墩,她难过地对着那几排松树墩说:“云生,你的云苓糕呢?我想吃云苓糕。”
远处的松树林“唰唰唰”地回应。
她鼻子酸酸的,云生终究是被她弄丢了。
去年的春节,她要他去H城打工:“云生,你去H城我同学的公司里搞测绘吧,正好符合你的专业。村子里没多少文化的年轻人都知道往繁华的大都市跑,你一个大学生竟然甘心窝在这山旮旯里种什么茯苓,又脏又累的,创业挣到的那几个钱多不值。”
“我不去!”
“为啥?”
“老爹不在了,我出去,万一你想回家怎么办?”
“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你出去了,我会直奔H城来看你。再说,村里不是还有三爷三奶嘛。”
“你不是喜欢吃云苓糕吗?我去了你就没得吃的了。”
“呃,你好老土,现在谁还吃云苓糕,靖城那家公司早就生产茯苓片了,那薄薄的片片又酥又脆的,名字虽然没有你的云苓糕好听,但味道可是要好吃得多。”
“……”
“云生!”
“……”
“张云生!”
“叫哥!”
“哥,云生哥——”
云生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她正往嘴里塞了一大坨云苓糕,
白色的屑末粘得嘴角、鼻尖到处都是。云生摇了摇头,笑着走开了。
“云生……”
她追着云生不停地说着大道理,从他们幸福的童年说到父亲突然脑溢血去世的苦难少年,从他大好的青春说到他枯燥的人生,云生都不吭声,任凭她叽叽喳喳唾沫星子四溅。她终于累了,躺进电火箱里,感觉十分委屈:“张云生,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听我的呢?”
云生坐在火箱的边沿扒拉着手机屏幕,在百度里搜索着靖城的茯苓片,听她连名带姓“张云生、张云生”地叫过不停,头也不抬假装凶她:“叫哥,你再叫张云生小心我揍你。”
她撇了撇嘴,不屑一顾:“你也就比我早十分钟出生。”
云生笑起来,突然用手去揉她的长发,得意地回嘴:“哪怕只早一秒钟,你也得叫我哥,听见没?”
见云生岔开话题,她仍然不死心,各种说辞软磨硬泡,云生终于不耐烦了,严肃地问她:“雪生,你就那么想我出去吗?”
云生的语气让她感觉心慌,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其实是怕云生出去的。她对家的眷恋,都是父亲和云生给予的,父亲不在了,就只剩下了云生。云生在,家才在。
她想着别人都有母亲,她和云生却没有母亲,心里又开始难过起来。母亲在生下他们几天以后,就被娘家姐姐和哥哥抓着胳膊拖回城了,竟然从此人间蒸发一般,她只听别人说他们的母亲名字叫做雪云,很漂亮,很年轻。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唯一来得及做过的事就是给他们取了两个很诗意的名字:云生和雪生。
她莫名心烦,生气地反驳云生:“你为什么总认为是我想你出去呢?你也不问问你自己,四年大学,对得起爸爸这么多年来的期望和艰辛吗?别人都是往大地方奋斗,在城里买房子买车子,你倒好,回来创业,结果女朋友分手了,正儿八经的工作也丢了,哪个年轻人像你,无欲无求的,说得好听是佛系,说得难听是没有出息。”
云生听她口不择言,清隽的脸上一片哀伤,起身默默走开。
一整晚,她都在和云生怄气,云生时不时拿眼睛偷偷地瞟她,直到临睡前,她才卸下所有的矜持,跟他说:“云生,不想管你了,晚安。”
早上,当窗外的几缕阳光透过布帘子照亮她的房间时,屋子里已经溢满了云苓糕和饭菜的清香。
云生端着一盘刚出锅的水蒸腊肉和香肠,站在厨房门口大声叫她:“雪生,吃饭了!”
她满心欢喜,赶紧洗脸梳头,端端正正地坐在饭桌前,看着云生温柔而又讨好的神情,立即笑靥如花。
云生终究是同意出去打工了,不过他不想去她推荐的H城,而是想要去她的C城。她极力反对,说及原因,还是怕云生像以前一样干涉她喜欢的工作,不愿意她昼伏夜出,担心他再次像以前一样整晚守在酒吧,严防酒醉熏熏的无聊男人和她搭话。
云生说:“唱歌既然是你喜欢的,那我也不会去干涉你了,只是想在你附近找一份工作,相互照应一下不好吗?”
她仍然摇头,云生只好收拾行旅去了H城。
一年以后,一次车祸,云生昏迷不醒,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顽强地等待她从C城赶来,艰难地张开嘴,轻声跟她说:“雪生,别哭。”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二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C城的人群深处,内心空旷的感觉爬满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她想起了最近一段时间那一个个无限循环的梦:高高瘦瘦的云生依旧干净俊美,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青色的长衣被秋风撩起衣角,远远地站在屋檐下,她每一次都是欣喜若狂地大声呼喊:“云生,你回来了?”
云生只是对着她微笑,并不言语,尔后慢慢转过身去,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昏黄的抑或黑白的世界里。
她想自己应该是有点思念云生了吧。
她请了一个长假,刚好也是国庆和中秋双节重叠的时间,车程不是很远却很拥挤。为了中秋这个团圆的节日,每一个人几乎都是行色匆匆,兴奋、激动,还有些放松,一路上欢乐的言谈,与她无关。
她终于走在回家的路上了,云生离开以后她第一次回家。途中竟然遇见了赶集归来的三爷爷、三叔、四叔以及因新冠肺炎疫情不再外出务工的年轻后生七斤、新成、九斤。一行人走得气喘吁吁,他们却一路喋喋不休地跟她说起了云生。
七斤:“雪生,你哥哥在岩鹰坡种的茯苓长得很好呢。”
新成:“雪生,你哥哥帮我们培植的茯苓菌种挺好的呢,我今年赚了三万多元钱。”
九斤:“我去年赚了两万多,终于摘掉贫困户的帽子了。”
三叔:“雪生,你哥哥培植的观赏灵芝长得好漂亮呢。”
四叔:“云生帮我们建立了一个微信公众号,现在好多人都找我们买茯苓酒和云苓糕呢,昨天都卖断货了。”
三爷爷:“唉,这个崽勤快呢,经常帮我们做事情,村里年轻人不多,大小事基本上都由他牵头操心。”
七斤:“云生说要把村里的房子全部整顿一下,说将来建一个城里人喜欢来的休闲山庄,唉……我们打算选他做村长的呢。”
“云生……”
她听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云生在村里原来是这么能干的人。她再次想起了去年春节为逼云生去H城而说过的话,心如刀割。
“哪个年轻人像你这么没有出息,一个人躲在山旮旯里不想出门,你不出去打工,今后我就不回来了。”
“好吧,我出去。”
云生诚惶诚恐,赶紧妥协了,然后立即打开行旅箱整理衣物,临走前还将家里剩下的所有茯苓粉和米粉再次研磨了一遍,用小孔筛子重新筛了一遍,全部做成松松软软的云苓糕,让她带回了C城,为此她好长一段时间嘴里都充盈着云苓糕的清香。
她回家了,云生却再也没有回家。
家中那条老黄狗闻到她的气息,大老远的飞奔过来,扑到她的身上,嘴里“呜呜呜”地叫过不停。
老屋还是老屋的样子,干净整洁,桌椅板凳并未蒙上灰尘。她推开厨房门,习惯性地喊了一句:“云生!”
仿佛云生还站在灶台前似怒非怒地朝她扬了扬手中的锅铲:“叫哥哥!”
“哥,云生,嘿嘿。”
“快来帮我添柴火,火不要烧得太大,免得糊锅。”
“我刚进屋就喊我做事,有你这么当哥的吗?”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别忘记老爹的谆谆教诲。”
“老爹太偏心,这些宝典怎么只教你没教过我?”
“得便宜还卖乖了吧,看老爹把你宠的,为了让你天天能吃上茯苓糕,竟然逼着我学做这个。”
“是云苓糕!”
“老爹做的叫茯苓糕,我做的才叫云苓糕。”
“文酸样,茯苓糕和云苓糕有啥区别?莫搞得自己像个大学者似的,哈哈哈。”
“你没发现我做的比老爹做的好吃些吗?”
“嗯,仔细想来,你做的确实要细腻一些,嫩滑一些。”
“哎,累了吧,看我为你准备的这些美味佳肴,今晚保证你又吃撑成猪。”
“怎么只有这些,云苓糕呢?”
云生一脸宠溺,变戏法似地揭开灶上的锅盖,白嫩松软的云苓糕在蒸屉的腾腾热雾中裂开了口。
她眉开眼笑,吸了吸鼻子,厨房里却安安静静的,并无饭菜和云苓糕的清香,湿润的空气中倒是袭来一阵阵惆怅,灌得她满心满肺都是。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象云生在和她斗嘴的样子,直到老黄狗窜进屋里,才如梦惊醒。
怏怏地横躺在自己的床上,她翻江倒海地想念着云生,以至于三爷爷三奶奶站在房间门口喊了她许多声,她都没有听见,直到三奶奶用手拍了拍她满是泪水的脸,她才清醒过来,恍若隔世一般,迷茫地看着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雪生崽,莫哭,还有三爷三奶呢,去三爷三奶家住。”
“三爷三奶,我只在这里住几天就走,你们莫管我。”
“那怎么行,你一个女孩子晚上住这里会害怕的。”
“我不怕,我要等云生回来。”
“傻崽,云生回不来了,他离开前就交代过我们,等你回家的时候,让我们一定要照顾好你。”
她仍旧一动不动地横躺在床上,万念俱灰的样子。
三爷爷和三奶奶生拖硬拽将她从老屋里弄了出来,又推又拉,好言相劝,终于把她成功弄到自己的家里,杀鸡宰鸭,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叫上三叔四叔两家人,以及回家途中遇到的那几个年轻后生,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中秋节。
这一晚,她平生第一次喝那么多的米酒,一碗又一碗,竟然不能醉,倒是把三叔四叔以及那几个年轻的后生醉得一塌糊涂。
清晨,她似醒未醒,鼻子却隐隐约约闻到丝丝缕缕云苓糕的香味。
“云生!”她懵懵懂懂地叫了一声。
三奶奶在厨房里大声喊她:“雪生,起床吃饭了。”
她睡意全无,只得起床梳洗,顺从地坐在饭桌前,突然怔怔地盯着桌上那一大盘白嫩蓬松的糕点发呆。三爷爷把那盘糕点端在她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吃吧,你最爱吃的云苓糕。”
三奶奶说:“过去两年,茯苓一挖完,云生就会留下一些,剥皮蒸熟打成粉晒干,然后整天整天和你三爷三叔们琢磨这个糕点怎么做才好吃,所以,你三爷也学会了。”
她泪流满面,弄得三爷爷三奶奶手足无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三
她的家屋前屋后已经长满了杂草,如果云生还在,那里应该是开满了花朵的吧她记得他曾经在微信里跟她说过:“雪生,我挖了好多兰花种在地里,还在菜园子里撒了好多菊花种子呢。”
“雪生,果园里的桔子和柚子已经结了好多小果果,秋天你会回家来的吧?”
“雪生,你秋天回来的话,记得帮我去岩鹰坡看一下那些茯苓,如果有白蚁,你要喊三爷把它们的窝端掉。”
“雪生……”
一年以后的秋天,她已经回来了,可是这里已经没有了云生。
这个秋天的家,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家。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往哪里下手才能恢复家的模样,不知道要用什么工具才能把云生种在岩鹰坡的茯苓弄回来,也不知道云生所说的果园在哪个方向。她内心里有了一种绝望,她竟然一点也不了解云生。
云生的房间简单干净,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写字台和一根四方板凳。写字台上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她随手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地记载了茯苓菌种培植的试验过程,记载了云苓糕制作的工艺流程,记载的还有制作茯苓糖的试验结果。翻到最后几页,上面竟然写着:“我感觉自己其实挺有追求的,只是雪生为什么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呢?没有办法,妹妹不喜欢,做哥哥的不能让她不喜欢。”
“我的人生理想:出去三年,挣够本钱;回家创业,再挣大钱;给雪生在C城买房子,让她有一个自己的家;响应号召,振兴乡村(哈哈,这个看起来好高大上),给自己找个合心合意的老婆,一起居住在乡村,过幸福的田园生活。”
“雪生,你为什么如此爱吃云苓糕呢?听老爹说那个叫做雪云的女人也很喜欢,果然是母女一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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