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菜代”，是一个时代的写真，也是一个毫无掩饰的民众生活的典型写照。特别到了冬季，一切供应稀缺且又靠分发的小票定量购买，近四个月的严寒冰冻，过冬的生活安排被提到重要日程，大白菜的冬储就显得尤为关键了。
　　 接到厂后勤处通知，给职工发放冬储白菜购物券，一张购物券为一百斤，持票到离厂家属区十多里远的国营蔬菜供应站自行拉回，厂里为职工提供简易的运输工具，也就是架子车。在那个年代，没有人拥有私家车，公车也绝对不允许私用，有辆架子车算是很有档次了。
　　 我算了一下，一棵大白菜约五六斤，一家三口人三张卷，总共大概有五六十棵，四个麻袋足够装的。厂里提供的架子车都是用铁皮做的厂内转运工具，超大，一车拉十几麻袋大白菜没一点问题。
　　 考虑去拉白菜有很长一段距离，还要上一个人走着都很吃力的大陡坡，一个人把菜拉回来有困难，没人帮忙肯定不行。我便找来两个最合得来的工友，铁哥们的小张和小赵，商议了一下，三人联起手来人多力量大，很轻松地就能把三家的菜一起拉回来。他们两个也在为取菜回来的那个坡路发愁，听我这么一提议，自然是一拍即合。
　　 就着礼拜天的休息，我们三个哥们一大早就拉上准备好十六个麻袋的架子车，向蔬菜供应站出发。去时的路是一溜下坡，特别顺风，走起来非常轻松，我们仰首高歌，意气昂扬地到达了目的地。
　　 蔬菜供应站涌满了人，都是附近各企业的职工，约摸着不下五百人。他们高高地举着手里的购物券，毫无秩序地一个紧贴着一个的挤向兑换取菜卡的窗口。
　　 看到这个场景，我心里只打怵，就我这弱不禁风的身板，恐怕很难进入到队伍里，即便能勉强挤到窗口换上卡，估计就要被抬出来了。
　　 五大三粗的小赵挺身而出，一拍胸脯，说了声“看我的”，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插入到换卡的队伍里。他的这一行为，立刻引得许多不满和愤怒的诅咒声。
　　 等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小赵才满脸通红，一脖子汗，骂骂咧咧地换卡回来，我们立刻拉着架子车向领菜的临时场奔去。没想到，临时菜场这里也是人山人海。
　　 这个很大的领菜场是临时租用的一个中学的大操场，十几辆大卡车正往下卸菜，每辆卡车下有一个地秤，由两个菜站的职工装菜，一个人收卡和过称。
　　 要说单单的取个菜，并没什么故事，可发生在那些大白菜上的许多文学素材，却在取菜的过程展现了出来。一是经过收获和运输的白菜，表外的一层菜皮难免会受到程度不一的损伤，菜皮自是无法食用。二是白菜的个头有大有小，小的除过菜根和烂叶，可食用部分会减少许多。这些元素便形成了其中的委婉情节：领菜者，都希望自己能领到最完整最大的菜，为实现这个目标，也都会对装菜的菜站职工眉开眼笑，哥长弟短的直套近乎，就差没递烟奉茶了。
　　 这个临时菜场可算上一个展现人格的小神回来，为了几棵大白菜，有人欢喜有人愁，感谢声，抱怨声，咒骂声，在领菜场里此起彼伏。喜笑颜开的，愁眉苦脸的，吹胡子瞪眼的，在领菜场里尽皆演绎，各种音腔语调和神色表情，喷出来的吐沫星子几乎将分装菜的职工给湮灭了。
　　 真格的是度时如年，排了快三个钟头的长队，终于轮到了我们。
　　 开始我们的装菜和过称时，很会说话的小张，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把三人的取菜卡和麻袋递给装菜的职工，豪爽地说道：“您二位不用为难，白菜大小无所谓，您二位只管装随意地进去就行。您二位要为这么多人服务，还出力不讨好，真是辛苦二位了，我在这里，代表我的哥们，先表示感谢了。”
　　 为表示殷勤，我们三个都帮忙撑开麻袋，又帮着把装好菜的麻袋抬到地秤上。往麻袋里装菜，我们是不能帮忙的，那是规矩。
　　 不用说，我们三人的菜，数量是少的，因为个头大，质量是好的，因为破损得少，分量是足的，因为麻袋给去了毛重。
　　 我们的过称十分顺利，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其他地秤前，一些人还在为分配的菜不理想争竞着，闹闹嚷嚷的，让人心慌。
　　 装好菜，用绳子扎好，我们一边大声吆喝着“借光！让路！”一边往场外走。
　　 在临时菜场的出口处，见有一小群人围着一辆架子车，路过跟前，我算是无意地多看了几眼。
　　 一辆平板架子车停在蔬菜供应站的出口处，上面装着满满一车的大白菜，没有人看守。车把上挂着一张告示牌，上面用娟秀的仿宋体写着一行毛笔字：“如果对自己分配的菜不满意，可以在这里调换。”
　　 车跟前围着几位妇女，正抢着用小白菜换大白菜，有的还把菜叶子剥去。一旁站着的大叔看得直摇头，忍不住说道：“大家都悠着点吧，意思一下就行了。”
　　 “这车菜是你的吗？”有位大妈小声问大叔。
　　 “不是。”大叔摇摇头。
　　 “那关你什么事呢？”一听菜不是这位大叔的，问话的大妈对大叔有些不屑一顾，继续剥菜叶子。
　　 另外几位嫂子大妈的也随声附和着：“就是，多管闲事。”
　　 大叔一听，不愿意了：“你们用三两斤的换五六斤的也就算了，剥菜叶子也不说什么了，怎么能把剥下来的菜叶子乱扔一地，人家劝劝你们还不乐意了？这是什么道理呀？”
　　 “又不是拿你的，你想换也没人拦着你呀，嫉妒个啥呀？”那位大妈瞪了一眼大叔，也是满肚子的不愿意。
　　 被刺激过度的大叔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吼了起来：“你说的是个屁话，是谁的你们都不能这样，没有一点道德修养！”说着，大叔拉起正在车下捡拾烂菜叶的一位中年男子，声音提高了八度，“这菜是他的。”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随意让别人换菜的男人，突然发现，他只有一条胳膊，在满脸憨厚地笑着。
　　 “你们好意思不？他为保家卫国献出了一条胳膊，为大家能和和气气地买好菜，我们的英雄把自家的菜拉来，不要一分钱地为不满意者更换。你们倒好，自私自利，菜叶子扔到地上，还要奉献菜的人再帮你们清理卫生，你们脸红不红啊？”
　　 只有一条胳膊的男人，穿着一件军大衣，戴着棉帽，憨厚地笑着，说着“没事，没事，白菜个头小了才好腌酸菜，这些菜叶子呢，拿回去也有用处。不碍事，不碍事。只要大家都能得到满意，我就满足了。”
　　 几位妇女停住了手，望着被大叔称作英雄的独臂男人，一个个妇女的脸都涨得通红。
　　 这时，天空不作美，毫不客气地下起了小米粒一样的雪，马路很快被薄薄地覆盖了一层。
　　 很显然，滑是肯定了，回去路的行走难度增加了许多，这对于同一方向拉白菜的几十辆车来说，那可真等同于十里雪原跋涉，那个想起来就腿肚子打颤坡，负重而上就犹登喜马拉雅山了。
　　 回来的一路有点累，我们三个人都不说话。我想，他俩和我一样，脑海里的所有空间都被那个独臂男人占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