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最美丁香】借钱(小说)
回迁的时候,凯子跟亲戚借了9万块钱。这几年,凯子的心里总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似的沉重无比。
凯子打记事开始,住的就是央产房——北京颇负盛名的某小区。小区的位置特别的好,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不过,这也正应了那句俗话——“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么好的位置自然逃不过开发商的眼睛,房改开始那年,这块地皮被一家开发商打着危房改造的名义盘了下来。很快,拆迁公示就贴遍了小区的各个楼门,不用说,凯子和小区的所有住户得按照限定的日期给人家腾地儿了。
搬家的时候,凯子的心里老大的不乐意,他千遍万遍地跟媳妇唠叨:“多好的房子!建国后北京市第一批单元楼,1958年苏联专家设计的图纸,设计寿命一百年,使用寿命八十年,现在满打满算四十多年,怎么就成了危房啦?”媳妇把双手一摊,说:“理是这么个理,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人家开发商跟谁勾着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小胳膊难道还能拧得过他们的大腿不成?再说了,咱家的条件还不错,你俩妹妹都成家了,都有房,没人跟你争。比起那些兄弟姐妹挤在一个单元的、两家合住一个单元的、不符合回迁条件的,不还好得多吗?现在要紧的事,是琢磨回迁的时候得交多少钱了。”
“回迁的时间是五年之后。到时候自己能把回迁款凑齐吗?”凯子暗自琢磨着,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唉!走一步看一步吧。”从那天开始,攒钱就成了凯子的一块心病。平日里,他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但是,工薪阶层,就是不吃不喝又能怎么着呢?何况孩子上初中,功课还不好,数学、英语都得请家教,每月光这一项的开销就得千把块钱。
五年的时间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一手交钱、一手交房门钥匙的日期眼瞅着一天天地迫近了,可回迁款还差着9万元呢。钱,靠攒自然是一点儿戏也没有的,于是,凯子想到了借。凯子想到的第一个人是平日里最过话的一个哥们儿。哥们儿的父亲开着七八家饭馆,还承包了几所高校的餐厅,据哥们儿透露,仅高校的餐厅,每家每年的利润就在70万元左右。哥们儿家里兄弟姊妹四人,父亲分别给他们在郊区买了别墅。平日里哥们儿出手也挺大方的,聚个会什么的经常是哥们儿买单。“既然平日里过话,还有啥不好意思说的呢?都屎到屁股门子了。”凯子这么琢磨。那天下班的时候,瞅着旁边没人,凯子跟哥们儿发话了,把着急用钱的事说了一遍。
哥们儿还真挺够意思的,对凯子说:“你这事地球人都知道,我也替你想着呢。”哥们儿刚一张嘴就让凯子感到了一丝慰藉。哥们儿又说:“不过你也知道,我家条件好点儿是因为老爸做买卖,我还不是跟你一样,平日里就靠这点儿有数的工资打发日子。这么着吧,回头我跟老爸说说,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哥们儿这番话,让凯子特别的感激,他把头点得跟鸡叨米似的,嘴里连说:“好好好、好好好!”
仅仅两天,哥们儿回话了。说他老爸那边最近业务有点儿萎缩,手头儿不太宽裕,用买卖人的话说是流动资金紧张。凯子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不过”——哥们儿说——“我老爸说了,不行先帮你朝朋友借点儿,我爸有几个老朋友也是买卖人,跟他们开口问题不会太大,就是利息高一些,你琢磨琢磨,看行不行?”
晚上,凯子回家跟媳妇商量这事。媳妇说:“本来这两天挺高兴的?以为你那哥们儿多两肋插刀呢?谁知道这么不够意思。”凯子说:“唉!你也不能这么说,毕竟钱不是他自己的。”媳妇说:“你看不出来吗?说是找别人借,其实就是他们家自己的钱,只不过兜个圈子多收你的利息而已。这有钱人,有几个钱是好来的?你想想,他爸承包高校餐厅,一家餐厅一年就干挣70万,把学生的刮匙得多苦啊!”其实,凯子的心里也明镜儿似的,但毕竟是哥们儿,自己不好说什么,只好嘟囔了两句给自己听,说:“咳!别怪别人,怪只怪咱自己没本事吧。”
只能向亲戚开口了。凯子本来是不打算跟亲戚开口的,因为亲戚里道的都是工薪阶层,条件比自己也强不到哪儿去。可如今哥们儿这条路没戏了,不跟亲戚开口还真没地方磕去了。
跟亲戚张口,回迁款很快就凑齐了。大姨子拿了2万,小姨子拿了1万,剩下那6万是凯子的姐姐给拿的。凯子和媳妇千恩万谢的,他们不住地感叹:“唉!还得是自家兄弟姐妹,一个娘生一个娘养的!”“要不说‘一家人心连心,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交回迁款的那天,凯子两口子是一起去的。出门前,两口子特地都换了身好一点儿的衣服,为的是进拆迁办之后显得坦然一点儿,不让人家看出自己的窘迫来。但是,排队办手续的时候,凯子却怎么也坦然不了,他觉得怀里抱着的那19打万元的人民币就像19块城砖似的死沉死沉的。屋子里人多,空气越来越闷热、也越来越干燥,不知不觉间,豆大的汗珠子从凯子的前额上滚落了下来,“啪啪”地砸在胸前的牛皮纸口袋上。“这么着急上火的干嘛?这钱又不是偷的,真是‘光腚推碾子——转着圈儿现眼’!”凯子在心里暗暗地责骂自己。
一手交钱,一手拿房门钥匙,凯子回迁了。从此,凯子和媳妇迎来了一个新的时间节点——借钱的日子过去了,还钱的日子开始了。
不用说,还钱自然是从数目少的开始。小姨子拿的那1万块,凯子夫妻俩只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就还上了。此时,家里的情况有了一点变化,儿子上了高中,成绩逐渐跟上来了,家教的钱省下了。到第四个年头,大姨子那2万块也还上了。每还一次钱,凯子两口子的心头就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然而,轮到还姐姐那6万块钱的时候,凯子确实感到吃力了。“先缓一缓吧。”两口子商量着,决定还钱这件事分两步走,攒到3万块的时候先去趟姐姐家,然后再攒到3万块的时候再去趟姐姐家。
终于攒够了3万块钱。此时,距离借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7年的时间。毕竟两步走的计划可以实施第一步了,凯子还是蛮高兴的。他精心准备了一些礼物,清真糕点,时令水果,还有两瓶姐夫爱喝的特酿。一个周六的晚上,夫妻俩来到了姐姐家。凯子把礼物先放到了桌子上,寒暄了几句,然后从包了拿出一个大牛皮纸口袋放在桌子上,对姐姐说:“姐,手头儿实在太紧,帮我们那么大的忙,可我们拖了这么长时间……”凯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姐姐打断了,姐姐说:“你这可是一家人说两家话啊!咱家啥情况啊?咱家爹妈死的早,姐不帮你谁帮你?”姐姐这么一说,凯子的眼圈立刻红了,说:“关键是你们也不富裕,买断都那么多年了……我是先把小蓉她们家姐妹那3万块还上了,所以拖了这么长时间才还你们的。”姐姐以为凯子把6万块钱全拿回来了,惊讶地问他:“你还了她们3万,又还我这6万,够快的啦!”凯子赶忙解释说:“不是!姐,我这是3万块,剩下那3万块还得等段时间。”姐姐说:“啊哦!那不着急,啥时候有再说。”还叮嘱凯子:“别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为这点儿钱再把身子骨弄坏了。”
此时,姐夫正坐在桌子前端详那两瓶特酿,他放下酒瓶子,抬起头对凯子说:“谢谢啊!知道姐夫喜欢这口儿。”又说:“不过,凯子,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凯子说:“姐夫,想说什么您就说呗,咱这谁跟谁呀?”姐姐也说:“今儿怎么啦?瞧你这酸溜溜的劲儿。”姐夫说:“好吧,那我就有啥说啥了。凯子,其实呢,你还钱的顺序没有安排好,你应该先还多的,后还少的。”姐姐不明白姐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白了姐夫一眼,问:“什么意思?你是嫌还咱们钱还晚了?”姐夫说:“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那样的话,凯子的压力会小一点儿。”姐姐有点儿不高兴了,说:“笑话,这不背着抱着一边儿沉吗?”姐夫有点儿不好意思,忙说:“也是也是。”凯子看着姐夫,觉得姐夫的样子有些怪怪的。
还最后那3万元的时候,没用太长的时间,因为此时工资普涨,凯子也升职了,家庭收入比以前好多了。然而没有想到的是,真到钱都凑够了的时候,还钱怎么个还法?还真让凯子犯了难。那天,凯子和媳妇商量这事,凯子说:“小蓉,我姐姐这6万块钱,借到咱们手里已经9年多的时间了,算起来,她们的损失可不小呢。这笔钱,他们当初存的是死期,原指望利息高一些,可咱们交回迁款用钱用得急,他们提前把钱取出来了。你也知道,死期存款不到日子提取,是一分钱利息都没有的。”“唉!”媳妇叹息了一声,说:“那怎么办呢?要不咱把利息算算,一块儿给你姐呗。”凯子说,:“我不是没这么想过,可咱是亲姐弟,这么做有点儿见外呀。”媳妇说:“那6万块钱是你姐家的全部家当了,而且是那节骨眼儿上帮的咱,说啥咱也不能亏欠人家。”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商量出了一个办法。凯子很满意,说“这个办法好,两全其美。”
凯子夫妻俩决定给姐姐买一个手镯。他们是这么琢磨的:姐姐那6万元存的是5年的死期,利息本应是3千多元,可为了帮自己,一分钱利息也没拿到;姐姐家虽说日子紧巴巴的,但目前没有着急用钱的地方,所以,那6万元若是没有借给自己,而是到期再续存5年,利息就又是3千多元。两个3千多加起来将近7千元。当然这是自己的推理了,因为后来这四年,钱被自己拿去交回迁款了,实际上姐姐连活息也一分没有拿到。凯子把头底低下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媳妇说:“想起这事,我寝食难安哪!”
既然办法商量出来了,那就赶紧办呗。周六上午,凯子夫妇乘公交车来到了一家远近闻名的玉器厂。凯子有一个叫小三子的发小,是这家玉器厂的技师,凯子夫妻俩由小三子陪着,在玉器厂门店转了好半天,给姐姐精心挑选了一个标价11000元的翡翠手镯。付款的时候,门店经理看在小三子的面子上给打了6▪5折,也就是原本售价11000元的手镯,凯子只花了7000元就拿到手了。小三子压低声音告诉凯子:“我这个层次的只能打6▪5折,若是厂领导,最低可以打3折甚至2折呢。”凯子听后,露出一脸惊讶的神色,说:“那不赔死?”小三子说:“眼珠子瞪那么大干嘛?告诉你,珠宝的价格虚高得厉害,就这么打折,商家都亏不了。”
手镯是白色的,很自然地散布着几绺翠绿色和紫罗兰,水头儿相当的好。看着手镯,凯子的心里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安慰,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凯子的长相挺出众的:1米78的身高,健壮的体魄,两道浓眉,两只内双的眼睛,据说内双的眼睛是最有魅力的,比那种俗气的大眼睛双眼皮受看多了;最难得的是,凯子的脸上还有两个酒窝,笑起来既英俊又甜美,在男人之中,这样的笑靥是万难看到的,以至于媳妇经常和他开玩笑说:“要论酒窝男,除了阿兰德龙、王新刚,也就是你了。”只可惜从借钱到还钱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凯子的脸上几乎就没有再出现过一次笑容。“可以弥补姐姐的损失了,这是我的一块心病啊!”凯子温情地看着媳妇,一对酒窝深深地显现在了脸上。
晚上,凯子给姐姐家里打电话,告诉姐姐:“姐,我这还短着你3万块钱呢。明天晚上我和小蓉去你们家,把钱给你们送去。”电话那头,姐姐的声音有点吃惊,说:“我不是说了吗?你别着急,别过得太紧巴,勒裤腰带……”凯子忙说:“姐,没有,你放心……”赶紧把最近一段时间家里的情况和姐姐说了一遍。其实,这话在姐弟俩日常通话的时候已经说过不知道有多少遍了。
姐夫也在家,凯子和姐姐通话的内容姐夫听到了,姐夫对姐姐说:“我跟凯子说两句。”然后抢过电话,对凯子说:“老弟,明天不用你们俩跑了,我明天下午在你们家那边有点儿事,顺便我过去得啦。”凯子说:“那也行吧,可我本来还想给你们带点儿东西呢。”姐夫说:“不用、不用!我明天下午过去,就这么定啦。”
撂下电话,凯子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他抬起头,眯缝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心里琢磨着这几天左邻右舍间发生的那些事:有一位邻居,一家有多个户头,不符合回迁条件,由回迁办给予拆迁补偿,也就是安置费,但是,钱还没有下来,一家人就已经为怎么分配翻了脸;3单元的那个二龙,也是为这事,居然和亲姐姐动了菜刀,要不是自己和几个邻居死命拉着,非得出大事不可!“现在的人怎么这样?亲情、友情,沾点儿利益就变成了无情!”凯子是新闻从业人员,但是,他大学和读研的专业是宗教、哲学,所以,一遇见点儿事,他就喜欢琢磨,喜欢从事物纷杂的外表,挖掘出隐藏在背后的本质性的动因来。此时,他想起了马克思、恩格斯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商品社会,“资产阶级撕掉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禁不住一个劲儿地感慨:“唉!还得说是价值观变了,一个个薄情寡义的……”感慨的同时,凯子也愈发为自己感到欣慰,自己这里,除了那个哥们儿关键时刻掉链子,自己和姐姐、妹妹之间的关系依然很融洽,依然情同手足。
第二天晚饭过后,姐夫才敲响家门,凯子还埋怨呢,说:“姐夫,您怎么不来家吃晚饭呢?”姐夫说:“吃不吃饭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