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暖】三朵盛开的栀子花(散文)
一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端午佳节,我回到了老家。这里依山傍水,风光旖旎,家家节味十足,艾草早已插上了大门,粽子肥得流油,河边锣鼓喧天,游蛇似的龙舟“枕戈待旦”,人们兴奋得双手狂舞,整个村庄氤氲着节日的喜庆。
然而,我却被小河边那一朵朵洁白的栀子花深深地吸引。
它们白得似雪,一枝赶着一枝,挨挨挤挤的,淡淡地铺满我的眼帘,清纯而优雅,美丽而不妖娆。它的叶子绿得发黑,质地厚实柔韧,甘当护花使者。夏雨刚过,这温润如玉的栀子花恰似一位羞涩少女的脸,那流转的明眸如盈盈秋水,将我深情凝望。花瓣层层叠叠,依次展开,旋向花蕊,淡黄色的花蕊散发着馥郁的清香,引蜂戏蝶,悠悠绵长,丝丝缕缕,如一首悦耳勾魂的神曲,令人陶醉不已。
我不禁俯下身子与之喁喁细语,猛吸一鼻,点点馨香蕴于胸,再吸吸气,仿佛在呷着杯中酽茶。
我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
“喜欢就摘一些带回家,这是我家的,摘吧,没事。”邻居王婶非常客气地说。
她看我太斯文了,不好意思动手,便摘了一大把递到了我的手上。我将它们小心翼翼地装进了方便袋里。这里面除了开得正旺的,还有一些略带青色的花骨朵儿。
下午,骑车回到城区,带着女儿出来散步,发现沿江的人行道上有个挎着篮子卖栀子花的小姑娘。她非常可爱,大约十一二岁。扎着一对羊角辫,高高翘起,仿佛小鹿嫩角似的;大大的眸子,明如水晶;上身穿着白色的夏季校服,粉白的小脸透着一嘟嘟红……
这小姑娘真像一朵白色的栀子花。我看得出神:瞧她的装扮,并不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什么今天过节还要出来卖花呢?
“叔叔,买几朵吧。便宜,一块钱一朵。”小姑娘用乞求的眼光看着我。
女儿拉着我的衣角,暗示我不要买。没错,今天从老家摘回来不少,此时女儿的头上还戴着一朵呢。花虽不贵,但是没有必要浪费金钱,因为我们家也并不富裕。
我犹豫了,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小姑娘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仍旧默默地看着我,像是在央求我:叔叔,买几朵吧。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从她的篮子里拿起一朵,陷入了覃思之中,一件往事不禁从我的脑海里跳了出来……
二
那是我八九岁的时候,家里种了不少甘蔗,到十一月份的时候,一下霜,甘蔗就成熟了,父亲便在甘蔗地里挖好地窖,然后他将甘蔗一株一株地连根放倒,由我们这些孩子拖到地窖边,最后由他将甘蔗一层层地铺好。地窖最下面要挖好小沟,用竹棍担着,便于排水,防止甘蔗因被水浸泡而烂掉。这一切搞好以后,还要在地窖上盖一层厚厚的土,下雨时,还要做好排水工作。
到了翌年正月初四,父亲再将甘蔗一点点地从地窖里拖出来。他每天起早摸黑,用板车拉着甘蔗去外乡卖。中午饿了就吃点自带的冷馒头,渴了就吃根甘蔗,回来的时候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不过,他最开心的事就是将当天所卖的钱从塑料袋子里倒到桌子上,“哗啦”一下,许多毛票裹着一些硬币和较少的块票一块儿滚将出来。数了数,一般都在20元左右。
父亲的腿不好,小时候光脚下河挖藕给冻坏了。由于白天过度劳累,晚上睡到半夜小腿经常会抽筋,有时疼得厉害,猛地坐起来,双手不停地揉着小腿肚子,眼泪汪汪。
正月初十的晚上,父亲突然对我们说:“马上就要开学了,你们三个人的学费还没凑齐,你们要帮我卖甘蔗才行。老大一个人去卖,老三和姐姐一起。”
听着父亲的话,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紧张起来,因为要面对生人,这可是第一次卖东西啊!不过,我也不是很怕,好歹还有一个姐姐陪着。
“啊?”我们都面带为难之色,父亲马上就看出来了。
“不这样,能怎么的?你们不想上学啦?”
我们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父亲先将甘蔗砍成一截一截的,然后装进篮子里,最后由我们到附近的村子里卖。
姐姐也只比我大两岁,这一篮子甘蔗少说也有十几斤重,我们俩从家里出发,用短竹棍抬着篮子走走停停,非常吃力。一路上居然没有一个人问我们“这甘蔗怎么卖”。
到了元桥村,这是一个接近公路的村子,相对来说比较繁华,我和姐姐开始学着那些卖冰棒的人,扯着嗓子喊:“甘蔗啦,卖甘蔗啦,不甜不要钱。”这一喊,连我们自己听了都觉得好笑。
喊声果然有效,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男孩不怀好意地瞪着我们,问:“甘蔗怎么卖呀?”
“五分钱一根。”我们俩非常兴奋,因为总算开张了,而且还是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不必担心什么安全问题。
这个小男孩挑来挑去,最后拿着两根甘蔗猛地一跑,远远地望着我们,嬉皮笑脸地说:“哈哈,我不给钱啰。”
我和姐姐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事,真的不知所措,想追又害怕这里的人打我们;不追,回家又没有办法跟父亲交代。就这样直愣愣地看他面露狡黠的目光扬长而去。
我们再也没有勇气卖下去,抬着篮子垂头丧气地返回了。
父亲依旧拉着一板车的甘蔗出去了。我们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坐在门槛上发愣。不久哥哥也回来了,他比较调皮,没人敢抢他的,只是他一上午只卖了一根,也就没了耐性。
想不到我们仨儿第一次做生意就这样失败了。
晚上父亲回来时,非常高兴,因为今天的甘蔗全卖完了,数了数,共卖了24元5角,比平时多卖好几元呢。我们嗫嚅着说出了今天的伤心事,父亲并没有责备我们,只是淡淡地说:“算了,以后不用你们卖了。”
那一年正月十五之前,父亲起早摸黑卖甘蔗,总算凑齐了我们三个人的学费。
“叔叔,这花您还要吗?”小女孩疑惑地看着我说,将我从记忆中拉了回来。
“哦,哦……”我一脸尴尬,红得像朵花,“要,当然要了。我全要。”说完这句话,我有点后悔了,女儿鼓着大眼睛瞪着我。
小姑娘也没数花,直接说:“叔叔,我知道您是好心人,我替奶奶谢谢您。就给20元吧。”
我递给她一张20元的钞票,她先向我敬了一个队礼,然后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最后,从我的眼帘渐渐地消失了,我一脸狐疑地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其实这一篮子栀子花少说也有三四十朵,她所说的“奶奶”又是谁?
但不管怎么说,她和奶奶肯定遇到了和我童年差不多的困难。
三
回家以后,妻子把我数落了一顿,我只好厚着脸皮接受批评。
几天之后,书房里几大碗水养的栀子花渐渐地发黄了,但香气依旧。我边读书边赏花,惬意得想把鼻孔撑开将花儿插进去。蓦然间,我又想起那个小女孩来——她穿着雪白的上衣和淡绿色的裙子,活像一朵盛开的栀子花,文静而甜美。
为此,下午去书店买书,又特意绕道经过那江边的人行道,环顾四周,小女孩果然又拎着篮子站在那里,篮子里依然卖着栀子花。旁边的小矮凳上还坐着一个处于耄耋之年老太太,手上拿着一根拐棍,看上去精神还好。
“你还认识我吗?”我冲着小女孩说。
小女孩点点头,转过脸对老人说:“奶奶,他就是上次买花的叔叔。”
“你真是好人……”老人一边抹着眼睛,一边诉说着自己的不幸。
老人名叫伍玉凤,今年八十多岁。早年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后来因车祸而死,晚年老伴也病近了。她变得孤苦伶仃,虽说退休金管生活勉强够了,但是越老越思念女儿,为了排解这种思念之情,她专门养一些女儿生前喜欢的花花草草来打发寂寞的时间。女儿特别喜欢栀子花,常常把自己当作栀子花,喜欢戴着它们照镜子……
“这些花放家里时间长了,枯掉了怪可惜的,还不如拿出去卖了,让更多的人来欣赏。你女儿如果泉下有知,肯定会更高兴的。”这是老人的朋友劝她的话。
老人觉得朋友说得有道理,于是将花拿到市场上卖,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弱,卖花已经力不从心。邻居家的小女孩芳芳,跟她亲得像一家人,只要放假她就主动帮老人卖花。在老人看来,这些花卖出去就好,至于能卖多少钱,她并不在乎。可是芳芳认为花儿卖的钱是用来买花种和肥料的,不能白送给别人,否则老奶奶的生活及养花的“事业”难以为继。
听着老人断断续续的介绍,我的内心百感交集:一个是垂暮之年的老人,一个是纯洁无瑕、心地善良的小女孩,这一老一少都是世上最伟大的人。我不禁对她们肃然起敬。
“你的花我全要了。”我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睛,从包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了过去。
“我们身上没零钱找给您。”芳芳为难地说。
“不用找了,剩下的钱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老人拄起拐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将钱还给了我,说:“小伙子,这些花送给你,不要钱。”
老人的这一举动令我非常吃惊,不要钱,那她的生活可怎么办?……
我正在犹豫,芳芳已经扶着老人慢慢地向车站走去,看着她们渐渐离去的背影,我的眼帘渐渐模糊了,仿佛看到了三朵盛开的栀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