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冬】梦境三则(小说)
大旱
有人说地球变暖,天下大旱。我马上意识到全世界都尘土飞扬,再也看不见蓝天、白云和太阳。天空因终年弥漫着灰雾,永远是古铜色的。正午时分,阳光最强烈的时刻,能见度也只有几米,几十米的样子。一切我熟悉的环境和物象,好像都存在我的记忆中。与其说是“看”到他们,不如说是在打开脑洞,回忆它们的样子。
我在想象的眼中,看到了低矮的村庄、干涸的河流、皴裂的田野,和只有枯枝败叶、破碗碎罐、发亮的玻璃渣、苍白的塑料袋的沟渠。还有枯黄的土墙,灰褐色的残砖断瓦,起伏的地面和黑乎乎的洞口。我“看见”的人和动物,都住在深不可测的地洞内,不到夜晚天气转凉都不出来。他们因为长期缺水和忍受燥热,生长得奇形怪状。人和动物都没了衣履和毛发,光脑袋都只有三个小孔,像葫芦。四肢不再有明确的手指、脚趾。你再也分辨不清谁是谁,分辨不清人的性别和年龄,动物的种类和族群。
世上没有了美丑,只有身体的高矮大小和胖瘦之别。呵呵,我曾经写过一个小说《两栖人》,初步描绘过这样的情景。地面上随时都氤氲着灰雾,一脚踩下去,溅起的灰尘如雾般迷人眼。阳光的射线不再能尖锐地刺伤皮肤。万物都笼罩在类似轮窑厂锅炉的内空中。
我正在从某地往前策马奔驰。不像是在逃脱或者说躲避什么,更像是在追寻什么。我清醒地知道,只要穿过前面不远处的,地球上最后的一片小树林,就能达到目的。究竟是要干什么我无从知道。鬼才知道,为什么前面还有这样一片落满尘埃的小树林,它们是如何在这样干旱、燥热如持续高烧不退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我几乎能听到风吹过来,它们卷曲变形的叶子碰在一起沙沙作响,甚至某根树干因为开裂已久,突然朽折的脆响之声。
我明白,穿过这片小树林,就是地球的边缘地带,就是悬崖峭壁。我突然意识到太靠近了,很容易发生边缘坍塌,人会掉下去。于是,我马上掉头,慌着往回奔跑,跑得越远越安全。那时我脑后已经传来塌方的巨大声响,裂变的速度正跟在我的脚后,仿佛我刚刚踩过的地方,已经毫不犹豫地垮塌下去了。我只有眼前的一步支撑点,我不敢回头张望。
地洞
这曾是一个感受真切、情境高清到让我信以为真的梦。
之后有好几天,我都不能完全从梦里跳出来。完全清醒之后,我很羡慕梦里的那个“我”,觉得“他”比我有才华很多,几乎横溢。我还为这个白日梦,写过一个小说,题为《海底世界》。可惜的是,因为中途有事没写完,最终成了“烂尾楼”。
这个白日梦,发生在某个午后的办公室,我那时很疲惫,准备伏案小憩。我戴上耳机,听着我兄弟给我发来的,由他本人对口型演唱的《漂洋过海来看你》。歌曲没听完,我就睡熟了。因为烟头点着了手边的一本旧书,烧了手才醒来。醒来朝窗外一看,正是艳阳高照,一丛龟背竹嫣绿深浓。我想起《红楼梦》里曹雪芹用“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引导甄士隐出梦之际,居然将所梦之事大半忘却。而我却不然,记得大半不说,还历历在目。
这个梦,根据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来说,估计与我当时正在经历的事和读的书有关。那时,我白天因为工厂的事情被环保部门一而再,再而三地检查、整改,折腾得焦头烂额。一切从前审定的初始标准,都在一夜间作废。新的政策指引着管理部门,大幅度提高标准,完全不顾企业的死活。那些难捱的夜晚,我经常失眠,就看卡夫卡的《地洞》催眠,想着能找到我的藏身之所,换一个宁日。不期然,我打工时的老板要请我喝酒,我就进入了梦乡。
我们喝酒的地方,好像在石碣大桥北边,那家以卖“乌龟王八牛鞭汤”为主要特色的大排档。包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好像很冷,我们盘腿相对,坐在一盘火炕上。一瓶茅台喝干了我才弄明白,原来我是为老板饯行的。他告诉我,他将旗下的三家电路板厂,全部迁到黑龙江漠河以北的,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
我问他那地儿冷吗?他说,你知道地下水是冬暖夏凉的吗?我在不知道中,忽忽悠悠到了漠河以北的某处雪原上。
我记得,我穿的是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老板穿的是一件黄色的羽绒服。我们都穿着我小时候穿的那种棉保暖鞋,戴着瓜皮小帽。我们在雪原上艰难地往前,一步一个深坑地走着。四周没有一个人,太阳好像刚出来,照得雪地一片粉红色。风很大,但刮在脸上并不刺激。我们走上一个制高点,雪地上出现了两三个小孔,里面突突地往外冒热气。小孔四周成铁锈色,雪微微融化。
老板告诉我,我们应该挖一个雪洞,洞底会很暖和。我用双手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雪洞跳了下去。那时老板有事要安排,先走了。我顺着眼前宽阔陡峭的水泥坡道,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我觉得这条道,就像是某医院地下停车场的那条坡道,过于陡峭,不小心容易溜车。可偏在出口收费处,车头仰着却要停下来交费。交完停车费再启动车,总会往后滑移一点,猛踩油门冲出去,又怕撞上来车。坡道边有几根粗细不均的管道和电缆线。老板的工厂在下面装修,这几条管道和电缆线是为了往地下送风、送水、送电的,它们的来路我不得而知。快下到底部时,看到有两三个装修工人,它们穿着常见的橙白相间的工装,戴着安全帽,正在紧张地工作着。有人告诉我,这是在海床底下几百米的地心。
我担心海床漏水会发生塌方、水浸,想着这种厂房一定要建筑结实。进到厂房里面,发现都是钢筋混凝土工程,结构和我的地下应急池差不多。又有不少工人在里面安装机器设备。天花板、地面和四面墙都是水泥的毛坯,还没贴防潮砖,有些地方很潮湿。支撑天花板的柱子有不少,也够粗够大。我想这里面该怎么防潮湿,送风要怎么样才能足够。正在这时,下班铃响了。一批又一批批穿得五颜六色的男女职工从里面走出来,沿着坡道往上面走。
我跟着走了一段,有人跟我说,这是另一个世界。于是,我眼前豁然开朗,就看到了真正的海底世界。像戴着一副灰色太阳镜。我看到处都是灰色的,光线阴暗。但我看到了高楼大厦,还有别墅花园里的花草树木。远处的山川河流、池塘沟渠的水面,泛着银灰色的光。田野里长满了灰褐色的玉米。更远处的地平线,微微有点泛白。我明白阳光照不进来,我猜想这些植物如何进行光合作用?有人跟我说,可以用日光灯照明。有了光合作用,这些植物就会释放出氧气供人呼吸,二氧化碳也能得到有效的吸收。我还想,这些别墅里住的都是啥人?工厂在这里开,垃圾怎么往外运?难道靠职工下班出去时每人拎一袋,这肯定不是办法。我心想最好就地焚烧,还能释放一些热量,促进海底干燥……
我在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里,好像转了一圈。引我出梦的是一声敲门声,我老板冲进了办公室,看见我在睡觉,大声嘲笑我说,你们老板当得真舒服,大白天都在办公室睡觉。他也是老板,他全家都在开厂,何以说出这种话?我吮着指头没告诉他,我刚才去看他位于东北漠河,海床底下的工厂了。我怕他不相信。
天问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整天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想这些乱七八糟、一知半解的东西。但我偏对一些我想不明白的东西感兴趣,一想再想。想多了,我就在半梦半醒之间,琢磨出一大堆事情。这些事情能整夜占据我的大脑,以至于整个关于地球分裂成两半的事,我拿不准是全部梦境,还是有醒时的纠结。为了明天能有精神头工作,虽然失眠,我还是强迫自己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抱住我自己——一位医生朋友跟我说过,闭目养神也比不休息好。
梦开始于我听到有个青年问霍金:我能不能穿越到过去?
霍金笑而不答,或者他没笑——他是残疾人,一直都是那个表情,微带笑意,斜着脸看人。青年不等霍金回答又说,我从现在穿越到五分钟之前,用一把手枪,对准我的太阳穴开一枪。这回霍金真的笑了,他还用一根指尖说:你很聪明,这是一个悖论。
提及悖论,我记得我看过罗素的一个关于理发师的悖论,说在一个孤岛上,只有一个理发师。理发师有个原则,凡是给自己剃过胡子的人,我就不能帮他剃胡子。这话没毛病。但问题出在,理发师自己的胡子谁剃?理发师要是给自己剃胡子,那他就成了“给自己剃过胡子的人”,他就不应该给自己剃胡子。理发师要是不给自己剃胡子,那他就成了“没给自己剃过胡子的人”,他就应该给自己剃胡子。回到霍金说的悖论,我使劲想,我穿越到我高中毕业,和女朋友约会的那个傍晚的草堆旁,我能见到我自己吗?对,就是那位不满二十岁,清瘦的青年。要是我见到“那时的我自己”了,那么,穿越回去的这个人是谁?是“我”吗?如果说是我,可我还在过去的那个时空啊。如果见不到我自己,那也不应该,那也许说明我根本就没穿越回去。因为那年那时刻,我明明是站在那里,和女朋友在拥抱接吻的。尴尬来了,你以为你穿越回去了,你可能只看到女朋友抱着一团空气在激吻,也可能看到她正拥抱着二十多年前的你在接吻。但哪一样都不好解释……我就这么绞尽脑汁地胡思乱想,估计后来我真睡着了。
我回到了我小时候生长的村庄,因为我看到了早已消失的村庄的大致模样。我的一批小伙伴们,虽然看不清楚全部,但有两三个还是看得很清楚,他们俩还是当年那么大,穿着邋遢,坐在地上挖坑,然后从池塘里捧水灌下去,一次又一次不停歇地干着,滴着口水,裤裆里露出粘了沙土的微不足道的小鸡鸡。
我们开始讨论,如果这样无止境地挖下去,愚公移山似的,会不会将地球挖穿?那么,地球那边是什么?美国?水会漏下去吗?挖到中间,地心里高温高压的岩浆会不会溅出来烫伤我们?会不会引发地震?会不会那些水先掉到地球的另一边,喷美国佬一头一脸的脏水,后来小伙伴们直接往洞里撒尿了。水会不会又被地球引力吸住弹回来?最终这些水会停在哪里?停在地心正中间吗?会不会完全被蒸发……
我们当时坐在地上争吵得一塌糊涂。有个孩子好像哭了,他屁股被一小块碎碗渣戳伤了。于是,我们不再讨论,我们计划玩过家家的游戏。我负责“盖房子”,我到处寻找泥巴、树棒和稻草,可能走神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到了我曾经教过几年书的学校里。那时上课铃正在急促地催老师进教室上课。我惊慌失措到了极点,我搞不清楚我要不要上课?我在一处仄逼逼的楼梯道间寻找课程表,怎么也找不到那张油印的,1992年的课程总表。有个面目不清的同事进来,跟我说我有课,是三五班的语文,连上两节。我来不及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有没有课程表让我看一眼,我急着往外跑,但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教室在哪里。更心慌的是,我知道我完全没有备课,我根本不知道站上讲台,要跟学生说些什么。我瞎摸乱闯,居然走到食堂门口。满地泥泞,我看见饭堂门口停着一辆加长大货车,正在卸货。我知道我已经晚了很多,但我还是找不到要去的地方……情急中我醒了。
迷糊了一会,我又陷进去了。好像上课的事自然取消了,我看到了年轻的女物理老师,微笑着坐在我办公桌对面。我想起地球的事情,我问她,因为觉得她是物理专业毕业的,肯定熟悉经典物理学定律,想听听她会怎么推理。可她对我的诸多问题一概笑而不答。我就自己问,自己瞎想。
假如地球突然断成两半,我和我的亲友被分割在两个半球,我们以后怎么联系、相聚?无线通讯需要基站吗?我们能坐宇宙飞船来往相探望?还是能在两半地球之间搭上一座悬索桥?或者科学发展到无限强大,我们能用我现在想不到的工具设备,用巨大的扒钉,像将我经常走过的那座开裂的桥一样,抓合起来,也像用线将两片撕破的衣服缝合起来那样。接着我又深度担心,地球裂成两个半球,这两个半球还会在同一个轨道上,相依相偎地运行吗?假如速度不同,造成相撞怎么办?这肯定不会只是鼻青眼肿的事。假如它们各奔东西,冲出了太阳系怎么办?那一年四季和白天黑夜都不复存在了,我们还怎么作息?
地球是沿着东非大裂谷,分裂成两半的。边缘地带肯定会垮塌不少,那些居住、工作、活动在边缘区域的人和动物,植物和沙石都掉到哪里去了?集中在一起还能被吸附在半球边缘游荡吗?那些人还活得成吗?地心的熔岩会像我们掰开一个稀糖油包子般,流得一塌糊涂吗?凝固后会在哪里?
成了半球,质量少了一半,引力会减少一半,我们能不能健步如飞?或者干脆可以在大气层内到处飞翔?减少了一半的引力,还能将地球表面的人和万物吸附住吗?高楼大厦会不会丢失大半截,因为引力不够,万物会不会就像破篮球表面的浮尘,一震动就全散落了?那些钻进地底下作业的人估计飞不出去,最多头顶在天花板上长个包。没有盖的海水肯定要丢失不少。在太空站工作的人估计要想回地球,得重新定位,使用新程序。要是地球被毁了,他们也许是能存活最久的人类,也许能去泰坦星活到一千岁吧?据说,那颗木星的卫星和地球环境很相似。
窗口终于有了点猫白色,新的一天就要缓缓展开了。远处马路上的车流轰鸣声在逐渐加大,厂区的起床铃很快就要吵起来,楼下的开门、关门声也会立即趁火打劫。不过,我这时感觉脑子里的睡意在加浓,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好像我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那样,不想起床穿衣,也不想吃早餐,只想尽快入眠。最好是沉陷进一个无人知道的,深深的地洞里,冬眠一样地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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