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韵】倔驴、石磨和馍房(散文) ——故乡记忆之六
一、
记得农村为集体建制的时代,我们生产队养有十头大黄牛,和两头黑毛驴。黄牛主要负责耕田,毛驴主要负责拉磨。那时候农村还没有实现机电化,全队社员的吃面碾谷,都指望着那两头毛驴。
毛驴一公一母,是母子血缘关系。母驴有些年老性情十分温顺,公驴(当地俗称“叫驴”)年轻气盛,则有很大的驴脾气。
大叫驴通体乌黑,长脸大耳,十分健壮,也高大,正值青春韶华,走起路来四蹄生风,高声一唱声震房瓦,全村可闻。在驴界也算是“美男子”,只是驴脾气上来,也着实让人头痛,名副其实地是一头倔驴。
俗话说:“磨道里的驴,听喝,转圈子”,对于老母驴,这话非常贴切,当社员们需要的的时候,牵它过来,安置在石磨道上,用一块黑布蒙上驴眼,然后照驴屁股拍一掌,“驾”!一声吆喝,它就周而复始地围着石磨转圈子。无冬历夏,从无怨言,兢兢业业,一次又一次的完成这项使命。
想我们普通老百姓,何尝不似这磨道里的驴。很久以来,总有一些势力,蒙上我们的双眼,禁锢在框框里,听从他们吆喝,长年累月不敢也不能僭越雷池半步,一圈一圈地转圈子,转了一代又一代。勤劳又善良的老实农民,转啊转,怎么也转不到头,是否会转到地老天荒?也似乎没人特别关心,习惯成自然,他们从来不怀疑天命是对是错,只知道天命万万不可以违背。
石磨、碾子,应是古代先人的伟大发明,千百年来伴随人类,全靠它碾米磨面,虽然效率低下,但碾出的米纯净,磨出的面松散,做出的饭食丰富可口。在慢慢岁月长河里,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碾没了老人转来了新生,多少故事和风花雪月,从磨道里转出来,然后磨碎消失。
推碾子拉磨,是个很辛苦的活,单调、枯燥而且繁重。故此,水乡人发明了“水磨”,想到利用水力,有条件的地方发明了“风磨”,采取借用风的力量,水力、风力皆能为人类服务。现在的水力、风力发电设备,设计之初是不是受到水磨、风磨的启发,不得而知,反正它们都有同一种原理。
我们中原地区,风、水资源先天不足,推碾子拉磨只能依靠人力或牲畜。我生活的那个年代,马特别稀少,很金贵,一般用来拉车,即有效率又能彰显村子的实力,老黄牛是个慢性子,推碾子拉磨,毛驴当属上选,因此,各个生产队都饲养毛驴。
毛驴是有名的倔货,倔劲上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任凭打骂恐吓,哀求诱骗,它全然不理会你那把胡子,简直能把人气疯。我们队里的大叫驴就是这个秉性,上套拉磨时,不蒙眼就偷吃,蒙上眼,怎么赶打就是不走,惹急了昂头大叫尥蹶子,显出一百个的不屈服。队长调来几拨人,使尽各种手段也没能把它制服帖。气得队长说:“套它拉重车,狠劲累,磨去这熊驴的倔性”。
开始拉车还算正经走了一段路,只是略感到劳累,即站停不走任意休息,完全不听人的摆布。后来,在村西大路上发现了它的弱点,那是正当它怠工耍倔之际,邻队的驴车从旁边经过。突然,它来了精神,兴奋异常,呼叫着卖力追赶,也多亏邻队的车是空载,一路急跑猛追,累得它通身流汗,也差点没把生产队那辆破车拉散了架。
原来邻队的是头母驴,原始的本能激发了大叫驴的荷尔蒙。动物与人一样,人也是动物,都有原始的本能,不管是人为的,还是自身自愿的压抑,它都会暗暗地积蓄,达到一定的程度,偶然的契机即引起爆发,激起潜能,形成一股潮流,汹涌澎拜。
二、
一盘石磨支在磨房当中,青砖砌台,上置厚木做的大磨盘,被磨的光滑油亮,边缘处有些开裂,显得历史悠久和岁月沧桑。两片麻石大磨盘踞其上,系绳的眼孔打着岁月的烙印,进粮的孔洞随着磨扇旋转,把粮食吃进去,磨碎后再吐出来,发出“隆隆”的声响,为生命唱着连绵的进行曲。碾子相对使用频率低,被安置在室外,铁构件,石碾盘经得起风吹日晒和寒霜雨淋。
磨房其实就是一个低矮土屋,三面留有小窗口,没有窗棂,前面的门口很大,没有装门,只半人高的活动木栅栏阻挡猪羊,像个简易车库,只遮雨不挡风。
磨房的位置在临街凹处的空场地里,正好为村中心,面积不大不小,几颗老桑、刺槐、苍榆和一颗歪柳,为院场遮下几片荫凉,有一些生产队的破损车辆和大农具,散落各处。平时是我们儿童疯乐玩耍的好地方,也是村中集会,生产队出工,大队集合开会或搞政治活动的地方。记得文化大革命时,每有政治运动,就把村中唯一的富农老头,两个汉奸国民党家属和一个刑满释放的“二流子(不务正业)”光棍,弄到碾子前,带上白纸高帽,胸挂大牌子,上面的姓名,还用红笔打上一个醒目的“X”,让村民批斗。但发言的只是几个带红袖标的学生,村民多是为了不被扣工分,村领导也是上指下派,并不真正去斗,没办法,走过场搞形式。但听说,有的村真就大张旗鼓,货真价实地批斗,弄的被批斗者死去活来。
读小学初期的我,哪懂阶级斗争的大道理,在学校组织下跟着起哄看热闹,以满足好动而又好奇的童心。事后受到父母训斥,心里还老大不理解,现在想来,那时人们都怎么了,还真不如磨道里的蒙眼毛驴,听从吆喝,起码它还能磨出米面来。
随着村人口增多,其他生产队相继也建了磨房,但规模历史都赶不上我生产队的这一处,被称为“老磨房”。据说,老磨房同村子一样古老,历经几次重建,门前的歪柳和老桑树就是见证。
我对歪柳没什么深刻记忆,老桑可是丰富了我的童年。一年一度麦子变金时节,红的黑的桑椹,总会给我们少年送来酸酸甜甜,聊以满足本能的味觉。放学后的我们,常聚集树下争霸逞强,夺取桑椹的采摘权,多年来倒是也没出现激烈地武斗,农村儿童自有农村儿童的各种潜规则。
老磨房有两大间,当中为石磨占据,磨道的青砖地,被驴蹄踏出一圈圆圆的浅沟,说明年代悠久。两边还有不小的地方,被修成尺余高的土台,上面铺些麦草,让走村串乡糊口的艺人、匠人,或过路、讨饭的人来到我们村时落脚此处,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住宿地方。
我们村离黄河不太远,每到黄河涨水,会淹没很多庄稼,所以常有要饭度命的人。但住宿最多的还是瞎子与残疾艺人,说评书、唱坠子、琴书、花鼓、莲花落,甚至偷偷摸摸地起挂算命,这些残疾人为活命糊口,只要不反对社会主义,政治家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屑一顾。他们一住好几天,饭时,村民送些热汤凉饭,或一碗杂粮几个地瓜。晚上,磨屋前鼓板弦乐唱响,給空寂的村民回报些文化食粮。一些老故事,老道理也灌输进我们单纯的心灵。
老人常说,君子养艺人,流浪人不容易,提供方便就是积德,送人一口饭也是行善。村村都有宽大的老磨屋,另有的这一功用,是我们地区代代相传的古风,吹拂着黄土地,流传了几千年。
三、
斗转星移,时间流淌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机械和电力开始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强大的新生力量挑战原始发明,碾子、石磨首先败阵退出历史舞台,赋闲在哪里,像退休的老人,显得无比寂寥和无奈。紧接着,耕牛、毛驴也被人们冷落,它们千百年的辉煌沉寂为历史,千百年的劳苦熬到了尽头,也许它们不会知道自己的生命历程也会随之消失。世界万物中,人才是无所不能的神和万能的上帝,且最爱喜新厌旧,不为所用,即为所食,不可食又无用,弃之如破履,最多能在多年后,有人想起来,讲出一串老故事,丰富一下文化内涵与精神回忆。
青年村民几次欲拆除老磨屋、石磨和碾子,碍于几位老人的守旧思想没能如愿。城里人喜欢古旧遗迹,说是有纪念意义,列为重点保护对象,任谁都不可肆意损毁,我们村保留这点遗存,当然无可非议。但牛棚和毛驴不知不觉间失去了踪影。力大无穷,不知疲倦,闲时不要吃喝的铁家伙,的确招人喜爱。老牛低沉的暮歌和倔驴高昂呼喊,都被“隆隆”的机械轰鸣所取代,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农民欣然接受,更新使用人类的新发明,也顺理成章。
又是一年的春天,天和日暖,河欢苗长。磨屋前老桑树上,布谷鸟天天悦鸣,歪柳树从弯处生出一根次干,笔挺向上,显得特别有生命力,有茁壮感。
老磨屋依然是村民活动中心,一些老人总爱闲聚在石碾子周围,或自带马扎,或寻砖而坐,一起谈天说地,议论些新闻老闻,念叨些庄稼经和家长里短,是他们乐此不疲事情。
他们不远处,有建筑队正紧锣密鼓地建造房屋。民以食为天,这些年村民的生活越来越好,吃粮问题早已不是个问题,怎样能吃好和因忙碌而省时、省事、省力,才是新一代人的追求。为此,有人想到开个馒头房,村民习惯叫做“馍房”,这建造中的新屋,就是未来的馒头作坊。
开馍房的正是富农老头和他儿子,当年白纸糊成的高帽子,没有把他压垮,新政策取消了唯成分论,他一身轻松,依然又想昂起聪明的头,领富全村庄。远在市里曾经声明与家庭划清界线的老妹妹,也来复认了哥哥,并支援两千元钱,促成馍房得以建造开业。
历史总爱与人开玩笑,富时变穷,穷极又再富,三穷三富过到老,十年河西又河东。富农老头具有致富的眼光,随着农村打工热潮,青壮年多离家远走闯世界,留下的老弱病残,家里地里,里外忙碌更是辛苦,打工的儿女,效仿城里人,回家添置液化气炉具,买来各种厨房电器,也想让老人解脱烟熏火燎之苦,享受科技带来的便利和轻松。相应,在饭时从馍房取来一兜热馒头,已成为农村的时尚和必然。
千百年来,农民种地存粮,磨面做饭的模式悄悄发生变化,很多村民地里的麦子收获后,直接交给馍房,换来一把馍票,有人戏说,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从前的大锅饭,看来都是天意使然。
当然,富农老头家也有利可图,短短几年过去,造房起屋,依然又首富村里。下代人不再记得他的过去,行走至对面,“大伯”、“爷爷”、“太爷”的称呼,叫得他心花怒放,每年春节,他都舍得花很多钱,卖来长鞭大炮和烟花灯火,放在碾子上让年轻人共同燃放,迎来一村的喜庆和热闹。
春花秋月,农村的变化日新月异,馍房越办越好,经营传到下一代,昔日的手工被机械代替,蒸馍的大锅也换成了电烤箱,蒸出的馒头,畅销三乡五里,成为小村可以骄傲的品牌。新翻建的门楣上赫然挂出“老磨房馒头”的金字招牌,一天到晚顾客、商贩不断。
寒来暑往,老磨房历尽沧桑,终于在一场特大暴雨后,轰然倒塌,彻底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消失在历史的烟云里,只在村民心里留下一个地块名------“老磨房”,而且常常后面加上二字“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