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雪夜捧读故乡(散文)
故乡,是一本放不下的书。六出飞花轻似梦的雪夜,梦带着我回故乡。我捧着故乡的书,好怕故乡冷,我以体温暖着故乡的心;飒飒朔风怒摇木,我正读着故乡的诗,更怕风刺痛了故乡的肌肤,我一遍遍地抚摸着故乡的痛。
一
静谧的雪夜,暂停了飘雪,是为了烘托出那半轮月,弯月躲在了山的一角,眺望着村落里黑黢黢的房屋树木。我特地选择了上弦月挂半天的夜晚,夜读我牵挂的故乡。
说实在的,于40几年前,我的父母就过世了,村庄已经没有了亲情落脚的地方,即使我将脚步放在邻居家的庭园,邻居都会眨着不解的眼睛,似在问我,为何还要回来?有人说,有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而我的家在哪?可我记得,这是我的故乡,我为何不肯逃离,而站在故乡的外围?我自己也说不清了。或许乡愁吧,乡愁可以跟随一个人一生,如影随形,无关父母在与不在。
只有在此时,此时去看那半轮上弦月,那是母亲的嘴角,上扬的,有几分骄傲。是啊,1978年的秋季,我考学离开母亲的时候,母亲忍着泪花,做出了嘴角上扬的微笑,她一直那样微笑着,如一尊永远表情不变的雕塑,看着我的身影转过刘家大院的屋角,那嘴角,这上弦月,相似了四十几年啊,今夜,则不是相似了,月是妈妈的嘴角,我注视着月,想报以微笑给母亲,就像这上弦的月,挑起了淡淡的浅笑。
所有的彤云都变成了白雪,月在空中,一丝不挂,连一片乱渡的游云也没有,不能有,当初母亲就是这样一尘不染的微笑存储在我的记忆里。她说儿子没有用得上那些关系,光明磊落地去争取了一个前途,所以她要骄傲地微笑,所以她的微笑不加掩饰,但她足够矜持,因为不能开怀,是还有着供奉儿求学的艰辛道路铺在她的面前,而且在她的眼里,这条路太远,以至于她无法看到尽头。事实上,她终于在奔波的途中倒下。
后来,我的同学写作了一篇文章,里面说,太多的人,都不能把第一个月的工资亲手捧给母亲,把人生第一桶金倒在火热的坑头,哪怕是一些不能入眼的毛票和硬币。这样的遗憾也在他的同学身上发生,他的同学,就是我。
二
几日的飘雪,似乎想遮盖住那些我曾经熟悉的沟沟坎坎,遮住那些夜晚里还可以辨识出轮廓的房屋和树木。也好,我视此为游戏轻盈的白纱,想蒙住我曾经的梦。这个想法是突然不知不觉涌出的,占据着我的心室,将面对故乡可能勾起的乡愁一下子盖上了温柔的布,在我的记忆里,这样的布,揭开以后,里面一定是放着妈妈蒸好的红薯,如果是这个季节,应该是蒸好的花饽饽,好像开始忙活着准备过年了。
上弦月挂在大砚山的一角,那些黢黑的刺槐树格外醒目,似乎在这样的月夜才是这些黑干虬枝表演的舞台,瘦削而泛黑的枝杈向上直刺那半轮月,月痛了?我突然心中紧缩了一下,想起妈妈在冬天的月夜在煤油灯下剪纸的画面。她说,只有淡淡的月光下,才可以看出那些枯枝的样子,哪个枝杈有节骨,哪根枝条在风中颤抖,月都知道,所以下剪时就剪出了生动。是啊,妈妈剪纸“月下冬树”是一绝,我不明白有什么寓意,曾问妈妈,她说,就是个剪图,哪有什么意思。不过,她马上觉得是糊弄我,就说,月儿被枝杈刺痛了,所以发出更亮的光,不能扎进月亮的脸蛋,刺槐可不是桂枝啊,再说了,好亮的月光,不用请,不花钱,免费的,妈妈剪纸就不用点灯费油了。这些话,难以琢磨,就像天书,我理解妈妈,她是浪漫的,是诗意的,但迫于她的不善表达,只能断续地说着这些意思,让我去解读。可恶的刺槐,刺痛了月亮,那就用剪刀剪下刺槐的影子……是这样的理儿吧?一定是。
月下的村河,眼睛是紧闭着的,但没有封冻,故乡的小河从来不会大面积封冻。四周是皑皑的白雪,小河就像一条黑色的绸缎,蜿蜒而下,裹住了发冷的故乡。哦,这是故乡的眸子,雪衬着眸子的亮。
故乡的小河,只有在弯曲处结冰,一条奔腾的曲线永远向前,如果是白日里看,还冒着热气呢。妈妈曾经说,我们的小河不会封冻,我问为何,她神秘一笑说,到河里洗衣的女人的笑声,可以划开冰冻的河面。夜晚,沉寂了,辛劳的女人们,早就酣睡了,歇息了,我侧耳静听妈妈的声音,却是死寂一般。眼前只见妈妈的手,被冰冷的河水冻得通红,我急忙捧起妈妈的双手,哈出一股热气,可妈妈说,用不着那样娇贵……
三
我伸出手臂,指向轮廓的小北山,山脚下就是我的家,往东就是那条充满故事的老街。山上和屋顶上的雪都融化了,我想找到那一溜老屋的窗户透出的灯光,我眨眼,用眼皮擦亮眸子,我捂住耳朵,突然松开,想听到谁家开门的声音,一切,都是枉然。这个时间,不应该睡去啊。或许,他们还是像早先那样舍不得点那盏灯。没有灯光的雪夜,将我拉回到最旧的时光里,我不怕呼吸不畅,我想被时光紧紧抱住。
吱呀吱呀,妈妈摇动着纺车,拉起缕缕棉线,想缠住窗外的月,妈妈说,月夜纺线,棉线会光滑明亮,做针线活用不着打蜡,也用不着往头皮上蹭油。
咯嘣咯嘣,妈妈用自制的花生夹子,摸黑剥着皮壳,月光就像聚光灯,射在了妈妈的手上,每一粒花生米,跳着钻进了麻袋。妈妈说,不想让邻居剥花生的声音抢了风头,她想让雪夜的月看着她干活,感受到她的温暖。
清油灯,豆油灯,煤油灯,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初安装了电灯。妈妈说有没有5瓦的灯泡?可邻居红珠叔就是跟妈妈唱高调,问有没有20瓦的灯泡,没有,那就安装25瓦的,他说,他想看看是雪夜的月亮堂还是他家的灯泡亮。妈妈听了并不计较,说,他老伴的眼神不好,一定要安一个度数大的灯泡。
今夜,月淡淡,我打开汽车的远光灯,直射我老家的屋,想给妈妈一束最亮的光。如果妈妈在,我会把200瓦的LED彩灯安装在咱家的院子里,而不怕妈妈骂什么“半夜烧票子”,不怕骂责我“败家子”。
妈妈,我选择在这个雪夜来看你,是因为1978年的年前我放假回家的那天,就是下着沸沸扬扬的雪。我提前写信告诉了你,那天回家,“雷打不动”。使用这个词是一个禁忌,但我喜欢跟妈妈来一个调皮,那年回家妈妈还说,不是什么事都“雷打不动”。妈妈于风雪中站在村口,那棵树,为妈妈遮挡着吹雪,妈妈的手抄在衣袖里,还是围着那方旧蓝色的头巾,在雪地里跺着脚。我跑到妈妈面前,一番责怪,用了象棋里的“当头炮”,无非是怪妈妈性急,怪妈妈丢人现眼……躲进屋内,拥抱了妈妈,妈妈转身去做饭了,我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烤饼,撕下一角,塞进妈妈的嘴里,妈妈说吃不惯城市的饭,再也不肯吃了。
雪夜里,妈妈将剩下的烤饼,用花包布裹好,埋进雪堆里,说,等我啥时候想吃了,拿出来,不会坏腐。雪夜里,妈妈怕猫儿偷食,便窸窣着起来盖上瓷盆,再用大石块压住。
那年寒假,我要返校了,又是一场大雪。雪花在夜半飘至,没有风,没有预告,悄无声息,就像一个夜行人,轻轻推开了半掩的柴扉,雪落在了窗前,在窗台上堆起了一块块琼玉。这么轻盈,这么浪漫,母亲是怎么听得见雪落之声的呢?她半夜起来,在灶间切割着地瓜,切成小方结,就像儿时玩的汉白玉石子,精巧玲珑啊。她笨拙地搬动着梯子,将切好的地瓜结,一片片摆在院墙顶上,要让一夜的白雪冻住,也将爱儿的心凝在这些地瓜结上。我后悔那天跟妈妈说起的一件事。栖霞的同学告诉我,他们那里有雪冻地瓜结的美食。我说这件事,完全是想拿一件新鲜事跟妈妈分享,哪知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妈妈居然半夜起来为我做雪冻地瓜结。第二日的晚上,妈妈将冻好的地瓜结放进锅里炒熟,装进一个塑料袋,外层还裹了一层旧粗布,叮嘱我说,半个月得吃完,不然,时间长了就不脆了。
每捏出一块递到唇边,眼泪就簌簌地流出。那段日子居然不想家了,生怕累着我的妈妈。
再也吃不到妈妈做的雪冻地瓜结了,可地瓜结上凝结的母亲的味道仿佛穿越了时空又来到我的舌尖,我不自觉地呡了一下嘴唇,一种冰清玉洁的感觉弥漫在我的唇齿间。往事总是会钻了我们心间的空隙,一旦去想,就像回放一部电影,历历在目,甚至连环绕的音乐都准备好了,是《回不去的故乡》的旋律。车外的雪花又轻漫地飘曳起来,我无法回到曾经的故乡,我赶紧闭上眼,家乡仿佛若即若离,若远若近,我从雪花的缝隙眺望百米之外的故乡,可那是我无法靠近,更不敢走近的风景了。太多的记忆,生怕家乡闸门被轻轻打开,淹没了我的情丝,浸泡了我的眼眸。故乡就像一个火炉,一圈人围在外围取暖,而不敢将手扎进火炉里,灼伤的不仅仅是我们的皮肤,还有我们无法承受的时光之痛。
四
其实,用不着担心我的邻居,他们在这个雪夜,在宽大的房间里,背靠沙发,轮番切换着电视频道,寻找着比雪夜更生动的电视剧。村西,30多幢楼房组成的社区,墙体上点缀着七彩的霓虹,闪着迷离的光,那轻漫的雪花,就像虫儿,时而腾空,时而亲吻着光彩,时光啊,同样的雪花,怎么此时变成了浪漫的角色,为楼内的住户做着多情的曼舞,而那时的雪花偏偏载着太多的愁苦。不过,我愿意对着夜空里的不知疲倦飞舞的雪花做出微笑的表情,因为这是故乡的雪花,带着故乡的灵魂。
我想迈步走进任意一户家中,可能只有提及他们的父辈,我们才会有共同的话题。故乡啊,你总是把曾经的时光拉回,是不是乡愁就是这样喜欢念旧?
飘忽的记忆在零碎往事追忆的细节中展开,如雪飘散,雪花裹住了记忆,记忆的脚步不能自拔,如我专车停在故乡的边缘的,那是情愿如此,而那些一闪念就念到了故乡的,可能彻夜不得安眠,还不如我痛痛快快地雪夜里拥抱着我的故乡。怀念,总是一种姿态,旧时往日,慢慢地在手心里握着,想攥住,却又慢慢散开,洇漶成雪花铺满的地面,等着阳光来融化,让自己感慨一番。
我试图将曾经的时光拥入怀抱,紧紧地裹住,不允它喘息,可慵懒的冬风并不尖利,突然变得温润起来,捉弄着雪花,屋影兀自站立,树影风中斗雪,雪花空自徘徊,多少人说,这样的时候,故乡就是一个被风雪掩埋的记忆,是一个远遁的符号,如此想来,我还是多么幸运啊,我一生在距离我家乡百里之外的城市辗转,我曾笑着说,那是故乡的影子拴住了我的脚步,我没有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特别愁肠,想回来,很方便,只要我能够经得住乡愁的袭扰就可以。此时,我似乎变成了这夜雪,漫天巡舞,无需一个处所,不必有一个驿站,故乡的往事,故乡的曾经,只有一个转身的距离,就可以用手触摸。能够触摸到的,是可以唤回的曾经,我在这样的曾经里,往返回复。
五
真好,此夜,我可以借着这纷扬的雪,将记忆里凋零的花瓣轻轻地摇落,那落花的旋律,可以任意回荡在我的脑海;记忆里的那些事,那些人,可以因一片雪花而唤来,与我做一场雪夜的对语,哪怕就只是我独自喁喁而叹,总不至于没有回音。可每每想到我最亲的人,我的父母,很想一下子握住那双想马上紧握的手,可总是空空;多想扯动一下还弥漫着亲人味道的衣袂,可生怕他们一甩袖,又离我而去。
好在我这些年就这样过来了,乡愁没有把我的心砸出一个无法填充的坑,因为我时常站在此地看看我的故乡。经历过太多的风风雨雨,披上多少次朔风寒雪,不想跟故乡诉说潜伏在骨子深处的痛,也怕故乡和我一起落泪。
我走出车外,夜踏雪野,奏一曲故乡的雪夜思归曲,来一次自弹自唱,陶醉于自我纵情。咯吱咯吱,就像吃着有劲道的地瓜干,咬一口,精艮(方言,很筋道的意思),有嚼头。我突然收住脚步,生怕惊醒了故乡的早睡人,打扰了他们的梦。
我将车载音乐打开,是吴奇隆的《雪夜》,不断诉说着心和夜的冷,我紧缩了一下身体,将其他的乐句都忘记了,在嘴里反复重复着——
在你眉间让我相信的永远,是一幕化不开的雪夜……
是啊,我又怕错过今晚,别过夜雪,再来重寻此番情境,能够寻到么?雪花无言,也不说明年的雪还会如约而来,雪,背景不是木质做的书页,我可以翻开了读,合上了想。雪夜,我捧读你;故乡,我拜读你,不想这么快就读完。
故乡,我再次捧读你,没有感觉到陌生。
故乡,即使在雪夜,也可以把寒冷轻易埋葬。
故乡,打开你的扉页是诗意,继续翻阅,每一页写的都是温暖。故乡,活在一辈辈人的心中,抹不掉的影像,挣脱不了的牵挂啊。一片雪花,一缕冬风,都会将人唤回,因为故乡太暖。故乡,我那么喜欢听从你的召唤,甚至你轻轻启唇,我就知道你希望我站到你的面前。
我很怕,不敢固执地站在故乡的边缘纵意抒情,生怕我的乡愁会将故乡的美雪融化。
故乡的灯光,次第熄灭了。我合上故乡的书页,还是好多的章节没有翻阅,等着吧,留下更精彩的篇幅吧,等某日,我还在这里读你。我明白,能够一读再读,该是多么幸福,不在乎是白昼还是夜晚,不必选浪漫的雪夜,遇到一个清朗的暮色也好。故乡啊,总是注满了太多的诗意;故乡,一本深情似海的大书。
2020年12月1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