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暖】转变(小说)
一
晨光熹微。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偏僻的小山村渐渐升起了薄雾,如一缕轻纱袅袅婷婷地飘向天空,山坳里粉红的桃花若隐若现,三月的山里寒气依然逼人。
李金虎、李银虎兄弟俩昨晚就睡在路边的临时帐篷里。帐篷的中间有一张小方桌,上面摆着两只碗和一个碟子,碟子里面还有几粒吃剩的花生米,地上丢弃了两个空酒瓶。一股酒气似乎还没有散尽。两位兄弟连外衣都没有脱,就倒在用棕毛铺成的“地毯”上,此时睡得正酣。
“快起来,我们的树呢?”村民王大嘴用力地摇着两个醉鬼。这王大嘴能说会道,嘴巴大得出奇,听说一张嘴能包住一个大碗。金虎、银虎两兄弟微微睁开蒙眬的睡眼:“哦,天亮了。”银虎倏地坐起来,扒开帐篷一看:妈呀!外面的百年枫杨树不见了。顿时大脑一嗡,两耳一耷,完了,兄弟俩成了全村的罪人。
这棵百年枫杨是全村人的风水宝树,山顶的溪水缓缓地流下,无私地滋润这棵老树,它已经陪伴了好几代人。听说有个风水大师来考察过这里,他说这里是风水宝地,谁要动了这棵宝树,全村人就会有血光之灾。在村民看来,的确如此,以前无论条件多么艰苦,社会多么动乱,这棵树就像一个巨人一样屹立在路中间,守护着村民的家园,村民总能平平安安地生活着。这条路是进村唯一的道路,村民们经过这里早已习惯侧着身子贴着大树过去。这棵树占据着道路的一半,它太粗了,一个成年人都抱不过来,路的左边是悬崖,旁边有一些杂树挡着,相当于护栏,右边毗邻陡峭的山腰,靠近宝树的地方伸出一块巨型石头,所留的空间也非常有限。每当村民们拉着板车经过这里都要卸掉货物及车轮,只有像蚂蚁搬家一样才能过去。尽管如此,大家并不嫌弃它,反而把它当神一样供着。
可是,年初政府提出修路致富的规划,不久便实施起来,蜿蜒的柏油路很快就修到了村口,随即挖掘机便开过来了,要清除这棵挡路的百年枫杨树。村里的老人哭着、喊着、求着,不让人动这棵宝树。这是陪着他们长大的树,在他们看来,一动它就会有血光之灾,关于这一点老人们深信不疑,所以他们就是拼了老命也不会让人挖掉这棵树的。村长王兴旺不知做了村民多少思想工作,就是做不通,特别是这些老人。
老人们经过商议,决定派他们的儿子或孙子每天日夜轮流守护这棵树。这不,昨晚就轮到了李老汉家,李老汉派二儿子银虎守夜,可是他胆子小,一个人害怕,于是拖着大哥金虎来陪伴,俩人都是嗜酒如命的主儿,谈到喝酒一拍即合。这两兄弟都是海量,十年前还是小伙时,一人一瓶酒喝下去居然还能爬到高高的树上掏下老鸹窝里的蛋当下酒菜。
这回可闯大祸了,道路中间留下了一个深坑,足有一米多深,还有挖掘机的抓痕,周围树枝散落一地,枝上的嫩芽才冒出一点点。偷盗者好像只带走了树的主干部分,剪去了许多树枝。
气愤的村民早已拉掉了这个临时的帐篷,掀翻了喝酒的小木桌,将两位玩忽职守的家伙揪出来“批斗”。两兄弟此时酒早已醒了,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呆若木鸡,别人怎么说,怎么骂,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一心想着怎么补救。
“你这两个浑球,我叫你们晚上不要喝酒,不要喝酒,你们就是不听……”李老汉闻讯后颤颤巍巍地赶来,拿着拐杖在两个儿子背上使劲地敲打,打得“砰砰”直响。
这里的人越聚越多,狭窄的山路被挤得水泄不通。村民们哭的哭,骂的骂,闹的闹,打的打,乱作一团。渐渐地,鲜红的太阳从山下冉冉升起,薄雾渐渐散去。
“叔,算了,不要打了。要想办法找到那个贼,找回我们宝树。你就是打死他俩又有什么用?”王大嘴拉住了李老汉,劝道。
老人们全都跪地痛哭,祈求上天饶恕村民们。李老汉也跪下了对天发誓:“今天我李石栓在这里对天发誓:我们李家要是查不出那个幕后黑手,我就把自己埋进这个坑里。”
“这还用想吗?肯定是王癞痢他们干的,是他们想修路,我们不同意,就来这招。”有人说。这王癞痢就是村长王兴旺,因小时候头上生了浓疮,没钱医治,最后头顶上出现了一块光亮的空地。
“金虎、银虎酒量不是很大吗?两瓶酒就把你们撂倒了——怕不是故意的吧?是不是跟开发商他们串通一气,拿了好处了?”有人阴阳怪气地说。
“你这话,说得不对,他们俩虽说贪酒,人还是挺老实的,这种事无论如何也干不出来的。”王大嘴替兄弟俩说情,不经意间露出一对漏了风的大门牙,中间有一个小豁口,好像是小时候摔的。
“这酒哪来的,怕不是下了蒙汗药吧?”大家七嘴八舌。
“村长给的。”李金虎嘟哝了一句,这下点燃了众人的愤怒的火焰,所有的人都赶往村部,找王癞痢理论理论。
二
日头已上三竿,此时王兴旺仍在值班室里睡大觉,呼噜声震天响,像打雷一样。村民们也不客气,直接推门闯进来了。村会计李峰拦都拦不住。王兴旺吓得从床上弹坐起来,像小媳妇似的抱着膀子,一副害羞的模样,头顶依旧闪着一小撮白光,不过他两眼无神,打着呵欠,似乎还没有睡够。
“你昨晚干嘛去了?怕不是偷树去了吧?”
“太阳都晒着屁股了难道还不起床?”
大家七嘴八舌,搞得王兴旺一头雾水:“麻烦大家静一静,请一个人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装,再装!好,大家静一静,听我说……”王大嘴将事情的经过一点一滴地说了出来,“那两瓶酒是你的不假吧?”
“不错,金虎说陪弟弟守夜,天冷买点酒喝喝,买不到。便跑到我这里买。我又不是开店的,哪有酒卖。就把准备自己喝的两瓶酒送给他了。对吧?金虎你出来!”
金虎被人从人群里推了出来,挤到王兴旺的面前:“不错,是这样的。我本来去王大嘴的小店里买酒,他说酒卖没了,告诉我村长那里有酒,所以我就来找村长了。”
“你怎么知道我有酒?你家真的没有酒了吗?”王兴旺质问王大嘴。
“我来村部办事看到你这里有酒,难道不是吗?”王大嘴反问道。
“那样的酒这里还剩下一瓶,你们谁来尝尝,看这酒到底有没有问题?”王兴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让人打开了酒瓶,找几个老酒鬼尝尝。
这几位老酒鬼对酒都赞不绝口,足以证明里面绝对没有下什么药,何况银虎两兄弟确信拿回来时,酒瓶是没有开封的。这么说来跟王癞痢是没有关系的。
“那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怎么这么疲劳?”有人质问王癞痢。
“昨天晚上搞报表啊,喏,全在这里,还没搞完。不信你们翻翻看,也可以问问李会计。”
李峰点点头,有人真的翻了翻,果然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看着都让人眼晕。
“之前,我为了修路是劝大家挖掉这棵树,但是你们说的也有道理——我不是担心什么血光之灾,而是担心这棵古树会死在我的手上,这给国家造成重大损失。所以我已经向上面汇报了这个担忧,乡里已经同意暂时撤销先前的规划。与开发商的合作项目已经暂停,再另想办法。”
听了王癞痢的解释,大家觉得很有道理,也只好散去。
“究竟是谁呢?难不成这里出了鬼怪?”大家议论纷纷。
……
村里有个“秀才”,原名叫王一伦,他很有学问,酷爱古文,十五年前那次高考语文得了高分,其它几门课都不及格。回到家乡,在村小学当了一名代课老师,在教小孩古诗文时总是摇头晃脑的。所以,大家都叫他“秀才”。
这个“秀才”,听了别人的介绍以后,觉得这件事非常蹊跷。他认为王癞痢和王大嘴必定有一个人说了谎。为了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他来到了案发现场,并仔细询问金虎两兄弟每一个细节。
“你们俩吃的花生米哪来的?”秀才问。
“自家炒的。”
“喝酒后,中途有没有一起离开过?”
“没有,但是王大嘴来过,说我父亲找弟弟有事。弟弟回家了,我陪着王大嘴喝了几杯,然后他就走了。后来,弟弟回来,我们接着喝,后来就喝多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银虎点点头:“是这样的。我父亲让我回家带点厚衣服过来了。”
“我老觉得这问题就出在王大嘴身上,但是没有证据。”秀才扶了扶眼镜说。
“不可能,他跟我们一样喝的,早上是他第一个来现场的,说明酒里没下药。不过,昨晚他来的时候手上拎着一个袋子,里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什么也没问出来,秀才便走了。
山路上留下一个大坑躺在那里,村民们心里总感觉不安,仿佛有什么危险即将发生。
三
几天之后,王癞痢召集村民代表开会,再次提出修路的计划。
“大家也知道,这棵百年枫杨树已经被盗,相信警察会给我们满意的结果的。树既然已经没了,那就接着修路吧。俗话说得好‘要想富,先修路’,我们这么多年就吃了这个亏。难道你们不想变富吗?”村长口才真好,说得底下鸦雀无声。
“想!”十几个代表齐声说。
“那麻烦各位代表回去做做大家的思想工作。我们这里靠山吃山,可是山里种植的好东西运不出去,外面的东西也运不进来。比如茶叶啦,政府已经与茶商合资修路,带领大家种茶致富,好不好?”
王癞痢的话说得这些年轻的代表们心潮澎湃。会议进行得非常顺利,不知道代表们回去以后怎么说服那些守旧的老人们。
果然如王兴旺担心的那样,代表们只做通了年轻人的思想工作。那些老人每天在家吃斋念佛,祈求老天宽宥孩子们,说什么要惩罚就惩罚他们这些快要入黄土的人。
一些老人来到村部,拉着王兴旺的手说:“孩子,我们和你爸爸是一起长大的,他如果泉下有知,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将村里宝树找回来,我们的神树不会丢的。它会保佑我们的。这路还是要修的,不修路,我们脱不了贫,你们穷了一辈子,不能让下一代再穷了,不是吗?……”在王兴旺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几个老人思想开始动摇了,他们最担心的是那棵神树会不会丢,会不会死。老人们是看着王兴旺长大的,他不像是一个骗人的孩子。
老人们选择了相信王兴旺,纷纷散去。
第二天,这条村道接着施工,一个月之后一条环山公路渐渐地修到了村民的家门口,村民出行确实方便了,再也不被神树所阻挡,再也不用担心雨天路滑,再也不用卸掉板车,蚂蚁搬家式地运货。汽车可以直接开到家门口,有条件的家庭都买了自行车、摩托车,出趟山进城,一天可以跑两个来回,以前只能早出晚归,因为这里的山路只能靠双脚量。
王兴旺带领技术人员指导每家每户种茶,这里种的是高山茶,茶叶接受了高山的雨露滋润,这种茶可以跟正宗的黄山毛峰相媲美。以前每家种茶是自家喝,种多了没用,卖不出去,加上技术跟不上,即使卖也卖不上什么好价钱。
一年下来,村民的腰包渐渐地鼓起来了,两年之后,家家都盖起了小洋楼,买了像样的家具,生活发生了翻来覆地的变化。奇怪的是也没有发生老人们所担心的“血光之灾”。
村民们渐渐地忘记了那棵百年枫杨树。很少有人提起那件事,但是有两个人始终没有忘记,那就是秀才和李老汉。
李老汉可是发过毒誓的,秀才虽然也赞同今天的发展,但是他有猎奇心理,非要弄清这个案子不可。
四
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又到了村领导换届选举的日子。王兴旺的支持度接近百分之百,不用拉票肯定当选。因为这个村子由贫困村一跃成为本市最富裕的村子。村部也由之前的破瓦屋换成了今天的四层小洋楼,里面网络化布置,应有尽有。
王兴旺被评为“全国年度最佳村长”荣誉称号,并成为全国人大代表进京开会。这是何等的荣耀,是新时期年轻干部学习的榜样。“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市领导直接调他去当副县长,被他谢绝了,他舍不得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村子。从此再也没有人叫他王癞痢了。
村长选举投票那天。大家一片欢呼,不敢说百分百投他的票,至少也月有百分之九十九。他的竞争对手李峰一点获胜的信心都没有,眼看着大局已定。这时候跳出来一个不同的声音:“王兴旺不可以当村长,他是骗子。他是小偷,是伪君子。”
人群中,秀才牵着李老汉的手走出来了。
“秀才,你不要胡说。”王大嘴警告道,“一切都是我弄的,跟村长无关。”
“啊……”大家议论纷纷,像蜜蜂一样嗡嗡。
“我没有胡说,我已经找到了证据。”秀才提高了嗓音,人们又安静了下来。
“没错,我是骗了大家。”王兴旺一语激起千层浪,大家面面相觑: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等着秀才揭秘。
原来,三年前宝树被盗的事,一切都是村长和王大嘴设的骗局。王大嘴与王兴旺是堂兄弟,俩人关系看似不好,其实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
村长的酒里其实没有下什么药,这样做是故意搅乱视听,与其让村民暗暗怀疑自己,还不如主动引他们来明着怀疑,这样自己会更加主动,更能用事实证明自己的清白,便于开展后面的工作。其实问题的关键在王大嘴。这个王大嘴是个小商人,好吹牛皮,头脑相当灵活,他也希望村里变富,愿意献计帮堂哥王兴旺一把。王大嘴那天喝的酒没有问题,带来的袋子有问题,里面是一种下了药的酒,包装和口感跟金虎兄弟喝的酒一模一样,趁金虎昂头喝酒的时候,他悄悄地将那瓶没有打开的酒换了,兄弟俩回来时喝的第二瓶酒有问题,这种酒喝完之后半个小时后就会昏睡不醒,至少要好几个小时才能醒。酒里的药没有毒,相当于《水浒传》里迷倒梁山好汉的蒙汗药。但是这下药的事,王兴旺一直被蒙在鼓里,王大嘴只说自己想办法将金虎两兄弟灌醉,隐瞒了关键的细节。
在村长的同意下,挖掘机施工人员就是利用兄弟俩醉酒的几个小时,将他们移到安全的地方,待挖好树以后,又将他们俩抱回原处,尽量还原现场。这里离村民的房子比较远,加上那晚风大,月光如水,人们睡得跟死猪一样,谁也没有被惊醒,事情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做了。
“秀才,你是怎么查出来的?”有人问。
“我是猜的,为了验证我的想法。前几天,我请王大嘴喝酒,他喝多了,狂妄自大,我三两句就将他的话套出来了。他以为过了三年就没事了,我呸!并且,我找到了百里之外的植物园,发现我们的那棵百年枫杨被卖到了那里,这里还有照片为证。”
村民们凑近一看,果然是他们的宝树,不但没有死,长得比之前还要茂盛。
“他说得没错,但是那不是卖,那个植物园是国家的,是捐给国家了。这里还有捐赠证书。”王兴旺从保险柜里拿出了保存三年的证书。
一切水落石出。村民们都傻傻地站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欺骗了大家,我退出选举。这件事我一个人承担责任,不关王大嘴什么事。”
“这有什么错?这是做好事,不但没罪反而有功,你们说是不是啊?”人群里走出一个人,光秃秃的脑袋像点亮的灯泡,看样子气派不小,“这个计划是经过我们批准的。”
“这是谁啊?”
“听说是乡长。”
“听说是县长,不对,好像是市长……”
“哦……”几个小伙子将王兴旺高高抛起,大家欢呼着,像庆祝一场伟大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