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去世差不多快十年了，我接触的老人很多，姥姥在我的记忆里是很独特的存在，不仅是因为她的笑容，寡淡的独居生活，更是被她一生的经历感怀。
　　 第一次见到姥姥是在表姨家，那时候我叫她王奶奶。八十三岁的老人头发半白，瘦高个，视力很好，只是听力实在糟糕。见到人就笑，然后站起来让座倒水给来人喝。再然后就没有话了，也许她知道自己听力不好，也就淡去了与人闲聊的热情，坐在一旁听，你看她，她就咧嘴笑，看着单纯又可爱。
　　 后来我嫁给了老人的亲外孙，她见了我更加亲热了，每次随着婆婆去看她，她总是十分热情地拽着你的胳膊往炕里让，并且很贴心地把她自己做的小垫让给你坐。然后是一通翻找将自己的零嘴找出来送到你面前让着你吃。随着与夫外家接触的多了，对姥姥了解得越发多了。
　　 说来姥姥年幼是很苦的，六岁时她的父亲去世了，母亲要嫁人，要嫁的夫家不答应把孩子都带去，对于已经懂事了的姥姥不愿意接受，姥姥的大伯看着弟媳还很年轻，也不想硬留在王家一辈子只为了养大两个孩子。那时候王家在当地也算是很有资产的大户，家里有磨房，有煎饼铺子，有胶轮车，还有很多地，雇了不少劳力。
　　 姥姥的大伯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安排每天的日常工作，她和大伯家的孩子都小，只能跟在大人身边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她在大伯家感觉生活很如意。大娘一天也很忙，无暇顾及到每个人，家里都是大的照顾小的，姥姥是自己照顾好自己。
　　 姥姥八岁那年的寒冬腊月，她睡到半夜，被翻箱倒柜的声音惊醒，还有人低声的咒骂声，姥姥抖着身子用棉被将自己裹紧，小心地退到炕稍，眼睛瞪得老大，不敢发出声音来。大约半个小时以后，那些人肩上扛的，手里拎着的，三三两两走了。临走时有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人看了姥姥几眼，有疑惑，也有探问，但还是一言不发地和其他人走了。姥姥木然地看着他们离开，脑子像是没有了思考的能力。
　　 院门和屋里的门没有关，冷风一股股吹进来，姥姥也不敢起来去关。大约感觉那些离去的人再不会回来，这才抖着手掀开被子，穿上已经凉透的棉衣，然后下地，慢慢走出屋子，将四敞大开的院门关上，然后抱回来一抱木头绊子，先将豆杆塞进炉子里，用火柴点着豆杆，再将木头绊子一根根填进炉子里。冰冷的屋子里这才有了热乎气，两进的院落，没有半点声音，只听见炉火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噼啪声，她靠着炉火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那些来的人就是传说中的胡子吧，她见了，也亲眼看到他们在大伯家一通乱翻，拿走了什么她不知道，主屋里满地的衣服，扯碎的棉被此时静悄悄地搁置在炕上，地上也有。她不知道怎么收拾，只好围着炉火等天亮。她的泪一直在流，她想父亲了，父亲若是在，母亲和弟弟不会走，有了胡子进来抢东西，父亲一定会护着她逃走吧。她想了很多，寂静的夜静得有些可怕，可是再可怕的事她都遇见了，也就不感到可怕了。
　　 到了第二天快要晌午时，大伯一家回来，姥姥的大伯最先进的家门，看见侄女好好的，没有受到伤害长长疏了口气。然后是哥哥姐姐们都回来了，走在最后的是大伯娘，她怀里抱着四岁的小妹。看到此情此景，姥姥的心里别提有多心酸了。一个失去父母庇护的孤女，能被大伯一家收留已经不错了。这样想着，姥姥的心里好受了很多。开始和进来的大伯一家归拢散乱的东西，宛如昨夜发生的事似乎是梦一场，醒来就忘记了。
　　 实际上大伯家的孩子对她还是很好的，好吃的没有拉下过姥姥。尤其姥姥大伯家的五妹跟她最好。
　　 姥姥在她大伯家长到十八岁，是该订婚的年龄，知道姥姥家的详细情况的，都不愿意求娶姥姥，认为她命格太硬，一般命格的人是无法和姥姥一起生活的。
　　 姥姥长到十四以后，就跟着大伯去煎饼铺子帮忙卖煎饼，很多都认识姥姥。其中就有一位山东来东北当兵的外号叫“王山东”的消防兵，他在这里当兵快三年了。喜欢吃姥姥家烙的煎饼，隔三差五的就来买吃，与姥姥也熟悉起来。有时也会留下来帮着招呼食客，时间久了对姥姥产生了好感。他听说了姥姥的身世，也听说了那些人的什么命硬，克夫的闲话。他感觉自己的机会来了，托了熟人问姥姥的大伯，想要求娶姥姥的心思。姥姥的大伯知道他不是本地人，深怕他把姥姥带到山东他照顾不到，有些犹豫。媒人传达了姥姥大伯的担忧，王山东说娶了姥姥他不回山东，留在这里生活。姥姥的大伯听了这才答应这门亲事。
　　 王山东的老家当时很穷，常常吃不饱饭，他选择当兵也是因为家里人多，粮食少，这才跑到东北来。一个人在大东北生活也是很缺少家庭温暖，现在有人肯愿意嫁给自己他高兴极了，这样他们相处不到半年就结婚了。婚房安置在小镇东街道北的秦家豆腐坊旁边的房子里住。在这里他们住了十年，家里多了五个孩子，婆婆是老大。
　　 斗争后资产重新分配，姥姥一家似乎看到了曙光，家里人多，靠姥爷每个月的工资已经无法养活一家人了。姥爷和姥姥一商量，就决定到农村去生活。
　　 他们在三门余落了户，分了房子和地，还分到了一头3岁的母牛。孩子都还小，地只有两个大人去种，婆婆那时候就开始帮助大人带孩子，做针线活，还要做一家人吃的饭。婆婆说因为孩子多，她几乎没有上过桌子，一个人端着一碗米饭在一旁吃一口。直到现在婆婆都很少吃菜，我再三给她讲多吃菜的重要性，这才改了旧习，身体也比以前好了许多。
　　 姥姥在娘家没有干过农活，人一挨累就开始唠唠叨叨，天天说，说的姥爷很烦，人也日渐消沉，整天唉声叹气。姥姥碎嘴子多了，姥爷喊一嗓子，那些个埋怨话才停止。姥姥转身又忘记，又开始唠叨，因为这个婆婆劝了很多次，姥姥不听，还会骂婆婆没有心肝，怎么不想想她有多累。
　　 姥爷比姥姥大八岁，也许是年龄差太大，他们一言不合就开始吵个不停。后来姥爷连叹息也没有了，面对姥姥的唠叨就说不想活了，有一次酒喝高了一些，拿着绳子要去后山上吊自杀。姥姥认为姥爷不可能上吊，也就没有放在心里。婆婆吓坏了，领着两个大一点的弟弟紧紧跟随。这样闹了几次婆婆如惊弓之鸟，嘱咐家里的孩子一定要看住姥爷，不要他真的上吊。
　　 婆婆二十一岁那年，姥姥的五妹来了，说要给婆婆介绍对象，家住呼兰县里，那年轻人在交警队工作，家里人都有工作。听着条件很不错，不是婆婆眼眶高，婆婆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瓜子脸，樱桃小嘴，红灿灿的，谁见了给人眼前一亮的欢喜之感，听说婆婆像极了姥爷，性格也像，他们父女两个关系也好，姥爷也特别疼婆婆，从来没有高声呵斥过婆婆，有时候婆婆被姥姥责罚还会偷偷买好吃的哄婆婆开心。
　　 后来婆婆和那交警订婚了，在商谈结婚时，婆婆因为放心不下日日念叨上吊的父亲，就退了这门亲事，和本村的村长家的儿子结婚了。随后大舅也结婚了，大舅的妻子算是自己讨来的，是老丈人看他年纪轻轻干活有窍门，活也干得利索，就叮嘱大舅让家长来他家提亲。
　　 家里有两个孩子结了婚，姥爷的心情会好一些吧？谁知道姥姥唠叨的越加严重了，两个能干活的孩子都结了婚，家里的活越发感觉多了起来。
　　 在老姨五岁那年，姥爷当着小女儿的面，将一根绳子挂在自家的外屋门框上，蜷曲着双腿就这样把自己吊死了。老姨以为她的亲爹在荡秋千，还一个劲地拍着小手鼓掌。听见动静的老舅跑过来想看个究竟，竟然发现亲爹把自己吊在门框上不动了，他急忙跑出家门叫人来解救姥爷，等人来了，把姥爷解救出来放在平地上急救，人没有了一丝呼吸。他面色青紫，舌头伸出来老长，死相很难看，他就这样离开了这个家，还有六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也不想管了。
　　 婆婆抱着自己的亲爹，哭得肝肠寸断，埋怨姥爷太狠心，她怕他真的寻了短见，不敢嫁的太远，只在本村找了一户人家嫁了，因为她不放心自己的爹，爹有委屈常和她说，她怕自己嫁的远了，没有人听他唠叨爹会越来越消极。婆婆真是很难理解自己亲爹的做法，怎么就钻进要把自己吊死的胡同里出不来？
　　 葬了姥爷，家里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这时的姥姥身处的境地与小时候胡子进家抢夺东西，大伯一家撇下她一个人逃离，她一个人身陷胡子的手掌中感觉是何等相似？姥姥不吵，也不闹，一人静静坐着。她想到曾经有人说她命硬，可能克夫，现在想起来近几年自己毫无理智的絮絮叨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她很难理解一个大男人就因为自己的唠叨想不开上吊了。姥姥的五妹来参加姐夫的葬礼后没有走，一直陪着自己的姐姐。看着姐姐这样，就劝姥姥：“要不你跟我走吧，大孩子都可以养活小的了，饿不死他们。我们镇里有一个工人死了老婆，没有孩子，和他结了婚，你照样有好日子过。”
　　 这些话撕开了姥姥心底的那道疤痕，当年自己的爹病故，自己的亲妈带着弟弟另嫁他人，她一个人留在大伯家小心翼翼地生活，那苦她尝过，现在要让她的孩子再尝一遍那种无助的苦吗？对，她要振作起来领孩子一起生活。姥姥谢了自己五妹的好意，又重新振作起来，领着孩子过起了日子。
　　 家里没有了男人，一个寡妇妈领着一串孩子生活，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哪里有闲钱给儿子操办婚事。
　　 二舅不得不娶了一个整日围着棉被不下炕的姑娘为妻，除了能把屎尿送出去，连洗脸的活都要二舅帮着做。一生生养了五个孩子，每个孩子从小没有闹过毛病，还都很自立。到如今那五个孩子自己过得都很好。
　　 看到孩子出生后生龙活虎的，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差，有人建议二舅给老婆看看，到底是什么病。舅领着二舅妈四处看过医生，看过了都说没有啥大毛病，只是体虚，多锻炼会慢慢好起来。这事二舅劝了很多次自己的女人要多锻炼，可是人家不听劝，二舅也就无可奈何地照顾她到七十二岁去世，这才解脱出来，可以抽出身子来到亲兄弟家里做做客。
　　 三舅因为家里没有钱娶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寡妇为妻，在娶寡妇之前，有一个小三舅五岁的小姑娘愿意嫁给三舅为妻，可是家里人都不同意，那姑娘的母亲过日子懒散，深怕她的女儿学了她，人又年幼，认为娶她不如娶寡妇稳妥。后来那年轻少妇生了一个小子，婆家听说了，又把她接回了婆家。三舅娶到手的妻子不到半年就这样走了。后来姥姥又舍下脸面，亲自去为三儿子求娶那肯嫁给儿子为妻的姑娘。
　　 说实话，姥姥的子女都很优秀，男娃不仅长的个高、英俊，人也很勤奋，不会打骂妻子。姥姥的孩子可能是受了姥姥的影响，不会说粗话，更不会用打人的方式解决问题。经几十年的生活经历验证，熟悉他们的人都被他们的人格魅力折服，后代即使出外打工也没有传出婚外乱七八糟的生活来。女儿不仅勤快，更善于收拾屋子；男人善于挣钱养家，把家里的小菜园打理的一根草都没有，每块地种什么规制得很有想法，看着他们种的菜园感觉在欣赏一幅油画令人赏心悦目。
　　 家里四舅当了兵，老舅一直读书，读到高中没有考上大学，被本村的姑娘相中，不顾家里人反对嫁给了老舅。四舅当兵回来，就有人介绍对象给四舅。
　　 这期间二姨也出嫁了，家里就剩下老姨和姥姥相依为命，和四舅东西屋住着。从姥爷去世那年老姨五岁，一直到老姨十八岁，十三年姥姥独自领着六个孩子生活，没有了男人的庇护，闲言碎语是难免的，可是姥姥从小听得多了，也就不放在心里了。
　　 后来老姨结了婚，除了二舅因为要照顾妻子不能回来，七个孩子都到了场，商谈老母亲的去向。姥姥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也许她是用自己的经历来决定她今后的生活。
　　 最后依了姥姥的意愿，她住西屋，四舅一家住东屋。姥姥的地由四舅种，每年给姥姥提供烧柴、粮食和豆油。姥姥用的水也是四舅给备好。每天姥姥过生日的时候，结了婚的后代都会带着礼物或者钱为姥姥庆生。家住外地的三舅和老舅，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有机会回到当地都会去看看姥姥，临走再留一些钱给姥姥。姥姥和四舅住东西屋也不闲着，平时帮着四舅妈种园子喂鸡鸭鹅，到了秋收，四舅一家在地里忙着秋收，姥姥就把家务揽过来，饭也给做好了，后勤工作做的相当得心应手。
　　 从老姨出嫁姥姥六十岁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也许姥姥从小就学会了照顾了自己，她盖的被，穿的衣服洗的都很干净，用的家什也擦洗的锃亮，这点姥姥的孩子都像她，老了也像姥姥一样依傍一个孩子独立生活，绝不参合哪个儿女家庭中去说三道四。
　　 姥姥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和同龄的老妇人看小牌，一天天在小牌的游戏中就过去了。后来那些个老妇人相继去世，就选择和晚辈的本村妇人看小牌，听说，姥姥的小牌看得很精，很少有输过。后来上了岁数，思维跟不上了，输的次数就多了。那她也不服老，照样腰板拔得绷直和人家看小牌。
　　 姥姥的外孙和我结婚后有了小孩子，婆婆来我家照看年幼的女儿，姥姥去了西集来看婆婆，这里是她曾经生活了将近四十年的故乡，她在我家住了一周。满头银发，风一吹如荒草四散，没有弹力，那根根白发似乎讲述说着姥姥的故事。姥姥年龄越大，想法越少了，吃完饭喜欢在院子里闲逛。那时候我家住着平房，园子靠墙处种了很多花，花开时招来许多蜜蜂与蝴蝶来采蜜。姥姥就站在花跟前，面带微笑，宛若岁月静好，那曾经发生的坎坷经历与她相去甚远，没有半丝瓜葛。只见她小心地，伸出两指去扑捉那落在花朵上贪婪采蜜的盗蜜贼——蝴蝶，没有想到那蝴蝶很机灵地躲过了姥姥的杀手，煽动着翅膀飞向远方，姥姥也不恼，依然是面带微笑看着蝴蝶飞走，她接着继续捕捉后来者。时光似乎在她的世界里重新来过，也许她想起了童年某段幸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