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佝偻着身子，挪动着粽子似的两只小脚，颤颤巍巍，踟蹰在村口的风尖上。雪白的发丝在夕阳中，被寒风扯得很长，仿若垂钓天涯的游丝。立在老槐树下的她，熟稔地手搭凉蓬望着大山，望着通向远方那条蜿蜒的路。
　　 她已经守望着大山，守着老榆树，还有这老碾子已经六十多个春秋。
　　 她渐渐地感到站得腰酸腿痛立不住了，蹒跚着走到旁边的石碾子跟前，用手摩娑着沧桑的石碾子，喃喃自语道：“老喽，一晃就都老喽，老碾子，我老喽，你更老喽，咱们一起陪伴了很多很多年了……”
　　 她缓缓地坐到了石碾子上。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望着远处熟悉的大山，看着眼前这棵如同亲人一样的大槐树，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那遥远的往事。回忆着她那青枝碧叶的岁月，过去的一切，还是那么清晰的一幕幕浮现在她的眼前，就仿佛是在昨天。
　　
　　 一
　　 她刚嫁到桃花岭的时候，那时才十八岁，身穿一件红棉袄，那红棉袄红得像天上的霞云，那么的妖娆呵！身后垂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更显得身姿袅袅娜娜。在一阵锣鼓喧天的锁呐和鞭炮声中，就被娶进了桃树岭上婆家的门。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劲地夸她长得好看，“瞧，人家新媳妇那脸白的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那身段儿，就如春风摆柳。”她羞赧地瞅了身边的丈夫一眼，两朵桃花悄然飞上的脸颊。见丈夫浓眉炯眼中透着军人特有的一种英气与豪爽，身材高大而挺拨。她心里暗自喜欢着，庆幸自己嫁对了人。
　　 婚后，他们夫妻恩爱，丈夫从部队上回来后，一直在乡上武装部给公家做事。她孝敬公婆，操持着家务。过了整整五年，她才生了虎子，全家真是皆大欢喜。亲戚邻居都前来纷纷贺喜，二老更是欢喜得把刚出世的孙子，当成了心肝宝贝捧在手中。那时，小日子虽说不上富裕，但也是其乐融融，让乡里乡亲都羡慕着，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
　　 好日子刚过了几年。那一天，丈夫突然按到上级通知，要去抗美援朝，很快就要奔赴朝鲜战场。当时，她听到这个消息后，纵使心里有千般不舍，万般不愿，但她识几个字，是个识大体，明大理的女人，明白小家必须服从国家的道理。她连夜赶着给他做鞋，和娘一起用大铁锅炒玉米、燕麦、黄豆，又拿到磨房磨碎，制成炒面，然后，为丈夫打理好行李，领着虎子和爹娘一道把他送到这棵老槐树下。
　　 临走时，虎子一直抱住他爹，用吐字还不清的小嘴一直哭喊着：“爹……爹，爹……爹”不让他走。他把虎子抱起来亲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塞到他的小手里，并逗他说：“不许哭鼻子，长大要做男子汉。”“爹，你……啥……时候……回家？”他放下虎子，打趣地回答：“等咱家的枣子红了，爹就回来哩！”然后向爹娘深深地躹了一躬：“爹娘你们多保重身体，我打完仗很快就回来看你们的。”说完，深情地看了她一眼，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她和娘目送他走得很远……很远……直到那个背影渐渐地消逝在大路尽头……
　　 枣树开花，清香引来了蜂蝶翩翩，不见他的音信。一转眼枣树结满了翠玉似枣子，她心里暗自盼望着：枣儿，枣儿快快红。枣儿红了爹爹就回家啦。虎子小手拍着高兴地喊着。可是树上的枣子红透了都坠落了一地，依然没见到他的身影。她给乡亲们东家一篮，西家一袋，娘托人给他写信，也迟迟得不到一点回音。
　　 她抱着虎儿，顶着凛冽的寒风到大槐树下的老碾子旁，一站就是半天。望眼欲穿也瞅不着他半个影。爹娘也着急啊，到镇上一次次去打听，终于有一天听镇上人告诉他，“说朝鲜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志愿军很快就会回来的”。当她听到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后，喜悦的心情不能自抑，高兴地抱起虎子，在他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喜滋滋地告诉虎子：“儿子，你爹快要回来了……”
　　
　　 二
　　 战争终于结束了！抗美援朝的军人都纷纷回到祖国怀抱，唯独见不到她日盼夜思的丈夫一一李春生。
　　 正当他们一家人心急如焚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一辆汽车停在她家的门口，下来了几位部队的领导，委婉地告诉了她和爹娘，她的丈夫李春生在战场上，为掩护大部队撒退时牺牲了。她娘一听，当时就昏了过去，她也一下子如五雷轰顶，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
　　 她怎么也不相信，丈夫这一去就再也不能回来，扔下她和孩子，还有年迈的二老，她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如何度过。她整整几天不吃不喝，眼泪流干了，人憔悴的不成了样子。哀寞大于心死！她感到万念俱灭，她想到了死，可看到天真、可爱的儿子，看到悲痛欲绝的二老，又不忍心丢下他们。
　　 人只要活着，生活还得继续，日子总得往前过。她强打起精神，可是这漫长的日子，就像串起来的一圈圈永远走不完的磨道，没完没了，真不知何时是个头。村里婶子、大嫂背地里好心劝她说：“闺女，你还年纪轻轻的，这往后的日子长着哩，再找一个吧，别太委屈了自己。”可她们哪里明白，春生在她心里是唯一的爱人，别人是根本无法替代的，再苦再难，她也不想离开，她要把他们的孩子养大成人，她要替他尽该尽的孝心。
　　 她是烈士的家属，在那个年代，她守着烈士的荣誉，无疑是守着一块“贞洁牌坊”。她恪守妇道，老实做人，认真干活，从不让人挑出她的任何毛病。争强好胜的性格不允许她向任何示弱，家里多亏有娘帮着照料，她瘦弱的肩膀抗起了全家的重担，爹总是心疼她一个女人家身单力薄，也常常下地帮她干活。所以，一年打的粮食从没落在村里人的后头。那些年，村上、镇上过年过节的时候，领导们时常来慰问他们，也帮他们家解决了不少的实际困难。
　　 最令她欣慰的是，虎子渐渐也长大了，他已升到县里的中学。这娃的学习一直是学校拨尖的，而且从小就懂事听话，只要一放假，总帮着她下地干活。那高高的个头，炯炯的眼睛，堂堂的仪表颇像他爹当年年轻时候的样子！
　　 那些年，她把全部的心血全都倾注给了儿子，还有这个家。不管心里有多苦多累，看到儿子的勤奋、上进，一天天地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就感到无比欣慰和自豪，感到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值。
　　 时光如流，儿子中学几年很快过去了。功夫不负苦心人，虎子终于考上了全国顶尖的大学——清华大学，他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走出大山的孩子。她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然而，她又一次想到了丈夫，瞬时泪雨滂沱，像决了堤的河！
　　 二老更是乐得心里像开了花似的，逢人就夸他孙子考上了北京城里最好的大学。
　　 她也觉得日子仿若东边的日出，有了盼头，有了希望，心里如吃了蜜似的，就不觉得什么是苦和累了。随着逝水的光阴，渐渐地把对丈夫的思念，也埋到了她心里最深的地方。
　　 人若在结痂的地方长出了坚强的花朵，生活多半已经把她淬炼成了一个无坚不摧的人。她就是这样，整天乐呵呵地在地里侍弄着庄稼，像伺候着她心爱的孩子，再也没了苦和痛，因为她把全部的爱，甚至她的世界，都给了她心中的太阳。
　　 光阴荏苒，转眼虎子大学即将毕业，校领导考虑到他品学兼优，又是烈士的遗孤，决定让他留校，所以他直接就留在了北京。后来和他的同学，也就是他老师的女儿结了婚，家自然也就落在了北京。儿子结婚的大喜日子，她决定和爹娘倾尽所有积蓄，又带了一些家乡的土特产，上北京城去看望儿子、儿媳和亲家。她第一次走出大山，亲眼见到了首都北京。她见到英俊潇洒儿子，美丽大方的儿媳及儿媳的双亲。他们两口子连连夸赞她，在贫困山区能培养出一个名牌大学生，并且德才兼备，实属不易！
　　 婚宴上亲家给她和爹娘亲自举杯敬酒：“你们真是太伟大，太不容易，我感谢你们为国家培养了一位人才，为我培养了一个好女婿啊！”他们的夸赞，不禁让她的脸微微的发热，心里想：还不是孩子从小好学聪明，有出息，还有二老从小的谆谆的教导。自己尽心尽力做了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他们就这样夸赞着自己……
　　
　　 三
　　 一年年，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耄耋之年的爹娘先后也离开人世，她把二老都安葬在了大山脚下。一晃她也两鬓染霜，日子便也老在门楣里。儿子、儿媳多次劝她离开大山里的老家，来北京和他们一起生活。可是她离不开大山，更离不开她一辈子打理的家。前几年，孙子，孙女亲自来接她到城里去住，在他俩“软硬兼施”下，她实在拗不过他们，就跟着到大城市住了一段日子，可她日夜思念着大山里的那个家，整天吃不下，也睡不好，还是说服了儿子一家，又回到了大山，回到了她的老屋。无奈年纪大了，儿子不放心又把她托付给了老家的一位亲戚照看。
　　 老家是她生命的根，大山是她的魂。她要守候在这里，等有一天，丈夫的骨灰运回来，她要和他一起都安葬在这大山里。她为他守了大半辈子的寡，不能让她死了以后，还是一个凄苦的孤魂。
　　 我默默地、衷心地祝愿：这位一辈子守望着大山的伟大的母亲。党和国家已决定将分批运回抗美援朝支援军烈士的遗骸。她的夙愿也即将达成，可以籍慰她一生的守候与渴盼。
　　 我不禁想起了舒婷的一句诗：“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因为一生很少有幸福的母亲，她藐视一切困难和坎坷，勇敢地吞噬了这个世上所有的苦与痛。今生的遗憾已无法弥补，但求来世他们能团聚，相濡以沬，共享永生永世的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