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远方】哭拂尘(散文)
人的两种力量最有魅力,一种是人格的力量,一种是思想的力量。一一题记
与陈先生(拂尘)一面之缘,清明前夕认识的,那天共进晚餐的还有另外几位诗词社的老师。班长给我们一一介绍,当介绍到陈先生时,我迫不及待地抢过他的话,“拂尘老师我认识的。”眼神中有得意也有羞怯。陈先生伸过手来,想必他也早就认识我了,笑容中有种一见如故的笃定。
一早接到班长的电话,他的第一句竟是“你好吗?”我有些惊讶,“好的呀。”
“你好吗”?这样的问候要多傻就有多傻。感觉电话那端长舒了一口气。他说“你好些天没在群里露面,让人挂念。”我的心里有欢喜流淌,被人惦记的暖意。(我不怎么看群信息,不在群里讲话,是自己语拙,还因为实在是加了太多的群,工作群、学习群、亲友群、同学群、购物群……再是QQ、微信、钉钉,以铺天盖地之势直接把人吞没,所以干脆开启免打扰模式,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爬高楼浏览。)班长说陈晓老师去逝了,我现在去参加他的追悼会。陈晓,我认识么?我只记得拂尘老师,我对他印象可好了。就是他呀……我的脑袋嗡嗡一片!班长后面讲了什么,是真的记不清了。挂了电话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那一句你好吗,深藏的情衷及含意,接三连二措不及防身边熟人的离世,使本就感叹世事无常的神经瞬时间成了惊弓之鸟。打开坐隐诗文荟,一条,一条都是关于陈先生的信息。哪一条不溢满深情和敬佩,哪一条没沾满泪痕与痛惜。这需要多少年的沉甸与积累,才能拥有这样的情份,而据我所知,他们与我一样,无非是不久之前,在某个转角的一次偶然遇见。
而我,也在此刻对陈先生才有了一些了解。享年56岁。入社会之初,当过六年公安,而六年的光阴,没让他学会最聪明的处世术,“既对世俗投以白眼,又与其同流合污。”是啊,他没有杨柳的柔韧,学不会社会上的左右逢源,学不会官场中的见风使舵。他儒雅且刚毅,生就柏树的铮铮铁骨。他是个爱惜羽毛的人,向往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朗朗乾坤。在对社会现状无能为力的现实面前,他毅然辞去公辞,继而投身商海。他的妻子是小学校长,在他离世前三天,形影不离的陪伴,令他开心而满足,他有一19岁的女儿,仅此而已。
可是,我要知道那么干什么哪,我认识的是那位“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拂尘;是那位葫芦炒虾米,把虾米挑出来,只吃葫芦,说是终年吃素,此素非彼素的拂尘;是那位我仰望的长者(我说的长者,不是说他有多老,而是微信头像中那一袭黑衫,让人看不出年龄,更何况智慧的脸庞,让人顿生敬畏之心)拂尘,与我仅一面之缘,仅一席之缘,却要在分别之时,情不自禁一次又一次伸手相握的拂尘。
思绪又回到半年之前,班长说这次参加聚会的人员中,除了同学,还有几位诗社的老师。他们也想见见我。我心虚,何德何能,可以得到老师们的青睐,但心里是清楚的,还不全仗班长的高调宣传。我不问有谁,我新加的社团,谁谁都没见过,但还是盼望那位网名拂尘的先生能来,(人世间,可能真有一种叫做缘份的东西在冥冥之中牵引,无须由来,不问因果),早早便出了门,但却因找不到饭店,而好心的路人却把我指向南辕北辙的去处,我要在兜山转水之后,才终于最后一个抵达。不好意思是有的,但在看到拂尘先生时,眼里禁不住让惊喜涌动,我微微欠身,向大家,更向拂尘先生表示歉意。
我不喝酒,更不善敬酒,不管何时何地,都是席间最沉默的一位,只是那天,大家都热情高涨,轮翻相敬,大有酒逢知己之感。我只能以茶代酒,虽有不敬处,但也是满满的心意,老师们以老师互称,老师们也以老师称我,我手足无措,更加尴尬。当我举起杯,敬陈先生(这时我已记住了先生姓陈),他微笑着看我,线条刚毅的脸上,不相称眼神却是深邃与平和,这样的眼神,使我想到禅;想到了曲径通幽处,禅房草木深;想到了松风十里时来往,笑揖峰头月一轮。我放下了与生俱来对生人的戒备,更准确地说,我对先生没有戒备。我说,我叫佳萍,陈先生叫我名字吧。他是叫我佳萍君的,(或许他明白我对老师这个称呼的抗拒)声音低沉浑厚,入耳便也入了心,是那种甘之如饴,那种见心见性,那种恻隐、热情、随顺的美好!
说到他的恻隐、热情、随顺。是我在入诗社不久就清楚的,我不冒泡,但这不防妨碍我爬高楼去欣慰。那时陈先生挺活跃,我也特别喜欢他的作品,他的评论,他的回复,每一条都不想错过,我走一程,读一程,悟一程,思而悟,悟而行。在他的空间留连忘返,他在疫情时的闲吟情牵万众,“惟时忽降祲,牵动腹笥吟。已失三才序,更怜万马喑。文章悬绝脉,慧命系孤心。幸得前人旨,留为后世音。”而棋盘上的吟唱倒频添些孩子气“一尺纹枰变万千,声随子落泛波涟。龙争虎斗浑酣梦,局罢嫣然泯笑烟。”而对于现代的诗词乱像,更是对世风日下的焦虑,他亦奋笔疾书“凡世道人心,趣俗易,尚雅难。所谓取法乎上,得法乎中。是以先智之立德立言皆欲高推圣境,扶世风于不坠,莫不寓意深而用心苦,痛夫后人未之识也。事如此,诗亦然。余固以为,文言既废,汉语魂失;白话流行,诗词形亡。自散文诗大行天下垂百年矣,未堪荷诗正流者,良有以也,韵律之辐既无,诗之道将安适乎?虽然,学力境域之事犹可期待,抛珍自凿之祸莫可挽也。闻今日颇有人欲以普通话新韵替代旧韵,或拟改良韵部。呜呼,通观古今,文化之兴诚难,其亡何速也。揆之百年近代,夫复何言哉。文化沿革本自相因袭,矧人力左右者,此辈抑操之何急也!”更写道“闲情最忆是斜阳,世味何如书味香。不企黄金颜似玉,甘为贤圣守凄凉。”当然,也可以在他的笔下领略莫干山明月竹风的荡气回肠,品味超山的盛世梅香。
我感恩遇见,感动于命运的眷顾,陈先生的通透、博大、悲悯深深感染了我。人间富贵花间露,纸上功名水上沤,成了我近段时间最深的感悟。先生是有径必行,行必高远。都道是文如其人,我却说其人如文,我以为近朱者赤,我以为有一天也会把自己读成云海。
5月31日,陈先生给我留言:好词要分享,抽打榴花不避人,是好句。这是前一天晚上,我写的一首减字木兰花:想来穷绝,能补残云无一物。雨失纲伦,抽打榴花不避人。闲多溺溺,哪得闲欢填空隙。风冷丝丝,冒入酸风翻旧词。并说“你写的有词味,这是超过他人之处。别人之词,很多是按词调拼凑起来的一堆句子而已。有些诗也同样。”明知道是鼓励的话,但我还是开心了好多时。当然鞭策也是有的,且每一字都掷地有声。6月1日我写的荆州亭:“囊涩不栽酒句,牵强易生迂语。柳影入时清,寻去先生隐处。照水白云楚楚,岭上游云成趣。应夸玲珑心。笑掉云牙无数。”照水白水楚楚句是后来改的,当时写的是六七八三四五。他说这里的数字有曲故吗?用数字要自然,这里勉强轻率,很突兀。看了留言,真是非常非常感动,感动于他对人的真挚与坦诚,感动于地对诗词的态度的严谨。以后,每觉得满意的长短句,很想发他给我指点,很想很想,却终究怕冒昧打扰而作罢,也终于失去了冒昧打扰的机会。
恨天不假年,一别竟成永诀。再听不到先生的鼓励与鞭策,诗社这几天也一度沉溺在哀伤之中。寒冷刺骨的冬,风在呜咽,养在深院的腊梅也有着一种隔世的寡静。夜半掌灯,我又来到先生的独孤园。独孤,独孤,我终究凡俗之人,猜不透先生园名的含意,只是想到了尼采的句子“自从厌倦于追寻,我已学会一觅即中;自从一股逆风袭来,我已能抗御八面来风,驾舟而行。”眼前是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其实从上周六到今天,我一直处于恍惚之中,总觉得常看到了先生,又都形象模糊不清,想到了那天的聚会,呆呆想一会儿,一情一景,一言一笑全在,眼前是一对深邃的眸子……
再也写下去了,因为又一次泪如雨下,拂尘,您悄然而去,在万木凋零之时,从此真正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从此位列仙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徒遗身后亲友诉也诉不尽、写也写不尽、饮也饮不尽的思念!放下笔,唯面朝西方一拜再拜!
那么往后呢?想先生还是会回您的园中看看的吧?我也还会常去,不管您在与不在,我就都当您在吧,与我对坐,您只管讲您的诗文、讲经书、讲人间大道……我只管听。若是风声盖过了您的声音,或许我会急得哭,那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在松竹犹盛的园子里,让我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