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大海唯一的孩子萌萌，特别聪明。而对于中年得女的他，对女儿的宠，超出想象。那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吓到！”她想要星星和月亮，马大海肯定摘不下来。假如有足够多的钱，只要有地方可以买，马大海不会有丝毫犹豫，干嘛？去买呗。
　　 认识马大海的人都知道，萌萌就是他的命根子，碰不得。
　　 下午六点，在岳母一路精心护送下，萌萌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美滋滋地回到家。她刚进屋，就跑过来“咬”着马大海的耳朵，悄悄地说：“爸爸，爸爸，我们一起玩一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马大海弯下腰，捏了捏女儿的脸。
　　 “我悄悄地说一句话，你悄悄地告诉妈妈，妈妈悄悄地告诉外婆，婆婆悄悄地告诉外公，外公悄悄地告诉我。不过，要是谁错了，必须给我五块钱，我要买糖吃。”萌萌故意把“悄悄地”的三个字大声说出来，目的是让所有人都听懂她的意思。
　　 “幼稚……无聊。”马大海低头看着往他怀里钻的萌萌，拒绝得很直接。萌萌受到拒绝，气鼓鼓地跑进卧室，倒在床上任性大哭。
　　 马大海想去卧室安慰萌萌。萌萌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用身子顶着门边，双脚使劲往后蹬。“啪！”卧室的门被重重地关上了。马大海的鼻尖差点被突然闭合的门撞个正着。一股凉风吹在他脸上，如一把锋利的尖刀，一刀一刀地割着他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着他跳动着的心脏。
　　
　　 2
　　
　　 “吃错药啦！拿孩子撒什么气？有本事你去找钱厂长理论。”马大海的妻子阴着脸，几个大步冲到他跟前，大拇指压着弯曲的食指，其余的三个指头并拢在一起，形成一把锋利的“斧头”，在他额头上重重地敲打了几下。似乎还不够解恨，还在胳膊上掐了一把，疼得马大海五官完全变形，倒吸了一口冷气。
　　 萌萌想玩的这个游戏，就像一根针，或者是一根竹签，插进马大海的食指里。就在上周四下午，集团公司副总经理贾诚率队到厂里指导检查工作。早上八点，所有人清理文件柜、打扫卫生，生产科全体人员奋战了三多个钟头，全面做好了迎接工作。或许脑门上的弦绷得太紧，又或许是很久没有干过这样高强度的活了，整个科室的人就像经历了激烈的生死搏杀，除了疲惫之外，只剩下死气沉沉，没有了往日的活力。为了缓解紧张氛围，营造轻松愉悦的工作环境，以最好的状态迎接副总经理的检查，马大海向大家详细介绍了他的同班同学贾诚的一些情况，还讲了几件贾诚生活中的趣事，让大伙笑得前俯后仰。那天下午，贾诚对生产科的工作非常满意，不仅肯定了工作成绩，还给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暗示，马大海乐开了花。最后，贾副总经理执意请大伙到食堂吃工作餐，以表谢意。吃饭期间，贾诚有意无意谈他和马大海校园里的事，可能想表达他与马大海有不寻常的关系，希望大伙都推马大海一把。
　　 晚上八点十一分，接到贾诚的电话。马大海想不到贾诚不问青红皂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马大海，你说我包养小三，拿不出证据，我跟你没完！妈的，老子下课了，你能捞到啥子好处？”贾诚如急了眼的兔子，开始乱咬人。他直接把刚买的苹果7手机手机摔成几瓣。
　　 您打的电话已关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整个晚上，马大海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陪伴着他的是窗外漆黑夜空里四处乱跑的风；还有明晃晃的灯光下，扭动着婀娜细腰的缕缕清风，它们幻化成涂抹着浓艳口红的风尘女，正依靠在门口，嘲笑在门外徘徊了很久，衣衫褴褛、口袋里空空如也的流浪汉呢。烟灰缸里长短不一的烟蒂低着头，默默无语。半掩着门的主卧室，传来妻子时长时短、时大时小的鼾声，让马大海更是心乱如麻。有好几次，他都走进去伸手想推醒熟睡的妻子。但看见妻子额头上有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因缺乏保养，脸上有的地方干燥得似乎要要开始脱皮了。马大海又不忍心了，重新折回来，坐在沙发上继续冥思苦想，寻找坦然面对贾诚的对策和良方。
　　 谁在背后捣鬼？除了陈茂华还能有谁？马大海一拳砸在茶几上，几个玻璃杯滚了下去，紧接着就散发出一阵清脆的、噼里啪啦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小卧室有人翻身起床，还听见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马大海，深更半夜的，发哪门子神经？你睡不着，就想让一家人陪你不睡觉，是不？女儿明天要上学，我要上班。你！过分了！”从卧室冲出来的妻子，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着实把马大海吓得不轻。
　　 马大海赔了无数个不是，又搂又抱，像哄生气的小孩子一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妻子哄睡了。侧卧室里的岳父岳母不知道被没被惊醒？客厅里，马大海无聊极了，干脆跑到窗口数天上的星星。
　　
　　 3
　　
　　 “陈茂华都骑到老……我头上去了。士可杀不可辱。我去……我去找钱厂长。”马大海气喘吁吁地冲到门边，就在拉开防盗门，朝外迈出了一只脚的刹那间，他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昨天晚上，马大海右眼皮一直跳过不停。这一次眼皮跳得不仅厉害，持续的时间最长。马大海隐约觉得将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具体是什么事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有人说这是迷信，马大海觉得有时是，有时又不是。就在今天早上，在厂门口和厂办公室板报栏内，粘贴着干部任用公告：现任陈茂华同志为生产科科长。马大海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具有先知先觉的奇异功能。
　　 晴天一闷棍，打得马大海天旋地转，就像行走高高的山巅失误踩滑了一样，一下子坠入无底深渊，所有的幻想被一扫而光，所有的欢喜成了泡影；高昂的情绪从火焰山顶端，一下子坠入到冰川的低谷。这是他一辈子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稳操胜券的他居然败给了陈茂华。一整天，都是在恍恍惚惚里渡过的，失落、怨恨、迷茫负面情绪，像面团里撒了酵母粉，不停地在发酵、膨胀。马大海不知道，今后如何用真诚的笑容面对陈茂华，那个曾经的徒弟，而今却即将走马上任，成为他最直接的顶头上司的人。
　　 “今天晚上六点半，我请客。天豪大酒店，不见不散，不醉不归。”陈茂华对每一个前来祝贺的人这样说的时候，他正斜靠在刚换了的老板椅上，翘着二郎腿，铮亮的黑皮鞋在每个人眼前晃来晃去。皮鞋上的光亮，在马大海眼前格外耀眼。那陌生的声音，就像夏天里，在身边爆炸、燃烧的火球，辐射出的能量把马大海彻头彻尾地烧伤了。
　　 下午，等不及雪白墙上的石英钟的时针走到五点钟的位置，办公室所有的同事相互邀约，陆陆续续走了，都去了天豪大酒店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或者是为了避免面对马大海的尴尬局面，陈茂华不仅忘了邀请他，还借故早早地提前离开了。
　　 宽敞的办公室里，就剩下马大海一个人。他的心思乱极了，无法再用心写生产科的工作总结和工作计划。点燃一支烟，马大海站在窗边。天空阴沉沉的，正飘着小雨。地上潮湿的、枯黄又残败的梧桐叶被风卷起来，朝四处飞散，有些落在眼前坑坑洼洼、湿漉漉的地上，被过往的车辆碾压；有的转个弯就看不见它们的身影了。马大海觉得，现在的他，似乎被整个世界遗忘了，心里凉透了，想哭却挤不出一点眼泪来。他还觉得，昨天他还是春天里阳光下的一片绿叶；可是就在今天，他变成了冬天里落在地上的，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践踏，没有人要的烂叶子了，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来一场漫天大雪吧，把我和所有的一切都掩埋吧。”马大海举起双手，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了两三分钟，最后朝着湿漉漉的天空大声呐喊一声。一只肥硕的小狗，从树丛里窜了出来，偷偷地望了一眼马大海，转过身立马逃走了。
　　
　　 4
　　
　　 马大海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干瘪瘪地坐在沙发上。想起陈茂华。不，现在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尊称为陈科长了。马大海浑身不舒服。陈茂华刚进厂时，除了油嘴滑舌，就是一问三不知的愣头青，是马大海倾囊相授，手把手地教他，让他迅速成长为班长，安全管理员，顺利进入生产科，还被破格提拔为副科长，与马大海这个西南财经大学管理系的高材生平起平坐。未超过三年，陈茂华从一个普通的一线职工变成了生产科副科长。而马大海呢，这个西南财经大学的高材生，进厂就是科员，从科员到副科长，他熬了整整八年。在副科长的位置上，他一干就是十年。整整十年呀，期间卸任了两个厂长，换了三个生产科科长。
　　 干得再好，还不如出身好。马大海想是想明白了，可是不甘心。想起心酸往事，他在大腿上用力拍了一巴掌，痛得他呲牙咧嘴。陈茂华刚进厂，就想和他称兄道弟了。和很多人一样，马大海打心眼里真心不喜欢他。陈茂华是属于那种领导来了撸起袖子拼命干的人物，只做表面功课。但是领导前脚刚走，他马上会把手里的活交给别人，和身边的女职工打情骂俏，不管她们高矮胖瘦、年长或年幼，也不管她们是否美貌如花。当上副科长后，他更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再也不把马大海这个师傅放在眼里。从他身上，哪里还找得到刚进厂时的递烟奉茶、唯唯诺诺和为首是瞻的敬意了。
　　 三个月前，生产科郑科长正式退休。他更是如日中天，“势”不可挡，经常对马大海的日常工作指手划脚。工作中一旦出现瑕疵，就像老师对待小学生一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摔杯子，拍桌子打板凳，对马大海大声进行训斥，他似乎真的成了生产科的科长了。所作所为比郑科长还严厉、威风多了。马大海的几个同事，还有几个胆大的刚进厂的一线职工，对他的傲慢、无理，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相互邀约，直接到钱厂长办公室为马大海鸣冤，打抱不平。他们去钱厂长办公室，还有一个主要目的，集体推荐马大海当选生产科科长，还摆出若钱厂长不点头答应，绝不会班师回朝的派头。
　　 郑科长退休了，大多数职工认为马大海成为生产科科长是顺理成章的事。谁也想不到，陈茂华即将被扶正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厂里满天飞。这消息，马大海知道并不是空穴来风。但只要铁证没有摆在面前，但凡认识马大海，或但凡与陈茂华接触过的人都认为那不会成为事实。一心一意地对待陈茂华，马大海是十二分的心不甘情不愿，是公司神秘领导出面，特意和马大海打过招呼和关照过的。陈茂华的“身世”和上层有密切渊源，或多或少，马大海还是知道一些。
　　 在干部任用公告正式粘贴出来之前，马大海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陈茂华会成为他的顶头上司。因为在马大海的潜意识，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想法。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陈茂华之所以能当上副科长，那是破格提拔的。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大专生，据说，文凭来路不正……
　　 “假如，陈茂华当上了科长……”就在一周前，在食堂吃中午饭时，马大海想在众人面前开一个小玩笑，活跃一下气氛。
　　 “这么可能呢？除非海枯石烂、旭日西升。”企管科石立伟科长用力拍了拍马大海的肩膀，一脸严肃和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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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不到呀，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最终还是成了事实。”马大海坐在沙发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自言自语。他从衣兜里掏出的一支烟，含在嘴里，又被扯成两半截，直接扔进了垃圾桶里。
　　 “大海，你吃亏，就吃亏在做人太老实了。”岳父若有所思，若有所悟，一言击中要害。
　　 “要不，咱们再试试，给钱厂长送礼去。”马大海的妻子眼睛亮晶晶的，似乎看见他“仕途上”的新希望。
　　 “不行，绝对不行。”马大海坚决反对。
　　 “陈茂华刚进厂的时候，买了两条好烟，两瓶好酒，去钱厂长家去送礼。不是被钱厂长骂得昏天黑地的，人和东西一起被轰了出来。第二天，还在全厂进行通报批评。”想起陈茂华送礼，差一点当成行贿人员论处。到现在想起那事，马大海还心有余悸。很多次的刚起来的邪念，很快被他连根掐断了。
　　 “那要看送什么样的礼品，比如你们厂里的小贾，你的同班同学，现在不是到公司去了。”马大海的妻子不服气，举了身边的一个例子和他据理力争。
　　 “钱厂长不是那样的人。贾诚去公司，人家拼的实力。你不要污蔑人！”马大海蹭的一下直接从沙发上弹跳起来。两只眼睛就像发红枪管，飞出了带着仇恨的子弹，想射杀污蔑最值得他尊敬的领导的人，和他的同学——也是他身边最好的朋友。
　　 “马大海，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只会在家里对我横……”马大海的妻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气得嘴唇发紫，双肩如筛米的筛子抖个不停。
　　 “你。迂腐，顽固不化，眼睛蒙灰了，真是不可理喻的东西。”马大海的妻子挥起右手，打掉试图帮她擦掉眼泪的马大海的手，含泪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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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海呀。啥子好事，都会毁在你的那张破嘴上。”岳母护爱女心切，大声责备马大海。
　　 “妈，你说啥？什么好事又坏在我嘴上了？”马大海真的绝望极了，科长的位置眼睁睁看着丢了，为什么自己还成了所有人的敌人？
　　 “职工大闹钱厂长办公室，难道不是你私底下煽动的。还有……”岳母看见马大海居然敢冲撞她，更加来气了，十根手指头紧紧地握在一起，成了两个如铁一样坚硬的拳头。两排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起，吱吱作响。
　　 “那件事，我真的不知道呀。从外地出差回来，是石科长告诉我的。”马大海想不到，他什么时候又替人背了黑锅，成了冤大头了。
　　 “钱厂长的爱人亲口对我说的，还会有假？……她说小马呀，要想往前走，还是要把工作做好，不要走歪门邪道，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这是钱厂长老婆原话，一字不漏。“马大海岳母的脸上全是鄙夷。
　　 “不是陈茂华，是钱厂长的老婆。”马大海张大了的嘴巴，可以直接塞一个乒乓球进去。
　　 “钱厂长！钱厂长！”马大海自言自语。他整个背脊凉飕飕的，感觉有熟人从他后背狠狠地砍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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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中，会发生很多喜剧性的事，让人啼笑皆非。就在陈茂华当上生产科科长的一个月内，马大海所在西南药材集团公司领导层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个大事件：一个星期后，钱厂长因经济问题被公司纪委带走调查，被双开，同时移送司法机关。在钱厂长出事的第三天，集团公司副总理贾诚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免去副总经理的职务。就在同一天，马大海被借调公司纪律检查委员会工作。半年后，陈茂华在购买一批药材生产机床的设备中，因贪便宜，想暗中索要高额回扣，结果是螳螂捕蝉——麻雀在后，他上当受骗了，让集团公司的经济损失高达288万元。陈茂华被开除了厂籍，灰溜溜地卷起铺盖回家了。
　　 马大海终于如愿以偿，回到生产科，当上了生产科的科长。让他想不到的是他的后院四处起火了。钱厂长的爱人只要看见他从她家楼下经过，就站在单元门口指桑骂愧。有一天，趁他不注意，把一口浓痰直接吐在他的裤脚上。贾诚的老婆，直接跑到马大海的家里，把所有家用电器砸得稀巴烂，马大海的妻子脑门处的头，发还被她扯下一大把，萌萌被吓得大哭，躲在床边床头柜的缝隙里。岳母偷偷地打了报警电话，来了两个警察连拖带拽，才把她拖走了。陈茂华则找了几个无业青年，一路跟随萌萌回家，吓得她不敢出家门，也不敢去上学。
　　 两个月后，在妻子以离婚进行逼宫，岳父岳母以离家出走进行要挟，不堪其苦的马大海辞职离开西南最大药材集团公司，去北方的一个朋友的公司里谋了一个经理助理的工作，重新开始了一段新在异乡漂泊生活。那一天，马大海刚满四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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