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春，正值三月大地复苏，万物吐绿。
　　 在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的一个小村子里，一棵棵树木刚开始发芽，高大粗壮的榆树上鲜嫩嫩的榆钱果随风摆动,忽明忽暗，惹得顽皮的孩童扔掉鞋,像猴子一样爬上树干去攀折。村前庄后三三两两的杏树、桃树、梨树……开出了一簇簇粉嘟嘟，明艳艳的花朵儿，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田野里的庄稼在一场细雨过后泛出新绿，于是，篱笆墙上，菜地里，便有了蜜蜂和蝴蝶忙碌的身影。
　　 这个季节正是乡村最美丽的时候，只是早早就扛了锄头去田间劳作的人们却无暇顾及花开几度，花落有时。这些对于他们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了，春天正是麦苗起身的时节，一天一个样，猛蹿疯长。庄稼长草也长，所以锄地就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民以食为天，庄稼就是农民的命根子。
　　 田间地头，放眼望去。各家的责任田里老老少少都有人。青壮年站立式锄法，身子前倾低着头，前后挥动锄头。上了年纪的坐个小板凳，或蹲着，缓慢前移。小孩子在地畔上打闹玩耍，大姑娘小媳妇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远处山坡上一群山羊立在山腰似乎还不满足仰起头继续往上攀爬，蹄下蹬落的土“扑簌簌”地往下掉。大体格的黄牛在平缓处静静看着，偶尔像呼唤山羊似的伸长脖子“哞哞”的叫上两声，然后低下头继续啃着草皮。
　　 树娃妈坐在自家的土炕上，手里摸索着搓捻纳鞋底用的细麻绳。树娃爹和树娃下地去了，老太太因为重度眼疾已经失明多年，做不了体力活也下不了地。土炕是南北向，一边是一道一尺多高的背墙，再往后连着锅灶。一边是一扇大大的窗户灰色的方块木格里镶嵌着透亮的玻璃，通向外面。眼睛看不见但她的听力非常好。她每天坐在窗口做针头线脑的活儿，听南来北往的人走过，根据气温变化判断十二时辰的转换。
　　 一缕阳光从窗口洒下来，照在树娃妈花白的头发上，她的两只手不断地把一根根细麻丝儿往一块搓捻，头微微倾斜凑近窗户好像在听枝头鸟儿的鸣叫声。身上穿一件蓝布大衫洗的干干净净，虽然已经泛白，褪色，却并不显旧。衣服下摆处一块半月形状的补丁也是缝的平平整整。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到了头顶。气温逐渐上升，虽然是坐在屋里但从窗口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外面热烘烘的了。这个点儿下地的人就快回来了，树娃妈把搓好的细麻绳往旁边的线笸箩里一放，整整衣服下了炕很熟练地到了灶前，往锅里添水，生火，开始给家人做饭。
　　 一拢一拢的炊烟在村子上空升起，四散而去，下地的人们回来了，陆续从门前走过。有说笑声，有孩童的喊叫声，还有牲畜一轻一重蹄子踏过地面响起不规则的沉闷声。树娃妈做好了饭，把灶前的柴火打扫干净就倚到门口等待树娃和树娃爹回来。不一会树娃家门外的石头堆开始热闹起来。左邻右舍的大人、孩子端着碗啊，碟儿啊聚集到了一块。树娃把妈扶到炕上，放上炕桌，摆好饭菜。然后和父亲一前一后的走出门到石头堆去参加“老碗会。”
　　 他家门外是一条大路，路边大槐树下有一堆大石头，也叫捶布石。谁家新下机子的布都要经过浆洗，染色，再拿到这里经过几个妇女抡起棒槌一番捶打才能裁剪做衣服或者缝铺的盖的。“老碗会”非常热闹一个中年汉子胡吹乱侃，知道的不知道的胡乱编排，大家笑得直不起腰，树娃妈隔着窗也听得真真的，大伙笑她也跟着笑，这是庄户人的快乐。
　　 “婶儿，出来坐嘛，外面人多，敞亮。”有人招呼着。
　　 树娃妈应着声说：“你们说我能听见，在这儿跟外面一个样，我腿脚不灵便，出出进进拖累人。”
　　 人们也习惯了她的存在，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话不多人却是极好的，谁家要是借东西别人推说没有，到她这从不打绊子。
　　 那个中年汉子续上了第二碗饭，可并不急着吃。
　　 只是用筷子在碗里搅动几下就把饭碗放到一边神秘地说：“哎，给你们说个新鲜的事。前几天南坡村有个台湾回来的人，还是拉壮丁去的台湾，现在回来寻亲，家人都不在世了只找到两个远门侄子。你们说，心酸不心酸？”
　　 人群里有人问：“人家都说，这人回来时腰上缠着一沓一沓的人民币哩，你知道不？”
　　 “谁倒是见了吗，都是听说的！”
　　 大家议论的正起劲，南边过来一个拉了一架子车货物的小伙儿，一边走一边喊着：“酱油醋，辣子酱、豆瓣酱……”
　　 有人对叫卖的小伙子招招手说：“小伙儿，过来歇歇脚，喝碗水。”
　　 “好嘞。”
　　 那人把架子车拉过来，抵墙放好，撩起衣襟抹了把汗，便走到石头堆边坐下来。有人给他递过来一根“羊群”牌纸烟，小伙子忙欠身接过，就着火点着吸了两口。乡下人心地善良，对人热情，但凡是走过的路过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招呼一声，拉拉话，给碗水。就是陌生人几句话也就拉近了距离。
　　 有人问：“小伙子，你这一天走村串巷的知道的多，那南坡村回来个台湾人，你知道不？”
　　 小伙说：“知道，知道，也是个可怜人，回是回来了可是亲人都不在了。好在还有两个远门子的侄儿，也算是了了心愿。”
　　 “啧，啧，啧，可怜啊可怜！”
　　 人们一致的对台湾回来的那个人表示同情。树娃妈坐在窗前听着大家说话，说到开怀处她跟着笑，说到伤心处她拽下腰里的蓝布手帕抹眼泪，还会在心底发出一些感慨，“可怜啊，可怜，这天底下苦命人咋就这么多呢！”
　　 卖酱醋的小伙说的口干便端起面前的一碗水喝了几口，砸吧了下嘴把水碗往脚边一放，抬头时看到了树娃妈微微愣了一下说：“这个婶子好面善，慈眉善目的。俺村有个老妈妈样貌跟这个婶子非常像，猛一看，我差点就认错人了。”
　　 树娃对小伙点了点头，笑了笑。树娃妈也跟着笑。
　　 一个小媳妇说：“俺婶子是个大善人，天底下面善的人都长得像。”
　　 小伙子急忙说：“就是像，连神态都像。姿势，也像，不过我村的老妈妈比这婶子看起来年龄能大一些，唉，我眼神不好吧，不过不是胡说哩。”
　　 树娃妈捋了捋耳边垂下来的头发并不在意，她知道大家为了逗闷子啥都说。那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老太太是不存在的。
　　 “你这小伙子，净胡说。能有那么相像的人！”
　　 小伙分辨到：“真的像，不骗你们。不过像归像不会沾亲带故，我村那个老妈妈人家是河南人，好像是黄河发大水逃荒到咱这的，我也是听村里人说的，不清楚。”
　　 “真的啊？”
　　 大伙突然认真起来，树娃妈心里一惊，眼睛眨动着把头凑到窗玻璃上仔细听。小伙继续说
　　 “也是个苦命人，听说是逃荒路上一家五口走散了，当初分开的时候她爸把自己身上的衫子扯了两绺给她和她姐，说以后要是活着寻亲就认这个布条条。这都快一辈子了，她的亲人怕是都不在了呢。”
　　 “真有这事儿？可怜呀，可怜。亏得咋们离黄河远。”人们又开始叹息和怜悯。
　　 就在大家都听得入迷时屋里的树娃妈突然惊慌的大喊起来：“树娃，树娃。”
　　 树娃赶紧放下手中的碗飞奔进屋。树娃妈嘶哑的呼喊：“树娃，快叫那个小伙子进屋来，快。”
　　 “叫人家干啥呀？”
　　 “你别问了，快去叫，快！”
　　 小伙子被叫进了屋，大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跟着进了屋。树娃妈拍拍炕沿让小伙子坐下，又对树娃说：“儿啊，在炕里面的幺窝（陕西人炕拐角处开一个墙洞放东西，一般是女人的针头线脑）里有个铁盒子拿出来，快，快拿去。”
　　 树娃问：“拿那干啥呀？”
　　 “你别问了，赶紧拿。”
　　 树娃从来没见好脾气的妈妈会急成这样，赶紧爬上炕去掏那个陈旧的铁盒子。一个黑色的小包袱被层层打开，树娃妈颤抖着手揭开盒盖子，里面叠放着一个黑色的布条，围成一圈的人们都惊呆了。树娃妈抹了两把泪说：“树娃，你把这布条条拿上跟这个小伙子去寻那个老妈妈让她看，如果她认得那她就是我的亲姐姐，如果不认得你就回来。”围在屋里的人们都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树娃忙点头说：“妈，我这就去，您放心。”
　　 人们立刻拍着胸脯对卖酱醋的小伙子说：“小伙儿，你带树娃赶紧去，你的一车货交给我们一点皮毛都不会少。”
　　 树娃揣起那个黑色的布条跟着小伙子急匆匆地奔向了一个叫北岭的村子。
　　 树娃妈靠在炕脚叠起的被卷上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来两行泪水，树娃爹坐在一旁叭叭地抽着旱烟问：“我领你回来这么多年没见你说过有个姐姐，只当是亲人都不在了。”
　　 树娃妈哽咽着讲述起自己的遭遇。
　　 1938年一场黄水像个恶魔，来势汹汹犹如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一下子就吞掉了村子，田地，还有数不清的牲畜和人。她的母亲和两个弟弟就被洪水卷走了。幸存的父亲带着她和姐姐艰难地生存，谁知洪水过后又遇上连年干旱，颗粒不收。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实在活不下去了父女三人就随着逃荒的人群往西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人都瘦成了麻杆。父亲病的很严重体力不支，走几步就大口喘着粗气。
　　 姐姐大菊说：“爸，你坐下歇歇，我去给你找根棍子拄着走。”
　　 大菊刚转身没走几步突然听到妹妹大哭起来，嘴里喊着：“爸，爸你怎么啦？姐，快看爸这是咋了？”
　　 大菊回头一看，只见父亲已经倒在地上妹妹一边哭一边摇晃着父亲，大菊急了，一下扑过来去分父亲的眼睛：“爸，你醒醒，醒醒啊，你这是咋了，呜呜......”
　　 姐妹俩的哭声惊动了路人，可并没有人理睬。人们只是用眼睛瞟过就走开了。每一家逃荒的人在饥饿和病痛中长途跋涉，时时刻刻都面临死亡的威胁，失去亲人是常有的事。这样的场面不足为奇，逃荒路上天天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人们已经没有能力和力气去管别人家的事，自己和家人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父亲终于在两个女儿的哭声中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剧烈抖动的手牵起小菊的手放到大菊手里，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
　　 这时一个和父亲年龄相仿的伯伯走了过来说：“孩子，别哭了。快走吧别被人踩着了。”
　　 “伯伯，我不走，我要带爸爸一块走。”
　　 那汉子蹲下身流着泪对他们的父亲说：“大兄弟，灾荒年活命要紧。我的家人，都死了，死了。这俩闺女我带上，从今起她俩就是我闺女了，你就放心吧，啊。”
　　 父亲气息微弱，艰难地从衣服上撕扯下两条布交到姐妹俩手里说：“跟着伯伯走，爸不行了，活命要紧。大菊呀，拉紧妹妹别走散了，这布条一人拿一个万一走散了，将来就拿这个布条寻，啊......”
　　 “爸，爸爸，你起来呀，咱们一起走呀。”
　　 哭声撕心裂肺，可是谁也无能为力，老少三人用路边的柴草勉强掩盖了她们的父亲，十七岁的大菊和十四岁的小菊跟着那个汉子紧紧追赶逃荒的队伍继续往前走。
　　 树娃爹疑惑地问：“我在道北遇见你的时候是一个人啊，我问你来着，你说没亲人了？”
　　 树娃妈泪流满面地接着说。就那么走啊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走了多少路，所有人都已经精疲力尽，嘴上打着血泡，腿软的撑不住身子。小菊头晕的难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脚上的鞋磨穿了，脚指头露在外面，一走脓血就流出来。她想在地上躺一会。
　　 大菊紧紧搂着妹妹，鼓励着说：“好妹妹，再坚持一会吧，别人都没歇，咱不敢歇。”
　　 摇摇晃晃的伯伯停下步子说：“孩子，走不动，咱走慢点，就是不敢掉队啊，坚持下去，才能，才能讨口活命。”
　　 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人兴奋地喊叫起来：“快看啊，城墙，我们快到西安城了。
　　 “真的，真的哦。”大家高兴地喊叫起来
　　 人们的欢呼声还没有停，突然天空传来一阵可怕的声音，由远至近越来越响，人们茫然的望向天空。大菊姐妹俩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伯伯突然大叫：“快趴下，日本飞机要扔炸弹了，赶紧趴下。”
　　 人群一阵惊慌，哭喊声，踩踏声响成一片。伯伯猛地把姐妹俩扑倒在地，随着一声声巨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过了好久，小菊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嗡嗡作响，脸上身上全是土，她想爬起来可身体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动弹不得。她慢慢蠕动，用手去撕扯，猛推那个压在身上的重物。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爬到一旁的石头上靠着喘口气。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声响只是一股一股的浓烟往上喷涌发出刺鼻的气味。地上被炸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坑，隔几步就有血肉模糊的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小菊惊恐地往后缩却一眼看到刚才那个她好不容易挣脱的重物是一个人，一个死人。那人身上几处都往外渗血，头被一块石头砸中，身旁扔着那根熟悉的木棍。
　　 小菊哇的一声大哭：“伯伯，伯伯，你别死啊，你别死，姐姐，姐姐你在哪里呀？姐.....”
　　 小菊边哭边在死人堆里翻着，可就是不见姐姐，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小菊越哭越伤心。忽然一个大手拽起她说：“快走，一会日本飞机又来了，你也活不了。”
　　 “我要我姐，姐姐，伯伯。”
　　 “死了的顾不上了，活着的赶紧走，快。”
　　 讲到这里树娃妈已经泣不成声，树娃爹拍拍她的后背说：“好了，好了，不说了，这不马上就有姐姐的消息了，如果不是亲姐姐咱也认下这门亲戚，都是苦命人那。”
　　 ”
　　 树娃妈拉住树娃爹的手感激地说：“还好遇到了你，有了树娃总算是有了个安稳日子。可是一想起我的亲人们那，这心，就疼得厉害。想他们那，想，想的夜里睡不着觉，就对着月亮流眼泪，哭坏了眼睛，拖累了你和树娃。”
　　 树娃爹说：“不要说这话我和树娃是你的亲人嘛，过去的事就过去列。”
　　 树娃妈说：“我也这么想，时间久咧也淡忘了，没想到今天这小伙说的这个人像是我那失散了的姐姐哩。”
　　 “你包急，娃这不是去了吗，这是老天爷开恩哩。”
　　 第二天，一个和树娃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开着拖拉机带来了一个满头白发，身板硬朗的老太太，旁边坐着树娃和卖酱醋的小伙儿。下了拖拉机老太太在树娃和小伙儿的搀扶下进了屋。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炕上的树娃妈，泪水便大颗大颗往下落，两条腿剧烈抖动。还没到炕边就哭着说：“小菊啊，是我的小菊吗？姐来了，大菊，我是大菊......”
　　 树娃妈伸出双手向前摸索着说：“我的亲人那，你还活着，活着呀，姐......”
　　 俩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泪水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脖颈上，邻居们看着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老人都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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