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被打乱的时候，就像是山间的小路，曲曲弯弯，七拐八扭。行在上面，只知其来路，却不知其所往。
　　 那时，我却是有些失态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这新娘的脸面，她是我侄儿新婚的妻子，眉眼间又像极我的一位故人，而那位故人又曾是一次又一次影响着我，我的工作、我的生活，乃至我睡熟之后的梦境。
　　
　　 一
　　 那年，我刚满十九岁，通过考试，进入了市第二制药厂。
　　 二药厂不是人们想像中的药厂，它不产人药，而是一座农药厂。至于为何不大乎其然地叫农药厂，我一直干到离开都没弄明白。
　　 彼时，在哪工作都会有个师傅带你的。走进车间之前，我也曾多次想象我的师傅是个啥样，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但，不管男女老少，心中只想其对我好些、善良些。
　　 当时，与我一起分到四车间的有三个人，两女一男，那个男的就是我。
　　 四车间是个制剂车间，不同于粉剂、乳剂车间的是，它有两层楼，楼下投料，楼上看表。那天，我被大班长，一个刁疤眼的中年男子引去了二楼，一上楼，他就大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一一尹凤喜。
　　 听见喊声，从那头走过来一位身材高挑的蓄着长发的年轻女人。她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面上戴着白口罩，手里拿着一支垫着硬纸板的记录本。
　　 瞧着她走到跟前，大班长有些邪气地说：“喜喜，这个是车间给你安排的徒弟。”说完，也不管有没有我在场，上去就在我的师傅屁股上捏了一把。
　　 看到这一幕，我的脸“腾”地一红，忙把眼光挪向窗外。耳边就听见师傅笑道：“别这样，有小孩子在哩。”
　　 大班长哈哈一笑，说道：“怕什么，他也是会长大的。”
　　 那时，我尴尬极了。没想到第一次见到师傅会是此种场景。
　　 瞅着我这般，师傅就笑着赶大班长走。她说：“王刁疤，还不快滚，等会儿仪表冲了，把你那只眼也烫成刁疤。”
　　 听言，大班长这才意犹未尽地走了。离开时，他还没忘了叮嘱我道：“一切都听师傅的，好好学。”
　　 这，仿佛还是一句人话。
　　 刚走进社会，憧憬着一切美好，可以这么说，对于他们的随便，我从心理上是反感的。尤其是对这位女师傅。故而，她与我说话时，我都有些心不在焉。
　　 接下来的日子，我得跟着师傅走。虽然是抄表工，也是三班倒。师傅上白班，我就上白班；师傅上深夜班，我就得上深夜班。药厂有班车，有大食堂。食堂的肉包子很好吃，皮薄馅多，一口下去还流出许多汤汁，以至于离开许多年还在怀念它。
　　 师傅从不去食堂，她住单身宿舍，自己做饭。那时节，我常常可以瞧见她将一支铝皮饭盒放在搅拌台上，那里有热气。到了饭点，不管冷热，她拿起来就吃。说实话，我喜欢这个时刻，只有这时，我才能完完全全看见师傅的脸，也只有这时，才可以感到她的这张脸是完全配得上她的眼睛的。师傅的眼睛不大，眼皮是内双的那种，瞧着你时，常常是漾着笑意的。我那时还不懂什么是媚，只是觉得很勾人，便不敢看，却又不能不看。于是显得有些躲躲闪闪。这就让师傅觉得我有些怕她。正是因为如此，她同我讲话时，语气总是柔柔的，生怕吓着我。
　　 有一回，同我一起进车间的那两位女生问我，你的师傅对你好么？我说好呀！她俩便羡慕我，大说特说自己的师傅太严格，嘴巴还损，常常骂他们蠢。听言，于是我很得意。
　　 见我如此，她们却不想让我太高兴，就把听到的关于我师傅的不好传闻说给我，当然主要是关于男女方面的。并提醒我注意。那表情就像老太太惧怕还是黄花大闺女的孙女被人给占了一样。
　　 我去。当时我就糟批她俩，我说，这才多少天，你们就学得这么嘴碎？我师傅不是那种人。
　　 她俩听了就嘻嘻笑。那表情简直不像姑娘家的。
　　 就在那天，师傅被人喊去车间办公室接电话，回来时，我瞧着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于是便小心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师傅不答，只是默默地换着衣服。换完，关好柜门，这才对我说：“小陈，师傅要回老家几天，这几天你可能要单独操作这些仪表，记住师傅平日教你的那些步骤，千万不要出错。有不能解决的，就马上去找王……大班长。晓得不？”
　　 我闻言连连点头。末了，我又问：“师傅家里出了何事？需不需我帮忙。”
　　 她忍着伤悲摇了摇头，轻声说：“没什么的。你只需记住师傅对你说的。”说完，她便匆匆忙忙离去了。
　　 师傅走后，我才从大班长那得知：师傅的婆婆去世了。也因此知道：婆婆一直是由师傅赡养的。
　　 我问大班长，那么她丈夫呢？
　　 大班长叹了口气说：“你师傅是个苦命人。她男人将原是个军人，转业后就分配到我们厂子，前年汉江抗洪，江水漫进厂里，她男人将在仓库抢运硫酸二甲酯时中毒，由于事后他最先发着，去了医院，结果被当成重感冒给误诊了，最后还切开了气管。嗳，他死得真冤枉。其实，就是注射一针阿托品就会没事的。知道么，你师傅就是顶替她男人将才来到二药的。这女人，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亏得他俩没孩子，要不，她日子更难过。”
　　 听罢，我一阵唏嘘。
　　 大班长接着又说：“若非她那多病的婆婆拖累，喜喜也不会过得这么苦穷。嘿，这下好啦，她也算是解脱了！”
　　 那时，我不知怎地冒出一句：“这样，少了一份牵挂，多了一份思念。”
　　 大班长拿眼盯着我说道：“思念？哪来的思念。喜喜对待她婆婆，更多的是责任！为了她，喜喜不知拒绝了多少男人。哼！”
　　 我心道：这其中怕不有你吧！
　　 几天后，师傅回来了，其工作依是从前那样，只是寡言沉默了许多。仔细看时，我发觉她的额头上又多了几道浅浅的纹皱。人言道：农村的女人本就显老。可我觉得，她才二十四岁呀！怎么瞧就像个三十来岁的样子。我，可怜她，也心疼她。终归，她是我的师傅不是。
　　
　　 二
　　 一年后，我转正了。师傅也变成了我的班长。
　　 师傅当班长，有很多人是不服气的。特别是之前的老职工。他们还是认为师傅是出卖色相才能上位的。
　　 其时，我鄙视这些人。反正我已转正，不怕得罪谁，故而，无论在何种场合，只要听见有人嘀咕对师傅不利的话，我必反击之。于是就传出我亦为尹凤喜色诱的谣言。
　　 那时的我，逆反心理是很重的，心道：你们愈是这般说，老子就按你们说的这般做。
　　 从那时起，我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对师傅大献殷勤。师傅没时间做饭，我去食堂给她买过来，师傅的工衣没时间洗，我带去澡堂给她洗干净。师傅当然不同意我这么干。我对她说：“怕什么？你是我师傅。”
　　 师傅说：“小陈，我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可你这么做……，唉！师傅是过来人，风言风语也听多了，受得住。可你还是个小孩子，为师傅这么做，不值当！”
　　 我听明白师傅的意思。她是怕我今后不好找女朋友。
　　 一天，下了白班，师傅让我去她那一趟。我懵懵懂懂就去了。
　　 在师傅住的宿舍，我瞅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在做饭，正不知所巳，那女孩微笑着向我打招呼：“是小陈吧？”
　　 我红着脸点头说是。
　　 她挺大方地走近我，并自我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彼时，我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莫非师傅要给我介绍女朋友？
　　 果不其然，饭间，师傅不停地给我和那个女孩制造亲热的机会。
　　 饭毕，她又让我和女孩出去走走。
　　 很遗憾，那天，我把那个女孩丢在厂外的江堤上，自己一人独自离开了。
　　 翌日，师傅一整天都没搭理我。下班后，我便去找师傅赔不是。
　　 那天，我对她讲了许多好话，末了，还对她作了个鬼脸，师傅才“扑哧”一笑，说道：“若不见你这样，一辈子都不想理你。告你，那女孩是我远房的侄女，她不比你差，人家可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今后再不济也是国家干部。你说你平白无故就把人扔在江堤上，让我这脸往哪放？”
　　 闻言，我忙又赔不是。我说：“师傅，不是那什么，我觉得我配不上她。”
　　 师傅听完摇头。她叹了一口气说：“算了，这事以后再说吧！”
　　 我忙说：“以后也别。”
　　 师傅关切地瞄着我，继尔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其实，她怎会知道，至我开始所谓的“故意行动”后，似乎已经对别的异性提不起劲来，感觉自己在爱一个人，谁呢？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直到那个夜班，这个模糊的影子才彻底凸显出来。
　　
　　 三
　　 那个深夜班，工厂突然停了电，厂部下达通知，说是外线停电，今夜都不会来。车间只能停工放假。
　　 十一二月的天气，白天都很冷，更别说夜晚。那时，厂班车早已停开，哪怕有班车我也回不去。
　　 安排完一切，师傅就问我：“小陈，这昏天暗地的，你咋办？”
　　 我抖抖身上的棉大衣，气宇轩昂的说：“我就在车间办公室歪一晚。”
　　 她想了想说道：“不行，那样会冻死人的。”
　　 我笑着说：“不碍事。师傅你回吧！”
　　 师傅闻言嘱咐了几句便要离开，走到楼梯口那，她突然又走了回来，对我说道：“算了，你还是去我那吧！”
　　 不知怎地，我没反对。
　　 到了宿舍，师傅点亮了蜡烛。红红的烛光映着她美丽的脸颊。那一刻，我蓦地想起我小时候时的母亲，母亲就是在烛光下这样轻言细语对我说话的。然而，她又不是母亲，母亲可没这么年轻。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师傅对我说：“小陈，等会儿，你睡我的床，桃芳回老家探亲，一天两天不会回来，我睡她的床。”说完，便开始收拾起来。我当然不能闲着，也帮着收拾。
　　 从认识师傅的那天起，我还没如此之近地挨着她。此刻，我在她的身边，隐隐嗅到一种淡淡的幽香，我喜欢这个气味。
　　 当师傅只穿着内衣站在那边床头时，我做了一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我冲上去一把抱住师傅，沉声说：“尹凤喜，我喜欢你！”
　　 师傅挣脱了我，抬手抽了我一个大嘴巴。然后快速穿好衣服，返身就往外走。走过惊魂未定的我时，她奋力推了我一掌。
　　 师傅，是哭着跑出去的……
　　 唉！这个该死的冬天。
　　 那之后，师傅请求调去了工厂最差的车间。我哩，也不愿活在整天的自责中，夏天，我也托关系调出了二药厂。
　　 此刻，侄儿的婚礼依旧进行着。
　　 轮到他们过来敬酒，到我这，侄媳妇儿非常殷勤，她知道我在省文联工作，自己又是文学青年，便一再对我说些日后请多关照的话。我笑着答应着，却不敢拿正眼看她。
　　 此刻，我怎么老是觉得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侄媳妇，而却是曾经的师傅尹凤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