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晓芬吃力地把最后一筐菜放进小面包，“咣当”一声关上推拉门，绕过车头一屁股坐到驾驶座上，才喘出一口大气。干活不憋住那口气，几十斤一筐的菜都端不到车跟前。她拿起挡风玻璃下的毛巾，先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刚想放下，见前挡玻璃有些花，便弯腰扳住车门擦了一遍。此时，一身热汗已经渗透内衣，她抖一抖领口，让身体里的热气往外散发一些。嘴里嚷出一句脏话，这才发动汽车，开动起来。
　　 金晓芬那句脏话后边是想骂人的。她想骂谁呢？头一个当然是男人许世同。许世同外出打工，大棚种植全成了她的。本来她也想跟着打工的，但家里这一摊子，她又舍不得。所以许世同外出的那个晚上，她除了使劲折腾外，还定下规矩：每月必须回家一次，发了工资要打在自己的卡上，绝对不许找其他女人……她以前外出打工知道，那些熬不住的男女，有的自愿结对，有的外面打野食。许世同态度坚定地表达了服从命令听指挥的话：“老婆你就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违反规定，去找别人的。”
　　 “狗日的，话说的比蜜还甜，这都一个多月了，还不回来。还指望着你收这茬菜往县里送呢，你是不是有人了？”早晨起床就在电话里骂了许世同一顿，还是无法解恨。活倒是找人能干，可人不回来，借口活多忙，要加班十来天的事情，就不好说了。开头就不守规矩，让人怎么放心呢。
　　 金晓芬的车开得很快，吓得刚赶出羊群的何老三连忙把羊拦到路边上。何老三躲过金晓芬汽车卷起的灰土，往汽车驶去的方向吐了口唾沫说：“疯子，开个车都不知道姓啥了。”刚好出门的肖二家的听着了说：“她是当家的，车轱辘下的声音都叫她‘组长、组长’的呢。”
　　 “就是的，你们怎么选她当组长呢。整天疯疯癫癫、吹牛放炮的，能当好个组长？”
　　 “哎呀何叔你不知道，她还真是个组长的料。人前能吹，回家能作，后头能整，心狠手辣，正合适呢。不然，每年水费啦，电费啦，卫生费啦，杂七杂八的钱咋能收得起来呢。”
　　 “你倒说得有些道理。呔哎求（连在一起赶牲口的象声词），你妈那个大羯羊往哪里跑，咋能往人家果树上啃呢？求！求！这些糟瘟东西，不挨鞭子就轻狂得不行了。行了，你忙去吧，我赶紧把羊赶到河滩上去。”
　　 金晓芬的汽车还在村道上跑着，路上一截截铺满植物杆子。汽车轮子便在那些杆子上“咯登咯登”跳起来。她的车速不得不放慢下来。“狗日的，把路都占满了，颠得老子的菜都弄烂了。”骂是骂，她也无可奈何，这个季节正是收获植种的时候，种下植种的都这样铺在路上打碾，她能有什么办法。其实她心里想骂的是县城那个收菜的蔡老板。
　　 蔡老板名声被县里吹得神乎其神，说他的鲜活蔬菜平台为农民带来了致富门路，解决了种植户的后顾之忧等等。电视里还时而放出他跟领导一起出席慈善活动的镜头。等金晓芬给他送开菜才知道，他就是个剥削农民的骗子。压斤压级压价不说，还常常拖欠货款。已经送了五次，除了头一次结回一半款，再去都说是得等等，下次再来结。他们的借口永远都是“送菜得太多，你们种的大路菜销路不是太好，我们也得等人家付款才能给你们结账啊。”但金晓芬知道，他们送来的菜都被各城市超市现场采购车拉走，根本没有积压滞销之说。既然没有积压，何谈销售不畅？他不过就是尽可能坑他们这些最底层的农民罢了。要不回钱还得送也是种植户没办法的事情。因为只有他这里能吃得下一车车的菜，价钱虽然不贵，但比送到菜市场里零散批发好得多。虽然暂时没要回钱，钱在账上，他总得给吧。
　　 让金晓芬气恼的当然是另一件事。那是女儿开校前几天的事情。她送菜的时候想，女儿初中上学学费什么的需要钱，以这个理由要一部分货款总是好说吧。她找到公司财务，那个狐媚女会计说，支付货款都得蔡总批准，你找他批一下吧。她找去总经理办公室。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蔡总坐在老板椅上，腆着个大肚子慢条斯理地笑着说：“你这种情况比较多啊，让我实在为难呢。”
　　 “这有什么为难的？蔡总，你身家百万，不知道我们这些种地等钱花的人的苦啊。姑娘马上到校，等着地里的东西变钱呢。”
　　 “是啊，大家都这么想，我拿不回来钱也没办法。不过，你这个情况是可以考虑的。”
　　 “对对，蔡总你看是不是给我批一下，先付上五千块。我在你这里一共三万多呢。”
　　 “五千不多。行，你先坐下喝些水，我打电话问问财务。”蔡总走出老板桌，走到金晓芬身边拨打手机，摆手示意她坐到沙发上。电话通了，他也随意挨着金晓芬坐下。
　　 “喂，小王啊，账上还有多少流动资金啊？现在帮我看一下。”说着话，他又似乎无意地拍拍金晓芬的肩膀，意思是少安毋躁。他的举动叫金晓芬一下膈应起来。干嘛？这家伙想干嘛？欠着我的钱还想占我便宜，想得怪美。有了这样的想法，她就提防起来。
　　 “哦，二十万，需要付的材料款得三十五万？好，知道了。”他提手再一拍，却发现金晓芬躲开了。他知道，这个女人并不就范。于是口气瞬间变了：“行吧，告诉副总他们，现在所有货款都不付，想法筹款把材料款按时付了吧。”
　　 这回他脸色一阴，跟金晓芬没了笑脸。“你听到了吧，现在没法付你货款。我是有心无力。等过一段再来结算吧。如果嫌这里结不了账，也可以到别处去送货。”
　　 金晓芬领教了这个臭男人的卑鄙无赖，却无法放弃往他们公司送货。所以她今天还得去送，希望货款能早些结回来。因为她实在需要一笔钱，才能把压在头上的大山搬开。
　　 这山是儿子迁压过来的。儿子随妈，在许如轩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看他的眉眼，动作，语言，连嬉皮笑脸都一模一样。小时候这是金晓芬的骄傲，现在则是她的悲愁。但她在人情面儿上还撑得满满。“小轩在喆城开了家广告公司，雇着十来个员工，事业大着呢！”村里人听她这么说，都以为她要跟着儿子发了。慢慢地人们才知道，这个金大炮又在放炮，吹牛不打草稿。因为从许世同二嫂子那里知道，许如轩的公司连连赔钱，他的车、公司运作的费用，都是许世同金晓芬他们在东凑西拼。前年春上从农商行抵押贷款13万，至今没还上，还把当时哄来帮着抵押的亲戚家的资金冻结到银行了。弄得亲戚成了仇人，年前年后天天找着来要账，差点儿没住在家里。有人故意问金晓芬：“儿子公司不是赚了吗，咋还叫人家堵门要账？”金晓芬辩白：“儿子他们今年给政府做的项目款没结下来，被拖欠了。快了，转年就好了。”
　　 这边没还上，那边儿子的电话像催命鬼似的打来：“妈，我又有些缺口，这周你得想法给我筹个七八千才能应付过去。”金晓芬没好气地说：“儿子啊，你还想不想叫老娘活啦？刚给了你五千，你又要七八千，你要干不下去就回家种地来，别整天折腾地要我们的命啦！”那边电话里当然还是老一套：“妈，你要有信心。相信儿子坚持过这最艰难的一段，就能走上阳光大道。”
　　 “几年了，你倒是拿回来些实在的东西叫我相信你啊！”
　　 “快了快了，别急啊。再支持一下，马上就出业绩了。”
　　 晚上两口子躺在床上唉哟呻唤，把儿子骂得个狗血喷头。一个怨一个，说是对方的过。这个说都是你打小儿没好好管教，放任他只管花钱不管娘老子的死活，生生背了一身债，将来怎么办。那个说这是你基因不好，就没遗传下来个做生意的好脑子，整天跟人吹牛撒谎，没把实在的事情做下来。打嘴仗好无意义，不得不偃旗息鼓，各自走进被狗撵、被蛇追的噩梦里。早晨起来，一个又去打工，一个再进大棚。他们整天劳作的意义，都是给儿子筹钱还钱了。
　　 金晓芬左手把着方向盘，抬眼望了一眼前面的路，右手掏出手机看刚才叮咚一声微信是谁有什么事。没等她看仔细，忽然路边窜上一个三轮车。她急忙扔下手机打方向盘，却已经听得“嘭”地一声，三轮车看不见了，天地一片空白。面包车扭扭捏捏地拐下路基，歪倒在树沟里。
　　 等金晓芬醒来，已经在医院里了。许世同坐在床边，见她睁开眼睛，连忙叫儿子喊医生护士。医生过来看了看说：“行了，醒来就没大事了。”
　　 金晓芬挣扎着要起来，被许世同按住：“咱可不敢动。轻微脑震荡也是脑震荡，再动一下，震荡加重了可咋办。”邻近病床吊着胳膊的女子暗笑，这男人的解释可真有意思。金晓芬这才想起来她把车拐下路的事情，慌忙问道：“车呢，一车菜呢，那个三轮车上的人呢？”“车没大事，拉到修理厂了。菜还说啥啊。三轮车上的人断了腿，车毁了。责任主要是他们的。”
　　 儿子听妈还挂念着菜就接口道：“妈，这会儿了你还说菜的事情，真是要钱不要命呢。”
　　 金晓芬不听则已，一听许如轩的话就是一肚子的委屈气愤：“滚你妈的蛋。老娘不是整天拼命给你攒钱，能出事情吗？”刚一嚷，却触着了神经似的，头脑子里一阵剧痛，不由得哎哟一声，手抱住裹着纱布的头叫道：“你要气死我啦！”
　　 看着妈的样子，许如轩再不敢多说话。他知道老娘有表演的成分，却弄不清她这次到底是真痛还是做给他看的。一想跟妈要钱的事情看样子得泡汤了，他就心焦得抓狂。怎么办，公司最近虽然揽了业务，却没有后续资金支持。之前做了些工程都被拖欠着，头疼得要命。
　　 许世同看老婆醒过来，沉了一夜的心情立刻轻松起来。他看儿子一副窘迫样，待在病房里起不了好作用，在伺候金晓芬躺下后把儿子叫出病房门外，从衣兜里摸出一沓现金塞过去：“给，这是3000块，老子打零工挣下的。你去了好好弄，再不敢给我们加负担啦。实在不行，就回家来，有地，有大棚，还可以去打工，不至于像现在这个样子。”
　　 许如轩接过钱边往口袋里装边问：“那妈看病咋办？”
　　 “那你就别管了。你把你的事情弄好，就是给我们把大病治掉啦！走吧走吧，你妈再躺一天我们就回家了，你待着也没啥事情。”
　　 儿子走了，许世同掏出卷烟点在嘴上，心想看来以后外面去了还得留个后手，万一有事也好支应。除了工程上的工资全给金晓芬外，自己零活赚下的，得放好。这次幸亏金晓芬事故责任不大，要是把人轧死那可就雪上加霜了。儿子以后怎么办，金晓芬会不会有后遗症，上学的姑娘知道娘出了车祸会咋想，家里的大棚今后怎么种……一堆事情涌到头脑子里搅活，胡乱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名堂，只好把烟屁股摁在墙角里回到了病房。
　　 金晓芬问：“娃子呢？”
　　 “我打发走了。他在这里也是个惹人生气。”
　　 “那他公司的事情咋办，上次说要凑钱的，现在这个样子，哪里给他凑去。”
　　 “我让他自己想办法去。二十多的小伙子了，不能啥事都叫爹妈给他解决。要开不下去公司，就回家来吧。人家的孩子没开公司，给人打工的，倒没像我们家这么狼狈。”
　　 “你说得轻松。儿子回来咋找媳妇？房子都买到喆市了，回到县里咋办？”
　　 “那也不能总这样啊，再被他拖累下去，我们咋办？欠下的账能赖过一时，不能老赖着。听说姑妈家儿子要到法院起诉呢。”
　　 “起诉就起诉吧，反正现在没钱。”金晓芬说到老公姑妈家儿子要抵押款的事情也是一肚子气愤。咋说都是亲戚，要有钱哪能不给。你也不能过年时候气势汹汹扛着铺盖来要账，现在还要告状打官司。
　　 “总是欠了人家钱的嘛。”许世同现在在村里行走也是灰头土脸。经姑妈家儿子一宣传，都知道他坑了人家，欠钱不还，是个赖皮。虽然大家知道他在家里做不了主，但沾着个赖皮老婆的名声，他也不得安生。
　　 第二天出院，保险公司支付了大部分住院费，又从新农合个人账户里走了几百块，自己竟然没出什么钱。这让许世同高兴不已。回到家里的金晓芬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第一时间跑到大棚看蔬菜生长情况。她住院的时候，许世同已经叫老爹去浇过水了，一茬蔬菜又已成熟在即。她打电话给蔬菜公司，问现在收购价格，心里不免着急起来。现在的价格好啊，大棚里的菜要能送过去，一次能值两千多块呢。她喊跟在屁股后边的许世同：“你找个车，找几个人，把菜摘了送县里吧。”许世同对此并不热情：“不是要不来钱吗，还送个啥，不如另找个地方批发了算了。”
　　 “那里价格好些。还是送吧。前边已经送了那么多，现在不送，结算的时候又成了个事情。”她怕人家到时候又祭出个借口来，账更不好结了。听说县里领导接到反映，已经过问菜农结算的事情，总算能看到个希望了。
　　 “行行，我找人找车送，你还是回家歇着吧。刚出院，别再累出个好歹的。”
　　 “我哪有那么娇贵？没事。你找车去吧，我回去喊几个人。对了，你把你老子喊来摘菜吧。”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摘菜挺麻烦的呢。
　　 “行吧。”许世同听叫去喊父亲，心里浮起一丝不快。老头儿八十多的人了，前几年左腿上长个大包疼得走路都跛了。母亲原来挺能干的。自那次把电动车骑翻摔断了腿，一下不行了。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很少管老子娘的事情。不是不管，而是金晓芬不叫管。说他们还有大哥，他们咋不管。他知道大哥的情况。对于当年分家时父母跟自己，老房子归自己的事情是明白的。过去父母是帮了自己不少，带孩子，放牲口，春种秋收。现在孩子大了，他们病多了，纯粹成了负担。这个负担全撂给自己，当然高兴不起来，莫说老婆了。所以，他按老婆的安排，在房子一侧给父母搭起两间茅草棚，把爹妈搬出去，重新把家里粉刷一新，感觉良好。这件事情被老大叫过去狠狠训了一顿，也就了了。倒是村里其他人某种若明若暗的目光，让他心里不舒服了好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