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根发得了绝症，他没有恐慌。只是耳边响起的声音一直萦绕着他，挥之不去，抹之不掉，亦如当年那样纤细微弱，楚楚可怜，也亦如当年那样扎他的心，生疼生疼的。
　　 根发哥哥，俺想嫁的人是你，是你呀！声音像黑暗里突然出现的一道微光，瞬间唤醒了他的求生意志，让他找到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他隐隐感到，在这个世界上，他并非孤单一人，如果他死了，那个声音会追随着他一同滑向地狱。
　　 他一生不求人，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求人，这让他有些为难。他清楚明白自己生活的境况，除了弟弟一家，他没有亲人，但弟弟一家一直又是他讳莫如深的一个话题，他不愿提及弟弟一家任何一个人的名字，甚至是害怕，那会让他心里无端生长出一些杂草，莫名地增添一些烦躁，月亮湾村的人都知道。想到这里，痛苦再次袭来，他咬着牙，嘴唇紧闭，忍着剧痛，绞尽脑汁地想着活下去的方法，再难也要活下去。
　　 他把一双枯手放在稍稍凸起的腹部上，机械般地揉搓着，不一会儿就已大汗淋漓，疲惫不堪，他却不想停下来。他希望能够用手掌的温度一点点融化掉那些长在他肚子里面的小硬块，他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徒劳，但他又无比奢望奇迹会突然出现。他这一生中经历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几次都是死里逃生，这次也不会是例外。他这样想着，心情好了不少，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感慢慢消失了。剧痛来袭他像投入一场战斗，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懈怠。每一次剧痛过后，他又无比享受那种劫后重生的喜悦。对他来说，这片刻的安宁便是以后漫长煎熬中唯一能让他感到幸福的时刻，也正是因为有这片刻的安宁才让他滋生出勇敢面对疾病的力量和决心。疼痛来的时候他努力去回忆一些往事，那些往事会分散他的注意力，疼痛在不知觉中走远，他最先想到的便是院子里那棵柿子树。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他一路风尘仆仆，从广州军区部队赶回月亮湾村，只为送回一棵柿子树苗。树苗被他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自己心爱的姑娘一样，一脸的激动与幸福。他对兰芝说，原本是要托人带回来的，又怕战友粗心把它弄折，想来想去还是我亲自回来比较稳妥，顺便也看看你，你不是爱吃柿子吗？这是一棵巧克力柿子，摘下来就能吃的，不比我们村里的那种柿子。脆脆地，很甜很甜，我托人从日本带回来的。
　　 兰芝很享受这种被人在乎的感觉，这世上也只有王根发一人在乎她，她也更加在乎她的根发哥哥了。她抚摸着这棵还无比幼小的柿子苗，深情地说，根发哥哥，你放心走吧，俺会好好浇水施肥，让它永远陪着俺，就像你天天在俺身边。王根发脸上有些发烫，他知道，兰芝一直都在用她的孤独温暖着他的孤独，照耀着、点亮着他的精神世界。
　　 他又无比担忧地问，不知道它会不会适应我们这里的水土，能否结出果子来？
　　 会的，会的，等结出果子，俺就做你媳妇。
　　 王根发不再质疑了。
　　 夕阳向大地洒下金辉，绚烂美丽的晚霞写进他们爱的诗行，整个小院披上了羽翼般轻盈的金纱，两颗心沉沦在这美轮美奂的景致中。他们深深相拥，长时间备受思念折磨的痛苦在此刻终于得到了尽情宣泄。无数的星星在眨着眼睛，见证着他们沐浴爱河的疯狂；夜风中摇摆的柿子苗欢快发地出沙沙声，偷窥着他们对爱的情不自禁，他们用爱将这个夜晚化为永恒的记忆。
　　 疼痛又有了感觉，王根发脸上的笑还没隐去，在他强大内心的抵抗下，疼痛又一次走远了。他透过窗玻璃，瞥见院子里那棵高大葳蕤的柿子树，内心倍感凄凉，他暗暗说，难不成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要一同上路？
　　 他转过头，眼睛盯着天花板，回忆起往年柿子树那些荣光的时刻。深秋蔚蓝的天空下，秋天用它神奇的魔手，大笔一挥，一片片树叶便随风飘逝，树梢上，枝丫间便亮起了一盏盏金灿灿的小灯笼，它们透着灵气，带着娇羞，随风摇摆，令人赏心悦目，刹那间，成了小院里最靓的风景。人多起来了，兰芝兴奋地爬上柿子树，把那些小灯笼一个个摘下来，放进他们的篮子里，还没等落稳，就被人抓起来，在衣袖上来回蹭两下，咔嚓一口就落了肚里。
　　 你们看，根发家的柿子树像是生病了吧？柿子叶都成了蜘蛛网，柿子果上生出了白粉，像是得了绝症哎，以前可从没出现过这种现象。不知何时，柿子树下围了一圈人，都仰着头，对着柿子树小声地议论着。
　　 王根发听到声响，收回思绪，看到窗外来了这么多乡亲，眉头舒展了一下，心中有了小小的激动，硬撑着坐起来，披衣下床。
　　 烈日像一盆火毫不留情地泼向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满树的柿子叶好像烤焦了一样，蔫蔫地耷拉着。绿色的果实就像败下阵来的士兵，毫无生气，萎靡不振。此时，它们正焦渴地盼望着它的主人能向它的身体输入一泓清泉，或是一剂良药。
　　 而如今，他和它一样，疾病缠身。他已被命运之手紧紧掐住了脖子，扼住了咽喉，在艰难的呼吸中奋力挣扎，给不了它任何的关怀，等待他和它的只有拼上命的自救。
　　
　　 二
　　 与此同时，距离月亮湾村七十公里之外的潍坊市人民医院大楼内，王晶急匆匆走向体检中心大楼，她一张张翻看着今天所有退伍军人的体检报告，翻到王根发这页时，王晶被震得目瞪口呆，她一屁股跌坐进转椅里，体检报告从她手中悄然滑落，几秒钟后，她又重新捡起来，对着它一直坐到天亮。
　　 王根发，男，72岁，潍坊市临朐县月亮湾村。
　　 上腹部增强扫描+三维重建影像所见：胃窦及胃小弯不均匀增厚，最厚处约1.2Cm，CT值约为38Hu，增强扫描明显强化……
　　 诊断
　　 1.脂肪肝
　　 2.胃炎及胃小弯均匀增厚，考虑胃癌可能，建议结合胃镜检查。
　　 3.胆囊结石
　　 这一夜，她面对王根发已经不能再逃避，泪水无数次滑过脸颊，流年里的光影和往事排山倒海向她涌来。
　　 王晶从记事起，父亲就是植物人一般的存在，他昏聩无能，护佑不了她的成长，也给不了母亲任何依靠。母亲整日里为一日三餐发愁。村里的娃娃都去上学了，她还光着脚丫给母亲捡来的垃圾分类，母亲从责任田里回来后再把它们卖给废品站，换来一瓶酱油或是一包盐。
　　 有一天，王晶见母亲把饭端上了桌。她就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大声喊，爹，吃饭了。父亲好像没听见，等她再喊的时候居然喊出了，爹，我要上学，我要上学！她的爹仍没听见，却被路过家门口的王根发听见了。王根发愣在那里，踟蹰了几秒钟后就一步迈了进来。
　　 母亲听到狗叫声，从西屋的窗户探出头，见是王根发，放下碗筷就迎上来。
　　 兰芝，娃都八岁了，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该叫她上学了，再难也要让她上学，只有读了书，家里才有希望。王根发语重心长地说完，就把五块钱塞给她转身走了，兰芝追出去，他头也没回，只是抬起一只手臂，示意她止步。
　　 兰芝杵在家门口，看着王根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他那条跛了的腿艰难而沉重的落地声，声声都踩在了她的心尖上，令她窒息般的难受。
　　 父亲是听不见尘世间的任何语言的，包括因冷风穿越门窗让一家人瑟瑟发抖而发出的唏嘘，残破的屋顶因年久失修淋淋漓漓的雨滴落入菜盆的滴答声，以及母亲在深夜辗转反侧发出的嘤嘤哭泣声。
　　 这些声音都成了王晶对着童年呐喊时的回声，被她喊出来的人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而是王根发。他把王晶童年里的苦难都变成了她珍藏在记忆深处的甜蜜，他是她最炽热的情感寄托，也是令她无比疼痛的思念，她无法抹杀不掉那些年月里因他而充满的烨烨光彩。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村里多数人都心烦地走出家门，找一个有风的地方互相搭着话，东家长李家短地在闷热的空气中打发着时光。
　　 王晶却非要缠着母亲去村西的土沟里采狗尾巴花回来编小猫小狗，兰芝二话不说，从门后抓一把镰刀就出了门。谁知到了那里还没等蹲下身，天空就飘过一块铅色的阴云，瞬间便风起云涌，天一下子暗了。兰芝吓坏了，二人赶紧往回跑，瓢泼的雨水浇在她们头顶，身后泥泞的小路上留下她们深深的脚印，雨雾迷蒙，她们看不清自己的村庄了。兰芝紧紧攥着王晶的小手，一次次把她从泥泞中拽起。天空像裂开了口子，倾泻而出的雨水哗哗流淌在大地上，淹没了她们的脚踝，也淹没了她们脆弱的意志。
　　 王晶哭喊着，娘，娘，你起来，你起来呀！兰芝却再也不想起来了，趴在地上任雨水浇灌。王晶的双脚深陷进泥泞中拔不出来，急的直拽母亲的衣角。忽然，她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有一个身影向她们走来，这时候天空突然亮了好多，她挥着手大声喊，根发叔叔，根发叔叔。
　　 王根发一把拽起兰芝，一把拉着王晶，在雨中艰难前行。兰芝想挣脱出来，她哭着喊，你不要再管我了，我真的不想活了，你把晶晶带走。
　　 王根发读过很多书，又当过兵，他脸上那种特有的淡定在此刻让年幼的王晶生起了崇拜，她清楚地听到王根发对她的母亲说，向前走，你不要想着脚下的泥泞，要去想头顶的星辰。王晶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很多年里都影响着她，等她再次回忆这幅场景时，她完全陶醉在里面，像一个既美丽又朦胧的梦，那溅起的一朵朵水花变成一个个灯盏，尽管发着微弱的光，却一直在照亮她前行的路。
　　 那一天不幸接二连三，王根发把她们送回家，刚要出门，像是冥冥中注定，他猛然回了头，脸色立刻大变，大声喊，兰芝，晶晶，快出来，并用最快的速度跳跃着冲进屋内，让王晶一家幸免于难。当他们完好地站在倒塌的房屋前时，王晶却害怕地靠在了王根发的身后，兰芝却扑在废墟上嚎啕大哭，以后要住哪啊，还不如死了算了。王晶父亲像木偶一样站着一动不动，他脸上的茫然无措让王根发愤怒，他强忍着怒火示意他赶快把兰芝扶起来。王晶父亲小心地走过去伸手，却被兰芝一把甩开了，王晶父亲悻悻地退回到原地，再也不动了。这时候王根发的内心变得极其复杂，他多想把兰芝拉入怀中，给她一丝温暖，给她一点活下去的勇气。他又想到了世俗中的那些目光和唾沫星子，他想不管不顾地离去，可是兰芝在她心里，他放不下她，他顾不了太多了，他强行把她拉起来，对她说，人没事就是万幸，你哭个啥，房子没了再盖，再说这房子早就应该翻修了，我会帮你的，放心吧，不会让你住在大街上。
　　 随后王根发回家和母亲打了个招呼，就把王晶一家搬到了他刚盖好不久的新房里，他则搬到了母亲住的老屋内。
　　
　　 三
　　 新房子宽敞明亮，门窗也严实，王晶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小空间，王根发买了许多好看的画贴在墙上，对她说，将来，你也会住进画面里这样的房子的，只要你肯努力学习。晶晶，记住啊，只有你才是你们家的希望。王晶有些懵懂，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画上那些可爱的小鸟和漂亮的城堡成了王晶夜里彩色的梦境。
　　 王晶父亲住得踏实，觉也睡得香，兰芝却终日里惶惶不安，王晶陪她无数次对着那一片倒塌的废墟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她知道，母亲没有能力盖起这四间房，无论如何都盖不起来的，但根发叔叔和她说过，永远不要放弃，母亲盖不起来，还有你。她对母亲说，娘，你相信我，我们会走出穷日子的!兰芝望着倔强而自信的王晶，眼泪扑簌簌直落，我们住在别人家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实在不想离王根发这么近，我害怕，害怕啊！
　　 娘，你怕啥吗，你不是已经和根发叔叔签了协议，他这四间房归我们所有，我们那倒塌的六间地基归他所有，额外我们再补贴给他四千块钱，欠条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根发叔叔也说了，他无儿无女，无牵无挂，没有用钱的地方，除非他得了大病，才会跟我们要钱，等我考上大学，找了工作肯定会给你了却这个心病。
　　 这时候的王晶已经是一个高中生了，她曾几次问兰芝，娘，这么多年了，根发叔叔为何还是孤身一人，他这么能干，村里比他差好多的根南根平叔叔也都说上媳妇了呀！
　　 兰芝叹口气，我也不知道。
　　 王晶非要问个明白，因为他跛腿吗？
　　 不是。他比不跛腿的人挣钱都多，人缘又好，能力也强，哪家有事都愿找他帮忙。
　　 因为根发奶奶有病吗？
　　 不是。他娘能掐会算，找她算命的人都会留下点香火钱，拖累不着你根发叔叔。
　　 因他弟媳王美娜总是无理取闹吗？
　　 可能是。你根发叔叔说了好几个女人，来家里住的日子都没超过半年，走的原因都是因为他的弟媳王美娜。只要有女人来家里住，王美娜隔三差五就从王根发家里搬东西，进门只和婆婆打个招呼，根本不把那个女人放眼里。和她婆婆说不上三句话眼睛就开始踅摸屋里的东西，这是刚买的暖瓶吧，我这两天要起个偏房，用人多，先拿去用两天，还有这个菜盆，板凳，这半袋面我也拿走吧，谁让你那小儿子啥也挣不来，不像大哥，木匠瓦匠样样出手，还有国家给的补助，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吗。
　　 过不了几天王美娜又来了，娘，这不天冷了，炕上又不暖和，孩子冻鼻子水一溜溜的，这些煤球我也拿走了。
　　 婆婆要夺，王根发拦住，指向门口，快走，越快越好，王美娜提着东西乐颠颠往外走，后脚刚抬起，就听咣当一声，王美娜就被关在门外。王美娜不在乎这些，只要让搬东西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