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铁路边上的简易房(散文)
一
一提起铁路边上的简易房,九十年代前参加工作的铁路职工都知道,只要是大小站区的一公里附近,左右两边准盖有密密麻麻的简易房。
这些简易房或青砖灰瓦呈人字形,或红砖灰瓦呈厦背形,或四四方方呈平顶形。有单位统一盖的,有私人自家盖的,高低不一,宽窄不等,毫无规则,凌乱不堪。犹如棚户区,又似贫民窟。
然而,就是这么些非常不起眼的简易房,在九十年代以前的铁路,却十分吃香,既解决了小家庭的住房问题,又享受到了接地气的自由空间,就连在农村租房的租金也省了。那时候,谁要有一间这样的房子,哪怕再破旧不堪,再被来往不断的火车隆隆声震得地动山摇,也心甘情愿。不管怎么说,那也算是有房户了。别人羡慕不说,自己也觉得幸运和光彩。
试想,在住房非常紧张,次次分房都要凭工龄、职务和年龄论资排队的年代,谁能拥有一个独立的住房空间,无疑要比长一级工资还叫人激动不已。
尽管歌德对幸福的理解为:人之幸福,全在于心之幸福。但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又何尝不是心之幸福的开始。
二
记得在我参加工作后第二年冬季的一个傍晚,车间主任约我们几个新工去家里做客。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去领导家里,也是我这个农村青年第一次去城里人的家里,多少有点忐忑不安,深怕去了后有什么做不到的地方被人家笑话。好在和我一同前往的几个工友是城里人,一个个大不咧咧、有说有笑、毫无拘谨的样子,让我多少有点心安。
其实,我并不知道主任家住哪里,隐约听说就在我们上班的驼峰编组场附近,而且是铁路边上的简易房。
我跟在几个工友后面,顺着编组场边沿的铁路往前走。大约用了不到十分钟时间,就到了主任的家属区。说是家属区,实际上就是一溜毫无规则的青砖红瓦房,占据了约两三公里的距离。房子都不高,最多也就两米五左右,非常陈旧,墙面黑黝黝的,房顶上长满了青苔和小草。房子前面是铁路,约有6米远的距离。顺着铁路外沿一米处,砌有一溜一人高的围墙,隔开了家属区与铁路的视线。基本上每两间房子住一户人家,户与户之间用围墙隔着,也是用极不规则的砖块砌成;每一户房子前面都盖有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的厨房,有厦背形的,也有平房形的;每一户院门,都朝着铁路方向,既没有门檐,也没有门框,随便用一扇门板或两扇门板固定。
主任的家,就在家属区的中间位置。院门是开着的,我们直接走了进去。见我们来了,主任热情地招呼我们屋里坐。他正和夫人忙着做饭。
我们并没有急着进屋,只是站在不大的厨房门口,想问问有什么帮忙的没有。可厨房实在太小,根本容纳不了我们三个年轻人,还没等我进去,甚至没看清里面的布局,就被主任赶紧推了出来。
我们只好走进了不算明亮的正室。正室是两间房,中间被人为隔开,或许本来就是这种结构。一间是客厅,另一间是卧室,客厅和卧室又分别被隔成一大一下。
客厅的大间靠正面墙跟处,放着一张一米高左右的长条桌,桌上摆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电视机对面靠墙处,放一张简易沙发,沙发前面是一张木头茶几,茶几旁边是一个烧蜂窝煤的火炉,“L”型的白色铁皮烟筒,被几跟细铁丝不规则地固定在房梁上。由于烟熏火燎的缘故,铁皮已经呈黑黄色;客厅的小间虽然看不清做什么用,但从黑乎乎、静悄悄的状态看,应该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生活备品。
卧室的大小间共开一扇门。说是门,实际上就是一个上面绣有图案的布门帘;里面两张床,一大一下,大的是主任和夫人的主卧,小的是孩子的次卧。主次卧之间,也用一个花型独特的门帘隔着。看我们试探着揭开门帘,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急忙抬头回望我们,笑嘻嘻地说:“叔叔们好!”
“小杰好,写作业呢?”一个工友问。
“是的。”小姑娘边写边答。
“那你赶紧写吧。我们不打扰你。”
“嗯。”小姑娘忙低下头,继续写她的作业。
我们赶紧退了出来,围坐在火炉旁边,小声小气地说着笑话。
说实在的,在这么冷的夜晚,我是极不情愿串门做客的。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生活规律,猛然间来了几个外人,无疑给人家带来了麻烦,主人虽不说啥,但客人难免不好意思。
也许是最近的工作很出色,让主任的脸上有了光彩。为了犒劳有功之臣,才有了这次的特意邀请。
若不是这个原因,我是万万不会前来打扰的。更何况这简易的房子和院子实在有些逼仄。憋闷不说,吵得还不行。尽管我们压低着声音说话,但不时穿越而过的隆隆火车声,震得人头昏脑涨,根本无法听清对方的声音。
当时我就想,在这样的地方居住,晚上怎么睡得着?孩子又怎么能安心做作业?一个车间主任,也算是单位的中层干部,怎么连一套像样的住房都分不上,这铁路也太穷酸了吧!
我不仅感到了前途的渺茫,也为自己今后的住房隐隐担忧。
尽管几个工友不停地夸赞房子的宽敞明亮和院子的自由舒适,可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要说宽敞明亮,能有我农村老家的三间大瓦房宽敞?要说院子的自由舒适,又怎能和我老家的前后大院相提并论?
一想起这些,我对这憋闷、逼仄的地方不但没有兴趣,反而有些厌恶,进而对领导着近百人的车间主任产生了同情之心,以至于一桌香喷喷的饭菜端上了桌,主任和夫人怎样热情地招呼我们,说了哪些表扬的话,我们又怎么离开了主任的家,我都记得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主任曾两次点名表扬了我,并亲自和我碰杯喝酒。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胜酒力的我就这样参加了一次主任的盛情款待。
但主任那个分在铁路边上的简易房,却对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
本以为我对这铁路边上的简易房,打心眼里就不大喜欢,可经过三四年的单身宿舍生活后,尤其是当我结婚成家,整天为拥有一套哪怕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绞尽脑汁、闷闷不乐时,一位同事悄悄告诉我:“你们原主任住的小区有几家腾了出来,你赶紧去单位找领导,看能不能给你一间。”我当时一听,第一反应就是那隆隆震天的车轮声。在这样的房子里居住,还不把人吵死!
同事见我犹豫不决,赶紧说:“你还别看不上,多少人都盯着呢,这可是小道消息,你能不能分上,还说不定呢。”
同事说的没错,在住房异常紧张的年代,不要说简易房,就是一人一间的单身宿舍给你,那也算是享受特权了。
这样一想,我开始心动了,赶紧骑车到单位找领导。
不知道是晚了一步还是我的资格不够,等我把自身的现实情况详细地告诉领导,希望能给以照顾时,领导却以按工龄排队为由拒绝了我。
这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没想到本就不感兴趣的简易房,好不容易想通了,真心实意想要时,却得到个这种结果。不知为什么,当时的我,忽然觉得那些简易房瞬间珍贵起来,一下子成了我的最爱,占据了我心中的主要位置。它不但可以让我获得独立的自由空间,更成了一个家庭的代名词。如果拥有它,就是拥有了一个家,否则,我只能是住单身宿舍的独立个体。
然而,就是这么个毫不起眼的简易房,此时此刻却与我失之交臂。
我不知道这是我个人的悲哀,还是整个虽已成家却不能拥有自己住房的所有已婚铁路职工的悲哀。
我只能把目标转移到单位附近的农村。好在那个时候,在附近农村租房居住的职工也不少,虽然不很方便,价钱也不便宜,但总比没有住房的好。
那个时候,还没有商品房的说法,所有的铁路职工只能用苦熬等待单位的分房。然而,这一等,最少五年,最多十年,甚至要等更长的时间。即使后来社会上出现了商品房,也很少有人去买。没钱不说,更多的是观念没有转变,总觉得铁路有房,一定会有分到的那一天。有的甚至宁愿等着分那些铁路边上的简易房,也不愿考虑贷款购买商品房。
直到有一天,铁路上的分房政策发生了变化,住房不再无偿拥有,必须交付一定的资金。人们这才猛然醒悟:即使排队分房,也要自己掏钱。
于是,租赁农村住房的职工纷纷开始贷款买房了,尤其是那些参加工作不久又结了婚的年轻职工,与其苦等,不如勒紧腰带购买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
于是,那些居住在铁路边上的职工,一个个放弃了破败不堪的简易房,纷纷购买了商品房,彻底脱离了既脏乱差,又震耳欲聋的吵杂环境。
于是,那些本还对铁路边上的简易房抱有希望的无房户,一看周围的职工都住上了宽敞明亮的商品房,也一个个转变了观念,宁愿多掏些钱,购买一套商品房,也不受简易房的那些罪。
后来,随着铁路的发展和住房改革的不断深化,职工住房越来越多,有条件的基本上都分到了住房,没条件的也购买了商品房,那些铁路边上的简易房慢慢被闲置了下来。
再后来,铁路不断加强职场环境整治,那些影响铁路运输安全,有损铁路整体形象的简易房被逐渐拆除,一个个干净、整洁、敞亮的职场环境走进了人们的视野,如一道道靓丽的风景线,点缀着铁路,也美化着铁路。
至此,那些曾经红极一时、服务过铁路、也承载过铁路职工住房梦想的简易房,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但它并没有就此消失,在人们的谈论话题中,它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内容。
毕竟它影响过铁路人的生活,也丰富过铁路人的梦想。
二零二零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