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风很大，使劲拽着国槐树上的一片叶子。叶子抓住树干，左右摇摆，最终逃不过规律，妥协，放手，被秋风带走，落在某一个角落，走向自己的宿命。我收回视线，拉起行李箱，关上门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粗野的谩骂。我能想像屋子里那个据说陪了我近十年,尔后离婚不离家的男人，此刻脸上流露出的不可思议和心底的懊恼。
　　 这个秋天的午后，我坐在小木屋的窗前。木屋的左边是戈壁，右边是芦苇荡。透过窗户，隐隐的沙丘上，一方一方的小绿洲向远方延伸。风依旧嘶吼，吹起的沙粒打在窗玻璃上，啪啪啪地响。几只水鸟箭一般从窗前掠过，没入无际。
　　 我来这里，颇费了一番周折。这里的管理者说，这是个原始的湖泊，今年才开放，除白天来一两拨游玩的人外，再无人烟。我一个女人，住在这里不安全。还说这里离城市远，生活极不方便，劝我不要一意孤行。几番软磨，最后答应我，考虑考虑，三天后给我答复。
　　 等待很磨人，我很焦躁，也很恼火。
　　 三天后，管理者通知我，可以去那儿居住了。
　　 去那儿的路尚未修缮完好，时而土路，时而水泥路，时而碎石头路，转转弯弯，一路的颠簸。路上没有行人，几辆辗转在路上的工程车，来来去去忙碌，风扬起，尘土弥漫整个路面。我看不到路，只能停车，等待尘土被风吹走，或落下。三个小时的路程，我走了五个小时。
　　 给我住的是上下两层的小木阁楼，一层为厨房和客厅，二层卧室,离工作人员的办公地50米远。工作人员办公的院子用铁栅栏围起来，院子里各色格桑花开到尾声，依旧不失鲜艳。院子后面的锅炉房旁边拴着两只大狼狗，看到我进来，两只眼睛瞪着我，汪汪汪地狂吠。
　　 “狗，再不叫了——”门卫大叔操一口纯真的地方方言，过来喝退两只狼狗，面无表情地对我说：“这个地方没事少来，两只狗很少见人，挣脱了会咬人。”
　　 我悻悻走开。
　　 办完入住手续，我把车开到阁楼前。被褥、简单的衣物、一大摞一大摞的书、电脑、两盆开到极致的绿萝挤满了车座椅和脚踏垫。和来时一样，半小时过点，我就把这些东西搬进了木质阁楼的二层。
　　 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忽然觉得把人为制造出来的噪音隔绝，只留风声水声鸟声和安安静静的灵魂，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还是那个梦了无数次的地方：那里有金色的阳光，有血红的彼岸花，还有面无表情劳作的人们，我还收到了一束清新的黄菊。给我黄菊的，是一个高大伟岸的男人，面容冷俊，目光深邃，不带一丝表情，冷然地看着我。我迎上他的目光，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在那片花海里徜徉，花海的尽头，是一个山谷。我走过去，站在悬崖上看山谷里的云雾缭绕，一个声音自心底响起：跳下去，跳下去吧！我走向悬崖，在将要纵身一跃的时候，听到另一个声音在招唤我：来吧，那儿不是你的归宿，到我这里来。我寻着那个声音走下悬崖，走过那片花海，来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的宝座上，坐着那个给我黄菊的男人，他对我招招手，我轻飘飘地向他飞了过去。我转过头看向我的身后，身后是睡在小木屋里的我，那样安然静好。
　　 我一惊，醒了。
　　 拉开窗帘，明晃晃的阳光一缕一缕地洒进来，落在窗台上的两盆绿萝上，绿萝更加生机勃勃。
　　 推开小木屋的门。一夜秋风，门前落了一地的芦苇叶。
　　 走下阁楼，目光所及处，是一方一方的小绿洲，间或一片一片碧绿的水域。水边的芦苇没过我的头。我走上窄窄的土路，两手划开芦苇，惊起一群野鸭。苇丛里泊着一只小船，船上坐着一个男人，在垂钓，大大的斗笠遮住了他的脸。离他两米远的地方，放着一张小凳子，旁边放一副钓杆。
　　 “不过来试试吗？”
　　 我已路过他的小船，走出好几米远。听到他的话，转头看了看左右，问他：“你在跟我说话？”
　　 “不然呢？”
　　 “我们认识？”
　　 他犹豫了一下，反问：“你说呢？”
　　 “嗯？”
　　 我极目看向他，还是没能看清他斗笠下的脸，摇摇头，然后对他说：“一大早就来钓鱼，好闲适。”
　　 短暂的安静后，耳边传来那个男人幽幽的声音：“我不是在钓鱼，我在等一个人，钓回属于我的爱情。”
　　 “哦——”
　　 我投去敬佩的目光，迈步准备离开。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一怔，收回已经迈出的脚步，鬼使神差地跳上他的小船，坐在了他旁边的那张小凳上。
　　 身边有钓杆，还有饵。我拿起钓杆抛进湖水，静静垂钓属于别人的故事。
　　
　　 二
　　 认识夜休城的时候，暮雪困缚在自己的围城里，一切关于未来的梦想，都被收拾在十年前。
　　 夜休城给暮雪发信息：喜欢雪，喜欢有雪的地方。
　　 暮雪随意地回：我的城市整个冬天都在下雪，欢迎你来看雪。于是，在某个冬天的黄昏，夜休城踏进了暮雪的城市。他甚至连暮雪的电话都没有。下了火车，他发信息给暮雪：我在你城市的街头看雪，雪的轻柔，一如你的忧伤，很美，却始终走不进她的生活。
　　 暮雪边盛饭边回复：为什么？
　　 说实话，太冷了。
　　 暮雪看到夜休城简短的回复，拿着筷子的手些微滞了一下，她的文友很多，记忆里与这个夜休城有关的点滴，还真是少得可怜。
　　 有朋自远方来，还是见吧。暮雪思索了一下，赶紧吃完饭，随后把自己收拾了一下，走出家门。
　　 暮雪是走着去见夜休城的。
　　 暮雪和夜休城走在落满雪的街上，就如多年前的熟人，没有激动，没有陌生，没有不习惯。夜休城抓起一把雪团成雪球，扔向没有人烟的大街，拍拍手，高大的身影罩住暮雪小巧的身影，深邃冷俊的目光落在暮雪的脸上，暗叹缘分的神奇：第一次见这个女人，就有一种如见故人的感觉。
　　 “暮雪飘落的时候，一定很美吧？”夜休城脑补了将暮不暮时飘着雪花的场景，问暮雪。
　　 “也许吧，我出生的时候，夜幕将临，纷纷扬扬的雪落满了我家的大院子，一定很美，父亲就给我取名暮雪。”
　　 暮雪看着他手里团着的雪球，嘴角上扬：“你不是怕冷吗？团雪球也行？”
　　 “北方的冷里，有蛊惑人心的魅力，我想，我可能爱上了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雪。”暮雪有短暂的失语，她想，这个城市里有半年的时间都在下雪，天寒地冻的夜里，也只有像他这样的外来人口，才会文艺范十足地演绎浪漫。
　　 暮雪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飘雪的夜晚，再看看在雪地上踩着碎步留痕迹的夜休城，感觉有些微的凉意袭来，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
　　
　　 三
　　 “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哭……”贺林在人行道上推着暮雪漏了气的自行车边跑边“得意”地唱，同行的五个人倒着边走边看他唱这首“得意的笑”。一阵哄笑，惊得国槐树上的雪纷纷跌落。暮雪想起了丰子恺为一幅漫画作的那篇，似小令又不是小令的《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此夜，可能是良朋对酌，说尽傻话痴语。
　　 此夜，可能是海棠结社，行了酒令填了新词。
　　 此夜，可能是结队浪游，让哄笑惊起宿鸟碎了花影。
　　 此夜，可能是狂歌乱舞，换来一身倦意，却是喜悦盈盈。
　　 但，谁会就在当下记取了这聚的欢愉，作日后散的印证？
　　 蓦然回首，人散了，才从惘然中逼出一股强烈的追忆，扑捉几度留痕。
　　 ……
　　 暮雪看着这样的场境，看着同行的友人，看着那个推着漏了气的自行车的男人，觉得生活就该如此美好。她嫁给了那个男人，平淡而不平静地生活，过了近十年。十年后的一天，那个男人带回家一个小女孩，他对暮雪说：“这是我跟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那个女人丢下这个孩子走了，这个孩子是我生命的延续，我接回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没有商量的余地。
　　 暮雪没有意外，看了眼贺林，波澜不惊地走进卧室。这个长得跟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小女孩的妈妈，在无数个贺林不回家的晚上，拿着贺林的手机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在那个贺林唱“得意的笑”的飘雪的晚上，她就对贺林情根深种。她还告诉暮雪，贺林想要个孩子都想疯了，那个孩子，只有她能给。她还说，这就是宿命，你得认。
　　 暮雪看着这样的场景再现，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夜休城看见眼中水雾萦绕、痴傻的暮雪，手中的雪球跌落，散如丰子凯笔下惊起的宿鸟和碎了的花影。
　　 “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暮雪苦笑：“一些往事。”
　　 每个人的往事，都有不想被别人窥视的一面，说与某一个人听，或许是对这个人的信任，也或许就是一种感觉，没来由的，觉得说给他或她，能让心中的某些压力减轻。暮雪和夜休城就那样漫无目的的在无人的街道上走，什么都谈，从文学到生活，从爱情到家庭，从家庭到个人，再从个人谈到两性……很随意。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走到夜休城入住的酒店，夜休城很自然地牵起暮雪的手说：“留下来陪我，好吗？”
　　
　　 四
　　 暮雪下了飞机，空气中飘着的水分，带着适合人体的温度扑面而来。她有些不适，既而自嘲，本就不适合这个城市，不是吗？
　　 S城，处处小桥流水，落花如雨。那是个春天。
　　 暮雪没有给夜休城电话和信息，一如三年前的那个下雪天。走出机场，在去往S城的路上，她看到了一条大河，她问司机：“师傅，我们身边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运河。”
　　 “运河？”
　　 一听到这条河的名字，哪些与这条河有关的历史从暮雪的脑海里浮出来。她有些激动：“师傅，师傅，我就在这儿下车。”
　　 “你的目的地还没到呢。”
　　 “你一个人去目的地吧，前面出口处停车就行。”
　　 暮雪忽略掉司机阴晴不定的脸，等司机停车后，下车，顺绿化带旁的小路，走了近半个小时才走近河岸。岸边空气清新，新绿的草尖上挂着细密的小水滴，暮雪想，这真是个纤尘不染的城市，温度，湿度，润度，一切都是刚刚好。
　　 沿河悠然前行，在一个渡口边，停着一艘不大的渡船，三三两两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涌向那条渡船。她不知道那条船开往哪个方向，她有一种本能的冲动，总觉得坐上眼前这条船，就能抵达心中的彼岸。
　　 暮雪喜欢渡口，无论是传说中的，还是这些注入了烟火的渡口。她有些兴奋，走过去买票。船家问她“美女，去那儿？”她迟疑了一下，不加思索地说：“目的地。”上船后才知道，生于北方，坐这样的一条小船，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走了没多久，胃里就翻江倒海地闹。
　　 在另一个渡口边，呕的昏天黑地的暮雪，看到了一个地名，很古老。经过一番折腾，她再也没有了继续坐船走下去的勇气。
　　 两岸风光虽好，她已经虚脱。
　　 下船上岸，一些与这个城市有关的传说与历史，一古脑浮上来。暮雪没有着急找酒店，脚步有些虚浮，她停下来，进了一个小饭店，店里坐满了人。
　　 “吃点什么，我们这儿的特色，酒酿圆子，来一份吗？”饭店老板很热情。
　　 “行的，来一份。”暮雪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想坐下来休息一下。
　　 暮雪在小饭店里足足呆了半小时，酒酿圆子味儿很地道，闻着就有食欲。暮雪只吃了几小口，胃又有闹腾的趋势，她赶紧放手，觉得自己休息的差不多了，才走出小饭店。
　　 信步走过几条街，在一个不知名的十字路口，暮雪停了下来。看到南北相邻的两条街上人头攒动，她走向北面的那条路。暮雪站在人潮涌动的入口处，赫然看到了“沈园”两个字。
　　 沈园，一个演绎过凄美爱情的地方，暮雪想起了陆放翁与唐婉写的《钗头凤》，心想，如此传奇的两个人，无意间遇到，也是缘分，怎么也得进去凭吊一番。
　　 买了门票，暮雪随人流进入那个曾经演绎过纯真爱情的园子。
　　 沈园十景——钗头凤、诗书飘香、断云悲歌等，暮雪逐一走过，知道景非昨，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她想，自己一头撞进来的这个园子不大，昔日绝没有今天这样热闹，但雅致一定比今天高。
　　 晚上八点，沈园为游客打造了越剧“沈园之夜”，暮雪按号找到座位。她已有好久没看过戏了。
　　 唱白。人物出场。水幕。对白。掌声……故事情节有些改版，但不影响台下看客的热情。随着落幕的唱白，一袭水袖甩出的羸弱情愫，在那个伤感的夜幕舞台，纷纷坠入暮雪的心底。
　　 暮雪看着前排座位上，她盯了好久的那个怀中拥着娇小女孩的男人，按住刺痛的心，站了几次都没站起身。前排座位上那个身形高大、眼神冷俊深邃的男人，曾经也这样拥着她陪她看过日出，走过Ｓ城的小桥流水，还在北方城市的夜里陪她踏过雪原……暮雪的手伸了几伸，想要拉住他，指尖还没够着他衣角，他已拥着女孩走出了座位，走出了她的视线。
　　 暮雪是被园子里的管理员送出来的。管理员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说：“多亏我在锁门前又看了几眼，不然你要被关在戏园里一夜，你这不是害我吗？”
　　 边转身边嘀咕，管理员走了。
　　 园子里路径错综，暮雪茫然地走过几条小路，在一面残破地墙壁上，又见到那两首《钗头凤》，一首遒劲有力，一首笔力柔韧。不禁叹惋：唐婉，陆游爱情故事的原始版本被改动过几次呢？抑或，这世上有真的爱情吗？暮雪呢喃，“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坏壁，断云，断缘？呵，这个园子，自始至终上演的，还都是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