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杂记（组诗）
　　
　　 我的掌心里开放着三枝花
　　 莲花一枝
　　 梅花一枝
　　 兰花一枝
　　
　　 莲花之清可以濯吾心
　　 闲暇时我在莲叶上打坐
　　 用莲露洗涤身体
　　 不让肉身腐朽的太快
　　
　　 梅花我用来取暖
　　 补充我骨骼中日益流逝的钙
　　 让我在大雪纷飞的日子
　　 膝盖不致太弯曲
　　
　　 兰花我以之焚香
　　 青烟一样袅娜的兰叶缭绕身边
　　 清雅高贵的王者之香
　　 熏染我金刚不坏之躯
　　
　　 古代
　　
　　 古代很远
　　 五千年文明以外
　　 古代很近
　　 薄薄的一册书里
　　
　　 古代很气概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古代很羼弱
　　 社稷的安危要靠女人和蕃来换取
　　
　　 古代很文化
　　 喝杯花酒也要吟诗作赋
　　 古代很野蛮
　　 两句不对头就要拔刀相向
　　
　　 古代很灿烂
　　 头顶闪烁着无数巨星
　　 古代很黑暗
　　 多数时候总是长夜漫漫
　　
　　 古代很肥
　　 胖美人杨玉环能坐塌江山
　　 古代很瘦
　　 纤美人赵飞燕会舞破中原
　　
　　 古代很好活
　　 不要五斗米也能养活自己
　　 古代很艰难
　　 八十万禁军教头也被逼上梁山
　　
　　 古代很宽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古代很逼仄
　　 升斗小民贫无立锥之地卖儿鬻女
　　
　　 古代是一坨腥兮兮的胞衣
　　 古代是一粒沉甸甸的种子
　　 古代是一管热扑扑的血脉
　　 古代的这一头拴着现代
　　
　　 乌鸦的乌
　　
　　 乌鸦的乌
　　 很像一只没有眼睛的鸟
　　 跟乌黑的乌
　　 都是黑的意思
　　 但不是一般的黑
　　 而是非常黑
　　 典型的黑
　　 天下乌鸦一般黑的黑
　　 黑的泛着蓝光
　　 黑的像金属——
　　 乌金
　　 黑得看不见眼睛
　　 不是乌有之乡的乌
　　 是实实在在的黑
　　 没有尽头的黑
　　 比黑洞更黑暗的黑
　　 我讨厌这暗无天日的黑
　　 不会爱屋及乌
　　 喜欢上乌黑的乌鸦
　　 乌鸦炭块一样的乌鸦
　　 请你不要栖在我屋上
　　 如果你是红嘴鸦
　　 或者白脖鸦
　　 说不定
　　 我会投食给你
　　
　　 林教头
　　
　　 常替林教头憋屈
　　 一身好武艺
　　 长相也不善类
　　 豹头环眼虎须燕颔
　　 貌似脾气不太好
　　 满脸戾气与莽张飞一个德行
　　 远没有电视剧中那般儒雅
　　 怎么就唬不住高衙内
　　 小流氓一枚
　　 恓惶得风雪山神庙
　　 夤夜逃窜
　　 可惜了林娘子
　　 嫁了个纠纠武夫
　　 也不能保护自己周全
　　 还不如当初嫁个小秀才
　　 比如许仙梁山伯
　　 即便被揍的鼻青脸肿
　　 也会跟高衙内
　　 白刀子进
　　 红刀子出
　　
　　 高原
　　
　　 一抷黄土
　　 在毛毛虫眼里就是高原
　　 一溪尿流
　　 在蚯蚓眼里就是黄河
　　
　　 高的没办法再高
　　 远的没办法再远
　　 冷的没办法再冷
　　 才是我眼里的高原
　　
　　 与天很近
　　 与天子很远
　　 与纯朴善良很近
　　 与繁华喧嚣很远
　　
　　 风很烈
　　 酒很烈
　　 太阳很烈
　　 女人也很烈
　　
　　 山是崎岖的
　　 树是驼背的
　　 水是咸涩的
　　 人是粗犷的
　　
　　 男人比石头更硬
　　 女人比野花更美
　　 生活比美酒更辣
　　 我爱我的高原
　　
　　 蒲团
　　
　　 一叶扁舟
　　 承载悠悠岁月
　　 面前是菩提
　　 身后是苦难
　　 木鱼声声
　　 敲碎红尘残梦
　　
　　 槛内与槛外
　　 被薄薄的一层蒲草隔断
　　 渡人须先自渡
　　 浊重的肉身
　　 于一炷青烟指引下
　　 凌霄飞升
　　 轻如鸿毛
　　
　　 喜悦自丹田破土
　　 一枝莲
　　 摇曵于心湖
　　 涓涓无尘
　　
　　 美是一种罪过
　　
　　 美是一种罪过
　　 毋庸置疑
　　 美就是一种罪过
　　 红颜薄命
　　 即便亲手创造了美的上帝
　　 也憎恨美
　　 不让美久驻人寰
　　 红颜祸水
　　 美一点
　　 犹可恕
　　 太漂亮
　　 不可活
　　 嫉妒者浸毒的箭矢
　　 最爱瞄向两种人
　　 射杀美人射杀文人
　　 红粉易凋
　　 桃花易落
　　 美是一种罪过
　　 诚如优秀是一种罪过
　　 出头的椽子先烂
　　 即便老天放过
　　 人也不放过
　　 卿不死
　　 孤不安
　　
　　 我是俗世的标本
　　
　　 别把我想的太好
　　 我并没有那么崇高
　　 远离大道理
　　 过小百姓的小日子
　　 有些小努力
　　 也有些小成就
　　 有点小算计
　　 也有些小善良
　　 有些小情趣
　　 也有些小得意
　　 没想过九天揽月
　　 也没想过五洋捉鳖
　　 生活的酸甜苦辣早把我腌透
　　 每一个毛孔都泛着俗味
　　 浑身都是毛病
　　 不是白富帅
　　 也不高大上
　　 我是俗世的标本
　　 小和俗就是我的标配
　　
　　 这世界
　　
　　 羊在下河里吃水
　　 狼在上河里洗澡
　　 狼反怪羊把河水弄浑了
　　
　　 蜜蜂在树上筑巢
　　 熊把蜂蜜偷吃了
　　 反怪蜜蜂把巢筑的太高
　　
　　 杜鹃把蛋产在黄莺窝里
　　 黄莺替杜鹃养大了孩子
　　 杜鹃反怪孩子的伙食里荤腥太少
　　
　　 鸡在草窠里产了一颗蛋
　　 乌鸦把蛋叼走
　　 反怪鸡蛋骨头长在了肉的外面
　　
　　 蛇被寒风冻僵
　　 农夫把蛇揣进怀里
　　 蛇反怪农夫揣太紧让它透不过气来
　　
　　 这世界总在讲理
　　 但都喜欢讲歪理
　　 很少有人讲正理
　　
　　 回望大地
　　
　　 坐在知天命的树杈之上
　　 摸着快要长顺眼的双耳回望大地
　　 检点流逝的岁月
　　 我为过往的自己羞赧
　　 徒自消耗了无数粮食蔬菜水果
　　 以及渗着新鲜血液的动物尸体
　　 却没有为丰饶的大地创造什么
　　 为它争来那怕一丝半毫菲微的荣耀
　　 却倨傲骄横野蛮
　　 对它不敬不恭
　　 骑在大地头上拉屎拉尿
　　 佛头着粪花上曝裈
　　 用自己排泄的污秽
　　 涂鸦它高贵洁净美丽的躯体
　　 但大地并未计较我的无礼
　　 慈爱地宽恕我的罪过
　　 依然回馈我鲜花净水清风蓝天白云食粮
　　 营养我的身体补益我的智商
　　 让我健康茁壮正直无畏明辨是非
　　 就让我在最后的那个日子来临时
　　 为自己赎罪
　　 将不干净的自己溶入干净的大地
　　 消弭肉身升华灵魂
　　
　　 沙溪
　　
　　 没有水声淙淙
　　 没有鸟声啾啾
　　 没有蒹葭苍苍
　　 也没有伊人在水一方
　　
　　 金黄的沙粒
　　 汇成流动的河
　　 被漠风雕塑
　　 美不胜收
　　
　　 就像银河里没有鱼儿
　　 沙溪里也没有水禽
　　 撒一张渔网
　　 捕获的只有空旷
　　
　　 昨夜我梦渡沙溪
　　 大水泱泱
　　 青纱帐荡漾无边的绿洲
　　 掩映了我的独木小舟
　　
　　 小玉
　　
　　 不是玛瑙
　　 不是翡翠
　　 也不是水晶
　　 只是一个叫小玉的姑娘
　　
　　 小家碧玉
　　 一颗晶莹剔透的雨花石
　　 小时候过家家
　　 你曾做我的新娘
　　
　　 长大后更加水灵
　　 嫁给了县长的哑巴儿子
　　 村里人都说她命好
　　 做了诰命夫人
　　
　　 后来她杀了哑巴丈夫
　　 自己也被枪决
　　 那天我路过她的坟头
　　 只听见风的叹息
　　
　　 开怀大笑
　　
　　 有多少日子
　　 就有多少泼烦
　　 有多少青丝
　　 就有多少熬煎
　　
　　 开口想笑
　　 但发出的却是哭声
　　 展颜想乐
　　 但做出的却是鬼脸
　　
　　 但一次我笑了
　　 乐不可支地动山摇
　　 肠子就让它笑断了吧
　　 腰肢就让它笑折了吧
　　
　　 不管是喷饭
　　 还是喷血
　　 我都要笑开怀大笑
　　 让笑声把人间的魔鬼都吓死
　　
　　 冬日诗行
　　
　　 要么我种
　　 要你你种
　　 最好让老天来种
　　
　　 几方端端正正的文字
　　 一畦清清白白的诗句
　　 埋于雪的棉被下
　　
　　 等韭芽黄了的时候
　　 我们来收割
　　 用鲜嫩的诗句
　　 包一桌丰盛的饺子
　　 回馈岁月
　　
　　 遗言
　　
　　 说不说有什么要紧
　　 反正我要走了
　　
　　 我不想在世上留下什么
　　 说过的话
　　 会被风吹走
　　 干事的事
　　 会被雨冲跑
　　 树倒了
　　 世上就不会有树的影子
　　
　　 故乡是温暖的
　　 故乡的山是温暖的
　　 故乡的水是温暖的
　　 故乡的冬天也是温暖的
　　 如果可能
　　 就让那捧清清白白的灰
　　 睡进故乡的怀抱
　　
　　 我去了
　　 什么也没留下
　　 只留下一条路
　　 有坎坷也有曲折
　　 但绝对没有陷阱
　　 一路走下去
　　 就会看见
　　 地平线上那轮喷薄的太阳
　　
　　 什么
　　
　　 喜欢风
　　 就陪它一齐游走
　　 喜欢雨
　　 就陪它一起流淌
　　
　　 喜欢月亮
　　 就半夜起来去爬山
　　 喜欢姑娘
　　 就去她的绣楼前唱支情歌
　　
　　 不要顾忌什么
　　 也不要后悔什么
　　 你心里想什么就是什么
　　 管什么干什么
　　
　　 什么只是一张包袱皮
　　 它里面装着你想要的谜底
　　 但你非要把它打开
　　 什么里面什么也没有
　　
　　 秋
　　
　　 一片叶子落下来
　　 几片叶子落下来
　　 无数片叶子落下来
　　 红的叶子
　　 黄的叶子
　　 紫的叶子
　　 在眼眸里缤纷
　　 飞舞成姹紫嫣红的秋
　　
　　 秋是一坛好酒
　　 秋是一袭花团绵簇的百褶裙
　　 我这好色之徒
　　 常醉倒在秋的脚下
　　
　　 酿下一坛酽浓的秋
　　 我只等晚上
　　 和李白那枚浩大的银月
　　 对酌
　　 把秋天
　　 一次喝个够
　　
　　 大雪
　　
　　 坐在三生石上
　　 等一个绰约的女子
　　 等一个穿白衫的绰约女子
　　 姗姗来迟
　　
　　 高洁自不必说
　　 美艳自不必说
　　 轻盈自不必说
　　 飘逸自不必说
　　
　　 尖锐的相思
　　 冰茬一样锋利
　　 殷红的思念
　　 被疼洞穿
　　
　　 你若不来
　　 我心里大雪纷飞
　　 你若能来
　　 我眼里泪花纷飞
　　
　　 呓语
　　
　　 别以为我满嘴胡话
　　 别以为我醉话连篇
　　 听惯了庄严的假话
　　 我越来越不会说话
　　
　　 最真的话
　　 用最假的方式表达
　　 不是我心机太深
　　 只怪你不解风情
　　
　　 玉兰
　　
　　 像一方玉一样通透的女子
　　 像一枝花一样香艳的女子
　　 像一朵女子一样灵性的花
　　 像一尊女子一样温暖的玉
　　
　　 轻浅的笑
　　 嫣红的唇
　　 花魂玉魄
　　 宛若天人
　　
　　 一个女人的名字
　　 一朵花的名字
　　 重叠在一起
　　 让我想起世间所有的美好
　　
　　 紫辛荑白玉兰
　　 亭亭于八月的风里
　　 让绚烂的秋
　　 黯然失色
　　
　　 你开放在高处
　　 我在下面仰望你
　　 却看见了自己的尘秽
　　
　　 香客
　　
　　 提着一颗无处安放的心
　　 山一程水一程
　　 山路迢迢水路遥遥
　　 一路寻寻觅觅
　　 转山转水转佛塔
　　 问神问仙问菩萨
　　 燃一茎青烟袅袅
　　 以两条弯曲的膝盖
　　 另加一颗触地的头颅
　　 叩问上苍
　　 人生多艰路在何方
　　 把忐忑的心
　　 留在寺庙
　　 把慈悲的菩萨
　　 揣在心中
　　 来一番置换
　　 出庙下山回家
　　 心便安妥了
　　 善恶便泯灭了
　　 人安好梦亦安好
　　
　　 戏台
　　
　　 戏台不仅仅在戏台
　　 蟒袍玉带金冠霞帔
　　 水袖飞扬霓裳摇曳
　　 金戈铁马刀光剑影
　　 公子落难书生中榜
　　 小姐私奔名妓从良
　　 忠良报国奸侫伏诛
　　 教课书外的教课书
　　 曾溶入血液
　　
　　 如今我不看戏
　　 也不缅怀戏台
　　 野草丛生的故乡
　　 已寻不见儿时的戏台
　　 我只看生活
　　 比戏台更戏台的戏台
　　 每个人都倾情表演
　　 今天
　　 你粉墨登场了没有
　　
　　 小雪
　　
　　 无数诗的碎片
　　 如伊的残梦
　　 披着月的清冷
　　 夜的寒寂
　　 还有秋的枯瑟
　　 纷纷堕落
　　 扑向罪孽的人间
　　 洁白的嘴唇
　　 焦灼如火
　　 每一个吻
　　 都是湿漉漉的迷醉
　　 亲遍大地每一寸肌肤
　　 即便疼痛
　　 也是如酥的温柔
　　
　　 我看见
　　 有尖锐的骨头
　　 在雪被里刺一样生长
　　 晶莹凝成的标高
　　 终身难以逾越
　　 疼的走向是水
　　 被泪淹没过的土地
　　 都是良田
　　
　　 我不敢一觉睡过了头
　　
　　 我自忖不是个瞌睡虫
　　 我不敢一觉睡过了头
　　 但我经常一觉睡过了头
　　
　　 春天我不敢一觉睡过了头
　　 别人播种时我依然没睡醒
　　 别人的田间麦苗青青
　　 我手里的种子还未撒到地里
　　
　　 夏天我不敢一觉睡过了头
　　 别人折花时我依然没睡醒
　　 别人低头细嗅蔷薇
　　 我却无枝可折两手空空
　　
　　 秋天我不敢一觉睡过了头
　　 别人挥镰收割我依然没睡醒
　　 别人五谷丰登仓满柜盈
　　 我却一脸菜色颗粒无收
　　
　　 冬天我不敢一觉睡过了头
　　 别人搬柴运炭缝制冬衣
　　 我依然没睡醒
　　 别人羊羔美酒狐裘加身
　　 我独抱双臂瑟缩西风
　　
　　 我不敢一觉睡过了头
　　 但我总是一觉睡过了头
　　 举世皆清唯我独浊
　　 举世皆醒唯我独睡
　　
　　 除了瞌睡我什么都没有
　　 有了瞌睡我什么都不要
　　
　　 尘埃
　　
　　 一介微末
　　 万千微末
　　 数不清的微未
　　 低于草木
　　 贱于粪土
　　 那些宏大的
　　 不可一世的
　　 自以为了不起的救世主
　　 王者沾满血的牙
　　 紧握皮鞭的手
　　 主子身后凶焰万丈的狗
　　 喇叭匠夜莺穿水晶鞋的舞女
　　 女声女气的太监
　　 开放得妖里妖气的花朵
　　 眼睛生于头顶之上的势利之徒
　　 都将归于尘埃
　　 委身于尘埃
　　 最终被尘埃埋葬
　　 就像世界
　　 被大雪覆盖
　　
　　 立冬
　　
　　 立冬了气温一天天下降
　　 早晨我没听见鸟叫
　　 想来鸟儿们都很幸福
　　 蜷缩在巢里也有虫子吃
　　 不必大清早起来谋生
　　
　　 远远近近都有机器轰鸣
　　 公交站点挤满了等车的人
　　 睫毛上挂着霜花满脸焦急
　　 每一辆公交车驶来
　　 大嘴一张就吞进许多人
　　 连骨头渣儿都不吐
　　
　　 我想世界上最肚大能容的绝对是公交车
　　 我也知道这些挤车的人
　　 都被钱的鞭子抽着
　　 已经变成了陀螺
　　 停不下来也忘记了窝冬
　　 其实我也一样
　　 满腮的胡茬子还没刮干净
　　 就准备出门去加班
　　
　　 钱是一张轻飘飘的纸
　　 但压弯了几乎所有人的腰
　　 我的腰越来越驼
　　 一定与钱的压迫有关
　　 今天是立冬
　　 我要出门去加班
　　
　　 夜宿王家村
　　
　　 风很硬
　　 从北方的北方吹来
　　 像一根棍子
　　 抽打在脊背
　　 我疼得几乎跳起来
　　
　　 太阳在眼底落下去
　　 腿伸进了裤子
　　 我听见许多夜乌唱歌
　　
　　 黑色的血
　　 醫蒙了山村
　　 隔壁
　　 王屠户的二胡
　　 如泣如诉
　　
　　 小黄在村子那头呜咽
　　 小黄是一条狗
　　 许多委屈挤在小黄的喉咙
　　 但头上挨了主人一棍子
　　 小黄忍气吞声
　　 放弃了发言权
　　
　　 息了灯睡觉
　　 老婆抵脊背给我
　　 一座山横亘
　　 浇灭残存的一点欲念
　　
　　 月亮一直没有露面
　　 我知道世界死了
　　 但夜还活着
　　 我想与夜聊聊
　　 但夜的表情高深莫测
　　 对我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