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韵】花肚兜(散文)
流水般的时光,于我而言,也是不堪一击,快节奏的时代,在疯疯张张奔跑的路上,扔掉了多少往事,漏掉了多少记忆,无法细数。原来时间不是一年一年地走,而是分分秒秒地跑,一晃,老了。
老来怀旧,乃人之常情。
常常因偶尔忆起的童年碎事而心中泛起阵阵五味杂陈,那些当初认为不值一记的小事,现在成了回不去的痛楚。多想再穿一件母亲缝制的花肚兜,再当一回不知天外有天的懵懂少年。
一
七十年代,贫困、饥饿、寒冷与成长并行。
所有的记忆从1970年开始呈现,那年我四岁。俗话说三岁记老呢,可我对三岁的事情记得并不清晰,我是属于智力发育迟缓型的人,至今,老得快,成熟得慢。
我不知道套在我身上的第一件衣服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式,唯有肚兜,记忆犹新。肚兜又叫“肚肚dudu”。
伴随我成长的贴身衣物——肚兜,是什么时候穿上,又在何时脱下,完全没有确切记忆了。只记得像贴身保镖,日夜不离身,陪伴我走过了清贫童年,乃至少年。
穿肚兜的那些年岁里,别无他求,除了吃饱喝足,再就是穿暖耍美。食不果腹的年代,也有欢天喜地的快乐,尽管破衣烂衫,却少有忧愁。女孩儿家,从小就有爱好花花绿绿的习性,有一个花肚兜穿,已经是富足的象征了。母亲做的花肚兜,是我童年最爱显摆的服饰。
肚兜是孩子们不可缺少的衣物,再穷的人家都会给孩子缝制一件。但凡有经验的人,都会注重保护孩子的脾胃,不让肚脐眼暴露,以免伤风受凉后闹肚子。肚兜还有一个功能,那就是有一个能装东西的大口袋,是孩提时代唯一能存放私有财产的“保险箱”。肚兜有多大,口袋就有多大,口袋是利用夹层布缝制,口袋边上有花饰,既有保暖性能,又美观大方,可谓是一物多用。所有的“私人财产”,都装在肚兜口袋里,有时鼓鼓囊囊、垫着不能翻身,但绝不会掏出来,因为一旦掏出,就不一定是我的“财产”了。
再清贫的人也有私人财物,我的私有财产无非就是一疙瘩馍馍,或一根花线头绳,或几粒用烂碗、碎瓦子磨圆的“五子”;或几颗杏核“五子”;或积攒起来的一分、二分、五分钱。“抓五子”是我童年最爱玩的游戏,随时随地,蹲在地上尘土飞扬地乱抓一气,和同伴们一比高低,谁输谁赢完全没有奖品,但其紧张、认真、卖力的样子,绝对不亚于现在的国际比赛。所有的玩具囊括于肚兜口袋里,大大小小的光阴不过一拳头大,宝贝似的看护,生怕飞了。
肚兜尽管是贴身衣物,但夏天暖和后,会暴露在外,人人可见,并与同伴比美。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好多人家的孩子穿着白洋布底色,黑布云头子口袋的肚兜(云头子是一种花样图案,像云彩一样舒卷有张力,一般缝制在鞋头或衣服口袋处,是一种装饰品)。
或许我的第一、第二个肚兜也是如此模样。根据努力回忆,我的花布肚兜诞生于七十年代初,四五岁时,那是我记忆中第一件最漂亮的服饰。
由于贫穷,加之孩子多,每一个孩子的衣服都需要积攒好长时间的零钱才能扯几尺布、买一把线。尽管父亲是国家干部,但我们也少不了省吃俭用度日,一大家子人口的油盐酱醋茶,是不小的开支。解决温饱是第一,打扮是第二。何况父亲把工资交给爷爷掌管,首先要确保爷爷、奶奶的吃喝用度,在那样的年代,爷爷经常去离家不远的街道买饼干面包吃,惹得我们跟着流了不少口水,有时候爷爷也会分一块饼干、面包让我们尝尝,只是尝一口,不是尽饱吃。因此,小小的我发出的第一个人生愿望是长大后一定买足够我解馋的饼干面包。
钱是怎么积攒的呢?是一个鸡蛋一个鸡蛋;一把杏仁一把杏仁;一筐苜蓿籽一笼猪毛或动物骨头地积攒,攒够一定的斤数拿到公社合作社卖掉,顺便再买回来家常日用品。
母亲拿着买回的针线和布,开始点灯熬油,像赶嫁妆一样连夜缝制。白天的时间属于生产队,早晚还要做饭喂猪、填炕等一系列家务。所以母亲所有的针线活都是在夜深人静时候才顶着一盏煤油灯开始的。每每母亲做针线活、缝制肚兜,姊妹中总有一人要为母亲掌灯。手里端着煤油灯,把灯花挑大,好让光线充足,根据做针线的手势高低移动灯盏,起初还能掌端,随着夜深后瞌睡虫爬上眉梢,打盹时灯盏也不听话地摇晃,掌灯人不好当,一有偏差,随之而来的就是母亲的训斥,或直接用拳头叫醒。不知那个年代咋就那么多的活儿,也不知道那时候哪来那么多瞌睡。
二
七十年代是我记忆最深的清贫时期,穿衣服不仅需要钱,还需要布票,棉花票,每人有定量的几尺布票,几斤棉花票,因此我们经常补着穿衣服,在那样的年份,能穿上一件花布衣服真是天大的梦想,不用炫耀,往那一站,就是富足的象征。女孩家通常穿的是黑、白、蓝洋布衣服,称作老三样。后来才有了时髦的军用黄和灰色,尤其军用黄,只有解放军才能穿的制服,村里年轻人极力模仿,哪怕扯几尺布缝件两个兜的上衣穿,就是时代的标签。
母亲用花布一针一线做出来的肚兜,像极了现在的工艺品,大红布上印着彩色龙、凤呈祥、孔雀戏牡丹、狮子滚绣球等图案,就一片花布,已经够漂亮了,祖国山河一片红,再缝上黑布云头子口袋,两侧翘起来的云朵图案,精美别致,肚兜下摆裁剪成椭圆形,上端系一根脖带,套在脖颈上,腰身两侧各一根细带,绑在后背或侧面,整个腹部被包裹得紧紧密密,严严实实,刮风时不怕寒凉冲击,睡觉时不怕踢掉被子着凉。
在那饥一顿饱一顿的年代,有母亲的肚兜呵护,我们很少出现脾胃不适,几乎没吃过几粒药,更不知道打针挂瓶子为何物。农村还有一个生活小常识值得提倡,那就是不论春夏秋冬,母亲会把夏天种的小茴香剪成小节,炒熟挂在房檐下布袋子或小竹篮里,晾开水时在瓦罐里撒一把,我们随时随地端起来倒一缸子,咕噜咕噜来不及换气喝完,也不会闹肚子,虽然喝的是凉开水,但性温,暖脾胃。
现在回想,农村人也是多智多谋,原来智慧与知识无关,多数人不识字,却有丰富的生活阅历,积累的宝贵经验一辈辈相传,那些活了多少岁都不知道科学二字的人,却有着科学无法注解的生存之道和育儿常识,不需要花钱就能达到养生保健目的。
长大后,渐渐地富裕了,也不穿肚兜了,以至于完全忘却了肚兜一事。去年脾胃不好,吃了无数药,做了好多次艾灸按摩,仍没达到想要的效果,原来还是这些年条件好了,常常水果满盘,生冷油腻,胡吃海喝,不注意保护脾胃,导致受损后寒湿凝滞,经络不通与寒凉并存,其实只需改变生活方式即可缓解,回到从前的粗茶淡饭,不撑着,忌寒凉,回到被母亲悉心呵护的年岁,给肚脐保暖,会减少很多麻烦。
想起肚兜,就想起母亲的点点滴滴,一个人拉扯着一群缺吃少穿的儿女,从来没有因为负担重而嫌弃谁,一个不少都拉扯大了,当我们一个个翅膀硬了后又嫌弃母亲的“无理取闹”。如今,给我做过无数肚兜的母亲已经没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时心里像猫抠一样发疯,想呼喊一声“娘!”可天下没有能答应的人。幼年时与我常相伴的肚兜,已经弃我而去,纵使千呼万唤,也没有娘给我再做一件粗针大线的布衫。
岁月是一把无情的剑,斩断了往事,刺痛了记忆,雕刻了皱纹,而握剑的人,恰恰是自己。那些回不去的画面,随着年龄增长,历历在目,又悠悠远去,伸手想抓的往事,如指缝的沙,越攥越少,最后发现只握着一把空拳。亲人渐行渐远成客,故乡成了盛满酸甜苦辣的坛子,尘封又不忍,回味却一把泪。
贴身的花肚兜在那些最清贫的年代,给了我最温暖的记忆。母亲一针一线、熬夜顶灯缝制的那一件件花肚兜,是我童年,乃至少女时代中最华丽,也是最昂贵的服饰。岁月如水,潺潺而流走,不觉间人生与记忆恍若隔世,母亲与花肚兜已然隔世,但花肚兜及母亲所留给我的关于那些年,那些岁月的影子,唯独变得历久弥新,温暖如初。
在特殊时节以特殊文字背景做回忆,也是对逝去亲人的一份特殊祭奠。
感恩贫穷,感恩清贫岁月辛劳的母亲,感恩在困苦中获得的幸福感!
再过五天就是母亲三年祭,无法表达的怀念与疼痛,只能借粗糙的文字为母亲敬献一份厚爱。对母亲,我是欠了无法偿还的债,没能完成母亲回老家的意愿,我罪孽感深重。没能让母亲满意,我深感愧疚。所有的亏欠,我以叩首奉还:妈,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