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冬】玉米往事(散文)
“十一”黄金周,城里人忙着规划游山玩水,农民却正值大忙时节。农田里的玉米经受春夏的雨水浇灌,终于成熟了。农人喜悦地抢收丰收的玉米,好种上冬麦。农时不等人,这时的农家,赶在季节的路上,无论是种还是收都耽误不得。走在乡间的土路上,玉米秸已经收割完毕,重新露出丰腴的土地。攒成圆锥形状的玉米秸整齐地排列着,如同一座座堡垒。偶尔有人从旁边经过,忽地惊起一群麻雀四散飞去。现在机械化越来越普及,收获玉米已经不再如过去那样辛苦劳累。
我老家的乡亲,把到庄稼地里辛勤劳作叫“下地”。一年四季,最费工夫的作物,也许就是玉米。我们这里种植玉米分为两季:春天四五月交替的时候种“早玉米”,八月下旬收获;夏天麦收过后种“晚玉米”,十月初收获。地里没有玉米的时候也不闲着,压茬种植小麦之类的别的作物。人更不能闲着,冬季将积好的农家肥送到地头,为来年做好准备。
很小的时候,每天天刚亮,父母早早起床,带上锄头到自家地里经营庄稼,有的地块有四、五里地之遥,中午不能完工,回家又耽误功夫,他们就让我和姐姐到同村的姥姥家呆上一天。有时天晚了,我们趴在姥姥家的门口张望很久,才在夜幕中看到他们疲惫的身影。跟着父母一起回家,母亲还要准备一家的晚饭。
但我们并没有看出他们的疲惫,却对“下地”的劳动满怀期待。终于放假了,可以和父母一起去刚刚开始播种的玉米地。跟在大人后面走在田间小路上,一切都那么新奇。有人赶着马车从身边走过,非要追过去坐上,就像如今坐在“奔驰”上一样享受。父亲是有工作的,家里劳力少,也没牲畜,只能在工作闲暇经营自家的农田,或者和几家亲戚“打伙计”,互助合作。
由于觉得自家劳力少,贡献小,父母始终觉得亏欠人家,因此总是抢着最累的拉犁等重活卖力地干。扶犁、点种那些技术活,每次都由专门的人干。那时的玉米地非常热闹,每一块地里都有人劳作,大家一边干活一边大声聊天,或者开一些玩笑,田地里充满笑声。在那个没有表的年代,是真正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太阳到了天空正中,肚子也有些饿了,就围坐在地头,拿出带着的干粮,轮流灌一口塑料桶中的凉水,吃饱了,站起身接着干。我们小孩子没有事情干,快乐地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间。
唯一能帮点忙的是在犁头上拴一条绳子,帮助拉犁的人尽一点力。因为年纪小走不好直线,把犁拉偏了方向。这种情况下,大人一阵呵斥,把“帮倒忙”的我们赶走。于是,我们在路旁的水沟里玩水,摧毁发现的鼠洞,寻找一种甜甜的野果,我们把“下地”当成了游乐。
大约过了三四个月,玉米一人高了,它们整整齐齐排成行,连成片,一眼望不到边。而每一株秸秆的腰间都斜斜地伸出长长的棒子,顶尖上的“胡子”鲜艳地挑着,随风颤动,看着就高兴。收获玉米的时候仍是几家人一起合作,我们钻进密密麻麻的玉米丛林,每个人一垄,一只手攥住棒子的根部,另一只手攥住顶部,“咔”地一掰,必须用爆发力,否则棒子和秸秆柔韧地连在一起,费力地左右拧动,不但不容易脱落,而且会把手的虎口压得生疼,甚至把手划伤。玉米叶子又密又锋利,所以擗棒子必须穿长衣长裤,但仍会在胳膊上、脖子里剌上几道口子,掺杂着身上的汗水和玉米秸的碎屑,不但疼,而且刺痒。
我们把擗下的棒子扔到差不多的距离,接着往前掰下另一个,和刚才的扔到一起,凑成一堆。这样单调而又重复地向前行进……大人们跟在后边,一只手把着秸秆,另一只手挥起镰刀,秸秆从根部割断,地上只留下一行茬头,我们管它们叫“留茬”。孩子们在割下的玉米秸里寻找不长棒子的“羌根”,由于不长棒子,秸秆比一般的玉米杆要甜,我们叫它“甜苠”。终于找到了,用嘴叼住一端,下扯下秸秆上的硬皮,露出白白的秸秆瓤,“滋儿滋儿”地连嚼带吸,就有大人不断叮嘱,别被脚下的茬头伤了脚,别被锋利的秸秆皮划破手指。
整块地的玉米都被擗光,所有的玉米秸都被放倒,地里重新空旷起来,可以看到远处每一个地块都有人们忙碌的身影。大家把散放的玉米秸拢成和人一样粗细的一捆,用相对细小柔软的玉米秸扎起来,抱到地头,互相支撑着搭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等待干透了运回家。
一小堆一小堆擗下的棒子露了出来,我们拿着麻袋沿着垄沟把它们收集起来,力气大的一个人扛,力气小的两个人抬,躲避着地上的“留茬”。它们一只只尖头朝上,整齐地排列成“刀阵”,需要格外小心。把一袋袋玉米送到地头装上车。有牛车或者马车的人家固然可以一次装完,满载而归。我家原来没“打伙计”的时候只能用一台人力“排子车”,每次装几袋,由人拉着回家,一趟一趟往返。如果需要接着种小麦,还要抓紧时间把地清理出来,其中的辛苦不必言说。
我上初二那年,正是即将播种早玉米的季节,母亲忽然出了车祸,住院治疗,父亲除了上班、照顾母亲,还要用心侍弄刚刚种下的玉米,我和姐姐周末的时候也跟着“下地”。把“下地”当成肩上的责任,才知道其实玉米除了播种时的辛劳和收获的喜悦,还有许多中间环节不容懈怠。
越是在炎炎烈日下,我们越是要暴晒在玉米地里,蹲着身子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望着嫩绿的幼苗难以取舍,拔掉多余的,补上缺苗的地方,让它们均匀排列。我们拿着锄头“耪地”,铲除田间的杂草,忍着腰间的酸痛,注意不要伤着柔弱的玉米苗,顺便把杂草下的泥土铲过来盖住根部,使幼苗更为稳固。我们默默地干着,不顾路边走过的邻居投来怜悯的目光。也有好心的大叔来到身边,耐心地教给我们操作方法。新生的玉米,我们盼天下雨,但还是发现玉米的叶子打了卷,同一地块的人们排队等着机井里的水顺着渠道流到自家地头,用锄头逐个挑开垄沟,让水浇灌干渴的禾苗。地浇完没几天,晚上却突然来了大雨,父亲忧心忡忡地听着呼啸的风声一夜没睡,天一擦亮就赶到地里,玉米果然倒了一片,我们逐个扶起玉米,在根部轻轻踩上一脚,让它站得更结实一些。
那年因为全程参加了劳动,收获玉米的时候,感觉非同寻常的充实。其实有时大家都忙,那些小的地块不能总是依靠“打伙计”,只能自己先一点点干着。那天去收玉米,父亲借来老叔家的牛车,我坐在牛车上,父亲跟在牛身边赶着它向前走。也许是和父亲并不熟悉,走着走着,牛不知为啥来了牛脾气,忽然飞奔起来,父亲在后面一边拼命追赶,一边喊着我不要乱动,我在颠簸的牛车上吓得不知所措,死死地抓着车帮,两条腿颠簸着左右摇摆,任由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还好,过了一会儿,牛跑累了,又温顺起来,任由我们回到地块,装车,回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父亲从此不敢一个人带着牛车“下地”。
玉米全部运回家了,还要把地里的玉米秸拉回家,把“留茬”刨出来,摔干净泥土,准备种换茬的作物。母亲也终于要出院了,尽管还需要养些日子,不能干重活。但在为母亲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医生感觉父亲的身体有些异样,劝他顺便检查一下,结果令人大吃一惊:他得了难以治愈的慢性肾炎,并且已经相当严重,应该立即住院治疗,父亲只有放下他没来得及拉回家的玉米秸,辗转外地治疗。
母亲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带着我和姐姐围坐在小山一样的玉米堆边,把玉米皮剥掉,只剩下几片拢在一起做成一个尾巴。每两个玉米的尾巴系在一起,摆成“一”字放到地上,就这样一点一点往上摞。从白天干到夜里十几点,谁也不说话,只有息息索索剥玉米皮的声音。
偶尔发现嫩棒子,玉米粒能掐出水来,就留着煮玉米,或者插一根铁签,连着皮埋到灶膛烧玉米。只有这时,母亲的脸上才有了一些笑容。剥下来的玉米皮盖住了我们的膝盖,我们在院子里的树上绑上横木,把玉米挂起来,挂好的玉米一圈一圈螺旋状上升,一棵棵身披黄色盔甲的“玉米人”笔直地并肩立着,玉米在这里接受阳光,又避免老鼠偷吃。
那时的村里,看一家日子的光景,就看院子里的“玉米人”架得够不够高,够不够整齐,我家的“玉米人”,从来没有落在后面。母亲把玉米皮集中收集起来,除了将来生炉子引火,有时也可以编成蒲团供大家坐。她是一个精心的人,把拉回家的玉米秸逐个褪掉叶子,孤零零的玉米杆也垛放整齐,预备做饭时根据不同的火候分类使用。
院子里的玉米终于晒干了。母亲把它们用簸箕收进屋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搓玉米。小时候我们用螺丝刀将一穗玉米从穗尾滑向穗尖,豁下来几行沟,两只手各拿一个棒子左右搓动,用不了多长时间大拇指就被搓红了,疼得我们不得不边干边歇会儿。
后来人们发明了一个杯子形状的工具,两头是圆环,用三个钢片连接起来,钢片向里边折起来,玉米放进去的时候,钢片插进玉米粒之间的空隙,旋转“杯子”,就能搓下玉米。最后就更加先进,类似于后来绞肉机的原理,从上面的口往下送玉米,中间的“肚子”里有一个圆盘,圆盘上密密麻麻排列着犬牙般的齿子,转动圆盘上的手柄,带动玉米一边自转一边往下走,黄橙橙的玉米粒儿就“哗啦啦”地脱落,比原来快多了,也更省力。那时经常有人来家里串门,赶上正在搓玉米,就坐下来帮忙。也有特意赶到晚上来帮忙的,大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母亲的心情也好多了。
母亲把搓好的玉米收进袋子,拉到村里的磨房,加工成碴子。回到家里,她又找来不同型号的筛子把碴子重新分成粗碴、细碴、玉米面。粗碴和豆芽、韭菜、作料一起好蒸熟后做成“大碴饽饽”,香甜可口,除了母亲,没发现别人做过这种食物;细碴做成带有锅嘎巴的饼子,就着小鱼、咸菜非常可口;玉米面煮成口感滑润的粥,更是母亲始终不离不弃的食物,在当时超过任何山珍海味。但母亲除了留下一些自用,更多的是把玉米卖钱去探望在外地住院的父亲。
玉米,是农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更是我家的经济支柱。为了玉米的丰收,母亲从未放弃努力,她说服父亲的学校,每天傍晚带着我去学校的厕所积肥,三姨夫或者姑家的二哥用手扶拖拉机帮忙送到地头,她不想让自家的玉米明年比别人差。
第二年,我姐姐上高三,我上初三,母亲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她始终默默地带着我们,按部就班,毫不懈怠。三年了,母亲渐渐痊愈,父亲也终于出院回家养病了。后来,符合条件的教师家属“农转非”,一家人脱离了土地,也告别了收获玉米的日子,父母有了闲暇,仍然帮助村里的亲戚收获玉米,因为当年大家都帮助过我们,我们始终没有忘记田地里飘着的玉米的清香。
玉米曾经种植普遍,因为产量高,在饥饿年代能够帮助人们解决温饱,金灿灿是当时赖以生存的食物。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的主食更为丰盛,玉米逐渐淡出餐桌。只是后来又重视养生,有人说玉米中的维生素含量高,热量低,抵御各种“富贵病”,玉米的食物作用,似乎只是偶尔当作一种调剂。
但我们心心念的,仍然只是那些收获玉米的日子,每次回老家,都有亲戚捎回磨好的玉米碴,母亲每天一早起来熬粥,细火慢熬,玉米粥的清香从未断绝,母亲说:“玉米,是农家的本分。”
现在收获玉米已经实现机械化了,玉米棒无需用手去擗,玉米秸已经不再是做饭的燃料,它们的作用已经变成直接破碎之后成为储青饲料,院子里的“玉米人”不见了,玉米存放在铁网扎成的囤里,人们说:“现在产量高了,也不怕老鼠偷吃。”
田边地头的玉米秸垛越来越少了,人工收获玉米的往事将被历史逐渐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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