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揿亮客厅的壁灯，乳白色柔和的光淌满屋子，明亮亮地烘托出一片家的温情。我喜欢光亮，许是因为有这么个缘由。
　　 四岁儿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小孩子对动画片最痴迷，这应是他们的共性。母亲今天怎么没陪她最疼爱的小孙孙呢？这个疑问只是浮光掠影般在我心头划过。
　　 我坐下来陪儿子看了一会儿，妻子在厨房里喊了声“开饭啰”，我便站起身去厨房拿碗筷，儿子也从动画片里抽身出来，跑进他与奶奶睡的房间。我知道他是去喊奶奶，儿子与奶奶最亲，这是因为他出生以来主要是奶奶在带他。儿子很快又折回客厅，噘着个小嘴巴，显得很不高兴地说，奶奶不吃。我一听，便走进去，见母亲斜躺在床上，问是不是生病了。母亲说没病，只是想起饭菜心里就很腻烦，一点胃口都没有。妻子也走进来了，我俩就劝母亲多少吃一点，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儿子也来拉奶奶的手，催道，走嘛，奶奶！母亲看着小孙孙那可爱的模样，笑了，到客厅来勉强吃了小半碗。
　　 没多久，母亲急匆匆地跑进卫生间，庚即里面传出母亲一个劲呕吐的声音。我和妻子急忙冲进去，母亲已把今晚吃下去的全呕了出来，只是在那干呕着，整个卫生间漫溢着腐臭的气味，煞是刺鼻。母亲一边挥手，一边想去摁储水器。我和妻子过去将母亲扶住，我掏出餐巾纸把母亲嘴角上悬着的长长的黏黏的涶液擦掉，然后用手摁下储水器开关，把母亲呕吐出来的秽物冲掉，妻子则用清新剂喷洒，清除卫生间的臭味。
　　 我与妻子把母亲搀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母亲喘息了会儿，稍稍缓过了些神，说，我说了不吃，你硬要来劝。我觉得母亲这是在发小孩子脾气，人们说老小老小，意思就是人老了就变得跟小孩子一样了。我笑笑说，妈，这不能怪我，要怪就要怪你那胃，你对它那么好，它还冲您耍小孩子脾气，我们现在就把它好好治治，叫它知道对我母亲耍小孩子脾气后果很严重。说完，大家都笑了。
　　 母亲那异常强大的胃，是母亲几十年来的骄傲，一如她有出息的儿子我。几十年来，这张胃包容了任何粗糙的食物，其中有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草根树皮“仙米”（一种白色的泥土）等，它总是极为精心地打磨，比院子里那副石磨打磨得还要精细，它从这些食物中提炼出微乎其微的营养，就像从矿石中提炼稀有金属一样，支撑着母亲度过那贫瘠而荒寒的岁月。
　　 没曾想今儿个这胃却背叛了母亲，我说得去医院看看。母亲白了我一眼，说她才没那么娇贵，先前她也呕过，歇一两顿不吃就好了。我对母亲说那时年轻，抵抗力强，现在年岁大了，岁月不饶人，要服老，一旦有什么不舒服就得去医院看，拖不得的，这一拖往往会拖出大问题来。母亲说我见风就是雨，他才不去医院看呢？
　　 第二天，母亲早饭与午饭都没吃，我和妻子怀疑母亲是得了厌食症。我与妻子医学知识匮乏，并不知道什么是“厌食症”，单单是望文生义，认为厌食症就是厌恶吃东西。这时，我觉得无论如何也得把母亲劝去西华医院做检查，因为西华医院在我们省最有名，医院里有一位主任医师，是我的好友，我俩穿开裆裤时就在一起，好得来跟大家说的像是穿一条裤子。
　　 母亲仍说不去，说她自己得的病她自己最清楚，医院里那些仪器都不如她，她没有病，等几天就好了。
　　 我觉得母亲太不把自己的病当病，急了，说您这还没有病？像您这样，要不了几天，饿都会饿死的。妻子嗔怪我，说你这是什么话？然后很是温柔和气地对母亲说，妈，没病当然好啦！您这去检查一下，我们才好放心。
　　 俗话说，儿好不如媳妇贤。母亲对自己这贤惠的儿媳很满意，我的话她可以不听，媳妇的话她却爱听。像这回，媳妇这么一说，母亲便听了。
　　
　　
　　 医院是一个人人都不想去而人人又都会去的地方，社会生活也就像医院一样是一个矛盾统一体。
　　 我与妻子搀扶着母亲走进西华医院。在我的眼里，医院是灰色的，充满了苦难。我对医院那特有的气味有些过敏，这当然与药物过敏不同，我的过敏是指医院的气味很难闻，有腐败气息，气息里散发着死亡，让人呼吸不畅。
　　 到医院这生死场来的人还真多，不比那证券交易所的人少。只是这里的气氛很压抑，让人的心情自然而然变得很沉重。我和妻子把母亲扶在一张椅子上坐好，妻子照看着母亲，我掏出手机跟好友打电话。
　　 电话通了，好友问我，兄弟你又请我到龙都大酒楼去吃饭么？兄弟真的是古道热肠啊！我与好友平时打电话都会互相死“掐”，可今天母亲生病，我没那心情，就回他，我母亲病了，现在在你医院的门诊部，你看怎么办？
　　 好友一听，说他马上下来。
　　 好友不愧是专家，很快就诊断出我母亲得的是什么病。他把我单独叫到一间屋子详谈。
　　 我听好友一说，脑袋一下子就炸裂开了，整个人全迷糊了，僵在了那里。
　　 母亲得的竟然是食道癌，已是晚期，好友说最多能活十多天，叫我得有个思想准备。
　　 我问好友是不是误诊，真的是连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好友痛苦地点了点头，然后沉重地对我说，药物对伯母已起不到任何效果，唯一能让伯母延缓生命就是得让伯母精神愉快，所以这事千万不能让伯母知道，一旦让伯母知道了，伯母精神上一崩溃，也许就只有几天的时间了。
　　 我决定让母亲住院。想在西华医院住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有好友帮忙，这自然不是难事。
　　 没想到母亲死活都不住院，口口声声说她没啥大毛病，只是小病小痛的，自己生来命贱，不会有事的。
　　 我看着母亲，心里苦出水来了，鼻子酸酸的，但我极力控制着。我很是努力地挤出了一丝笑容，我觉得我这笑也许比哭还难看，我顺着母亲的话，说医院检查出来也是小毛病，可小毛病也算是病，在医院住一两天，好了就回去。妻子也来劝，母亲却叫媳妇不要劝她，以前她都听媳妇的，这次媳妇得听她的。
　　 好友也来劝我母亲住院，他从医学的角度跟我母亲作了一番解释。好友一说完，母亲却反问我们，你们都来劝我住院，连你这位医生朋友也来劝，未必是我得了医不好的病了，非得住院不可了！
　　 我和好友听母亲说出医不好的病，都暗自吃了一惊，觉得如果再劝母亲住院，那不就证实了母亲的想法了么？
　　 我很是不懂的了。先前母亲生病，我们叫她住院，她虽然也会说不住院，可最后都得听我们的，从不像今天这样固执，这是什么原因呢？
　　 好友说，伯母不愿意住院那就不用住院，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你把伯母接回去，我每天来跟伯母输液就行了。
　　 母亲对我好友说，真不好意思，麻烦你天天跑路。
　　 好友说，伯母您说那话就是见外了，我跟秦歌儿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伯母您也就是我的母亲，我每天跑这么三四趟的有个什么呢？
　　
　　
　　 母亲依靠着输液，精神状态还不差，很难听到她的呻吟。我最怕母亲像父亲那样，父亲得的是肺癌，曾天被病痛吞噬着，声声揪心的嘶喊像一支支利箭，射穿我们的心脏，我们不但流泪，也在流血。
　　 如果不是母亲隔一会儿就得吐口水，你还真看不出她是个病人。母亲的口水像蜘丝般的黏稠柔韧，每次母亲吐口水时，都会从嘴上牵出一条长长银线，这条线始终不会断，必须得拿餐巾纸来擦掉。
　　 我本来与妻子商量好，轮流伏侍，母亲不同意，即便我们在空闲时陪她摆龙门阵，见她吐口水，想去帮她擦，她也叫我们在旁边好好坐着，不要来管她，她自己会擦的，并说她还没病到那程度。
　　 虽然我与妻子尽量挤时间来多陪陪母亲，但母亲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时间还是有的，我很是不忍心，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个法子，那就是去老家把我小姑接来，有小姑在母亲身边陪母亲摆龙门阵，母亲的日子就好打发了。小姑是我母亲这生中最要好的姊妹，先前每次小姑来，俩个老姊妹总是会聊一大宿，甚至是一宿。我与妻子都说，不知她俩哪来的那么多龙门阵摆。
　　 在开车去把小姑接来的路上，我在闲谈中轻描淡写地谈到了母亲吃不下饭这事，并且尽量让小姑觉得母亲这算不了什么病，我还对小姑说，您见多识广，肯定知道有治这种病的偏方药方，“偏方子治大病”呢！小姑很是赞同，还说她想起了一个偏方子。小姑的话正合我心意，我叫小姑千万记住要跟我母亲说。
　　 母亲听小姑说有偏方子能治好她这病，她很相信，就叫我抽空到老家去找这偏方子。我听后，说马上安排下工作就回老家。母亲不同意，叫我公是公私是私，得公私分明，不能把私事与公事混在一起，你是国家干部，要对得起国家，又说自己这病是小毛病，不用急在一时，周末去也可以。
　　 母亲说话的神情很是从容泰然，好像不是在谈她的病，而是大家在闲谈一样，看来她是真的认为自己这是小毛病，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着说不出的滋味。
　　 我们在摆谈中常常会说到那偏方子，小姑还跟我们说这偏方子把某某某某的病治好了，讲述得很真切，似乎是勿庸置疑的。母亲是越听越相信，她似乎对这偏方子能治好自己的病已深信不疑。我虽然知道这偏方子对母亲的病起不到丝毫的作用，但我还是装出很相信的样子。我这样做是为了让母亲生活在希望之中，因为有了希望，才会有好的精神。虽说这希望如同一个美好的梦幻，一旦醒来，这梦幻就破灭了，可这样做，总会延宕些时日，所以我得精心维护这个梦幻。
　　 到了周末，我撒了个谎，说是下周一上级领导要来检查工作，我得亲自督促大家把工作准备好，因而离不开。母亲倒很理解，说是这个周末没时间，哪就下个周末吧！小姑却急了，说是又得等几天，嫂子这病可等不得的！母亲反倒劝起小姑来，说自己这病不算病，多久也等得的。小姑听了，只得无奈地说，你下个周末无论如何也得去，你要是再去不了，那我回去帮你弄来。
　　 母亲的身体是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虽然这样，但好友对我母亲能拖延到现在还是感到惊讶，问我是用了什么法子。我说出了偏方子这事，好友说我真有法子。同时告诉我，伯母现在的血管已萎缩了，现在已经是在用儿童输液管，如果这样都输不了，伯母就只有一两天了。我握住好友的手，不住摇头。好友安慰我，叫我不要伤心，这是没办法的事，非人力所能及的。
　　 小姑见嫂子情况不妙，就不住地催促我快去弄偏方子，要是晚了，恐怕来不及了。我知道不能再拖了，就在一个周末去把偏方子拿来了。
　　 小姑如获至宝，似乎嫂子的生命就在这包药里。小姑又叫我去买沙罐来熬药，我说用微波炉，小姑说微波炉没沙罐好，这沙罐是专门用来熬药的。我听了，又到处找沙罐，最后在郊区的一个小镇上买到了。
　　 小姑熬出药来，叫我母亲喝下去。母亲喝了一小口，马上就呕了出来。小姑在旁边急了，说是这药喝不下去，怎么能治好病呢？
　　 母亲笑了一下，感觉她是用了很大的力，说你们不用为我忙活了，我早就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我是怕儿媳孙子伤心难过，就把他们瞒着，现在我已是油尽灯枯了，该去见他爸爸了，用不着再瞒你们了。
　　 我听了母亲的话，眼泪无法自控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