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半个月的分厂机台培训，来自农村的小黑妹汤凤媛和十多个姐妹们迎来了去总厂上班的这一天。
　　 小汤并没有表现出喜悦，更多的是一种畏惧。因为这半个月来，她亲眼目睹合租房里几个比自己早一年进厂的姐姐们起早贪黑加班加点工作的辛苦。
　　 早晨七点二十五分，小汤来到服装总厂楼下。这是一栋七层高的新楼，与周围那些老旧的楼房相比，更显得伟岸。一群群来自四面八方的工人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女工，潮水一般地涌向楼梯，又一层层去向自己的车间。与此同时，上班铃声响起，震得小汤耳朵发麻，急促的铃声一直伴着小汤上到顶楼，在楼梯口处，站着一个双手叉腰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她就是七楼的车间主任张姐。张姐热情地把小汤和几个姐妹带到车间。
　　 车间很大，一百多台缝纫机纵向排成两排，每隔十几台留一个过道。吱哇——吱哇——吱吱——哇哇的电缝纫机声直刺耳鼓，工人们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坐在机台上埋头苦干，以至于小汤和张姐在他们身边走过，都全然没有理会。张姐来到中间一排靠近过道的一个姐妹前停下，俯下身说：“老董，你们组来新人了。”然后对小汤说：“这就是你的组长，董姐”。
　　 小汤轻声地叫了声董姐，可那董姐身子动都没动，抬眼看了小汤一眼，依旧干着手里的活，面无表情地说：“来了好，缺个做里衬的，工艺简单，适合新手。”然后用眼神示意对面的一个空机台说：“那个机器就是你的。”
　　 小汤从案板组长那里领来里料，比划了半天不敢开机缝制，“你还磨蹭什么？抓紧做呀，今晚还加班，后道工序等着你呢！”对面组长董姐看着小汤，显然对这新来的有些不满。“董姐，我有点看不出正反面……”还没等董姐回话，似一声惊雷盖过了车间里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从董姐身后炸响：“什么？布料正反面你看不出来？半个月时间在分厂学啥了？”小汤定睛一看，妈呀，这个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巴厂长？
　　 小汤早有耳闻，服装厂里有两个老头儿，分别是正副厂长，工人们背地里管正厂长叫大老头儿，副厂长叫小老头儿。大老头儿主外，小老头儿主内，这大老头儿姓刘，经常外出与外商洽谈业务，在厂内德高望重，身材魁梧，慈眉善目，说话心平气和。平时工人们很少见到，只有在年终劳模会上或是厂内有重大举措方能见到。这小老头儿姓巴，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身手敏捷，别看身材瘦小，却非同小可，没事就在车间里来回遛，啥事都管，训起人来就像放机关枪，厂内大大小小没有不怕他的。据说当年他和大老头一起打拼，两人缝纫活都是一把好手。偶有两个人一起下车间的时候，经常一前一后地走，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孙悟空和唐僧师徒来。
　　 此人果真是传说中的巴厂长。此时小汤不知道这小老头儿是从哪里冒出来，吓得心怦怦跳，低着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在分厂师傅教过，宁可不做，也不要错做，返工活是最要不得的……
　　 见小汤迟迟不动，巴厂长急了，几步窜到小汤身后，拿起一卷布料：“看着，这正面纹路清晰，质地细密，反面纹理粗糙，看懂没？”不等小汤回话，巴厂长又借题发挥了：“真是的，你们这帮新来的农村小丫头，不学无术，整天就想着在这里混饭吃，拿咱厂子为跳板，转了正，变了城镇户口嫁了人，就想法设法调出去。”巴厂长一边说一边向其他组巡查去了。
　　 其实巴厂长的这番话不无道理。九十年代初，城乡差别很严重，人们梦寐以求的想有一个城镇户口。小汤还小，十七岁的她还不懂这么多，但是小汤来城里除了把自己户口变红本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使命：家里生活拮据，母亲常年生病，等小汤工作以后拿到工资，要供养弟弟上学。
　　 小汤没时间听巴厂长又说了些什么，开始干活。这一天，连上趟卫生间都是小跑，尽管这样，组长董姐还是不停地追着，快点，快点。无奈之下，小汤只好让董姐把自己的一部分活分给别人一些。自然，这份工资就不属于小汤了。
　　 晚上十点半，结束了一天工作的小汤从机台上下来，腿已经瘸了，她拖着疲乏的身子和姐妹们回到宿舍。小汤和姐妹们一样，连最简单的洗漱都没有，躺下就进入了梦乡。
　　 后半夜，小汤被饿醒，很想吃点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自从离开家里，父亲把她送到这个几个姐妹合租的宿舍以来，小汤就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父亲当时只给她买了一个电饭锅就走了，小汤每顿饭都是大米饭拌辣酱，直到一个星期后，父亲再次来看她，才给她带来两个罐头瓶，一瓶装着鸡蛋酱，一瓶装着咸鱼，以后小汤每顿饭就是这样两个菜。半个多月的时间，小汤一张圆脸变得灰暗，嘴唇裂出了小口。
　　 其实小汤长得不丑，就是身材小了些，还不足十七岁的她，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好。圆圆的脸蛋，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尤其是又长又密的眼睫毛眨起眼来忽闪忽闪的，颇有新疆姑娘的韵味。小汤头发很长，又厚又黑，拖在脑后扎成一个辫子沉甸甸的，像似要坠下来。一张圆圆的娃娃脸，没有施一点脂粉显得黑红，上面有些细小的雀斑，一看就是个农村丫头。
　　 小汤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肚子里像踹了几个蛤蟆咕咕地叫。她很想念妈妈做的饭菜，哪怕此时摆在面前的是她平时最不喜欢的萝卜汤、玉米面大饼子，也能一扫而光。
　　 唉，一想起萝卜汤，小汤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是刚来这合租房的第三天晚上，罗姐哭着回来说对象吹了，原因是男方母亲嫌罗姐是服装厂女工，工资不多又挨累，将来结婚生孩子都没时间带。姐妹们见状都发表慨叹，服装厂女工受人歧视，整天加班加点连对象都不好找。几个姐妹都要成大龄剩女了。小汤找不到好的语言安慰罗姐，看着墙壁上人影晃动，突发灵感。找来一张纸，很快撕成一个小三角形，用舌头舔一下粘在手背上，然后用大拇指和小手指固定在手掌中，对着墙壁上的灯影，说：“你们看，老头铲地。”几个姐姐闻声都看过来，哎呦，了不得，这手影戏老头铲地小汤表演得惟妙惟肖，这老头还会擦汗呢！想不到这新来的沉默寡言的小黑妹还有这般绝活，逗引姐妹们看了一遍又一遍。
　　 罗姐破涕为笑，看着这新来的小黑妹，半开玩笑地说：小汤妹妹，咱不怕找不到对象，我有个弟弟比你大一岁，你就嫁给我弟弟算了，我们家还不要嫁妆，将来结婚以后生孩子连名字我都给起好了，就叫“萝卜汤”。哈——哈哈，话刚落地，姐妹们已经笑得直不起腰，小汤又羞又恼，脸红到了耳朵，“哎呀，你好讨厌！”说着，把一双小拳头伸过来，雨点般砸向罗姐。
　　 事情说过也就算了，没过几天，中午小汤和几个姐妹下班回来，发现宿舍门口站着一个男生，手里提着很多东西，罗姐第一个迎上去说：“哎呀，我老弟来了”，王姐听了大笑起来说：“小汤，你对象来了！”小汤还真以为是罗姐弟弟来相亲呢，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忙跑走。该死的罗姐，害得小汤连饭都没吃，独自跑到百货大楼呆了一个中午。事后，罗姐拉着小汤的手，不好意思地说：“姐再也不和你开这样的玩笑了，你还小，啥也不懂。”尽管罗姐已经道歉，可是同寝室的姐姐们再也不叫小汤的名字了，都叫她萝卜汤。不过罗姐在这些姐妹里面对小汤最好，真的像大姐姐一样关照她，每天看着小汤吃着咸鱼、鸡蛋酱，总是把自己家里捎来的好吃的偷着给小汤，担心小汤不吃，就送到小汤嘴边碰一下，然后说：“都碰你嘴上了，没人要了，快吃吧。”时间久了，小汤和姐妹们混熟了，姐妹们叫她萝卜汤也就不在意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汤又睡了。
　　 第二天，小汤是被几个姐姐叫醒的，囫囵吃了几口饭，就去上班了，悠长急促的上班铃声再次响起，啪啪啪，电机启动，车间里吱吱哇哇的机器声又响起来。小汤刚要拿起前片和后片往一起缝，质检员黑着脸抱着几件衣服走向小汤：“新来的，你怎么搞的，把洗水唛钉反了，看你怎么返工？厂里要是扣我工资，我可要你赔。”小汤接过衣服不知所措，不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此时组长董姐也说：“自己长点心，别扯咱组后腿，你现在返工就没时间顺活，后道工序在等你”。小汤只好放下这几件等着返工的衣服，做眼前继续用的，以供下一道工序进行。
　　 不一会，质检员又黑旋风般过来了：“喂，你还能行不？就这一道肩缝的明线像个啥，蛇吞老鼠一样，一段粗一段细的，返工！”一大包坯子又重重地砸到小汤座位旁边的一个大纸盒箱子里。
　　 小汤再也抑制不住眼里的泪水，断了线似地流出来。
　　 董姐终于从机台上站起来，说：“哭有啥用，既然来服装厂，心里就要有准备，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还不把眼泪擦干，一会巴厂长来了，还得训你。”小汤一听更觉委屈，已经有好多人停下手里的活看向这边。“你们都欺负人！不好好教我，我刚来，不得慢慢适应吗？我不干了！”说完，关了电机，趴在机台上哭。
　　 “是谁在这里抱屈喊冤的，这批外贸活，到期完不成任务，工厂就得倒闭，你们干点活抱屈，咱们刘厂长每天出去联系活有多不容易啊？别在这里耍大小姐脾气，哪错改哪，快点干活。有本事你辞职回家不干呀？”
　　 小汤趴在机台上听得清楚，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家，虽说自己是名正言顺招工来的，但是必须要拿2000元支援工厂建设，如果自己不干了，这2000元钱是不给退的。2000元钱，对小汤家来说可够弟弟上学一年的费用。小汤没有退路，只有迎难而上了。小汤咬咬牙，擦干了泪水……
　　 从此，早上只要服装厂的大门一开，第一个走进来的就是小汤，中午宿舍也不回了，买两个馒头，接一杯开水算做午饭，晚上门卫不上来追着锁门绝不离开，一个星期下来，小汤人瘦了一圈，屁股上坐出了茧子，分在自己手里的活终于能跟上了。
　　 三个月后，小汤已经是一名七楼班组里一位精兵强将，再也不是只做衣服里衬的新手，她每道工序都干过、挖兜、套里面、抻大腰、上拉链，尤其是轧明线那真是毫厘不差。组长董姐分工序的时候都要把最后关键的一道给小汤。小汤的形象也发生很大变化，长长的头发不再编成一个坠在脑后的辫子，而是披在肩上像一道倾泻的瀑布，前面刘海高高地吹起，用发胶固定成最时尚流行的捥桩儿，一身紫色夹克时尚套装，透着青春的活力，小汤再也不是那个农村来的黑丫头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原来的汤凤媛“死”了……
　　 又是一批外贸活——日本丸红公司的工作服两万件。是刘厂长从大连外贸服装厂兑过来的。生产时间只有十天，这十天每天都要加班才能完成。前道成品下来，后道车间立即整熨打包。这一天全厂上下灯火通明，中午晚上都是厂子供饭，领导工人一律不让回家。事有凑巧，这几天电影院正在放映一部影片《妈妈再爱我一次》，这电影都说好，感人泪下。小汤最喜欢看电影，可是天天加班没时间，偏赶上这电影也是最后一天上映，小汤的心就像长了草，再也抑制不住。下午五点吃完晚饭，同事们都去楼上加班，小汤想：看完一场电影再回来干活也不会误事，虽说这几天加班，但感觉没有那么累，自己是最后一道工序，也不会影响别人。五点半电影开演，现在去正好，想罢小汤偷摸溜了出去。
　　 七楼车间里机器轰鸣，连续加班八天的姐妹们吃完饭更显得疲惫，大喇叭里正在播放着当时最流行的歌曲《千年等一回》，以给工人们加油鼓气。巴厂长从一楼到五楼在各个车间里来回巡视。刘厂长也来车间里问候工人们辛苦。忽然，巴厂长看到了小汤的空机台，问董姐怎么回事？董姐当时一愣，因为她还真没注意到自己组里缺一个人。说：“大概去卫生间了吧。”巴厂信以为真去向别处。等他再次回来，还是不见人。有些急了：“怎么还没回？掉厕所里了？”董姐也着急了，说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巴厂长找到车间主任想训斥张姐一顿，可是一见张姐正在机台上忙着，想说的话又收了回来。眼看就要八点了，小汤还是没回来，最后一道工序下不来，组里交不上成品，巴厂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火烧眉毛的时候，巴厂长亲自上阵了，穿上小汤的工作服坐下，拿过一件衣服轧明线。巴厂长真是了不起，六十多岁上机台手不抖眼不花，腿一靠，脚一踩，双手一前一后，一推一拽，一条平直的线条瞬间从针下滑过，一件xxxL最大号的衣服没几下，一圈明线完成了，按了一下回车打了一个倒针，不用剪刀，“咔嚓”一声，用手把线拽断，不留一个线头，那动作真叫漂亮。
　　 当巴厂长正要拿起第二件衣服，向门口张望着，小汤看完电影回来了，正兴致勃勃地出现在车间门口。董姐也看到了，对巴厂长说：“小汤回来了。”此时，巴厂长见小汤扬着脸向里面走，不知心里是怎么想的，竟然把手里的那件衣服蒙在头上，趴在机台上一动不动。几乎整个车间的人都在注视着这一幕，不知道这巴厂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同时也暗自为小汤捏了一把汗。
　　 当小汤依旧满脸得意地走向自己机台时，才发现自己座位上有个人。也不知道是谁，小汤用手推了推，说：“哎，起来！”见这人没动，小汤以为是哪个姐妹恶作剧，就又说了一句：“快别闹，我要干活了”。这人还是一动不动，小汤这下急了，使出全身力气：“叫你起来你不起来，你到底想干啥？”也许是小汤力气太猛，也许是巴厂长身材瘦小，整个人连同那件衣服一下子来了个倒栽葱，掉到了小汤机台左面的大纸盒箱里。这个箱子又大又深，巴厂长头朝下脚朝上，在里面挣扎，一双小脚不停地在半空中划动，像两只小船桨，小汤连拉带拽，好半天才把巴厂长从里面拽出来。此时整个车间笑声淹没一切，从七楼一直传到楼下。再见小汤，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半天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巴——巴——厂长，您没事吧？”“爸”什么“爸”，小兔崽子，今晚，你要是不把活给我干完，你叫爷爷，我都饶不了你！”哈哈哈哈，巴厂长在一片哄笑声中脱下小汤的工作服走出了车间。
　　 小汤哭笑不得，自知理亏，急忙坐下，飞针走线。一双小手在机台上灵活地操作，电机在飞快地运转，一停一顿都带着有节奏，好似在为小汤打着节拍，终于，十点前小汤完成任务。
　　 这场闹剧过后，快手汤的名字服装厂里传开了……
　　 一年以后。
　　 服装厂一个拥有近千人的轻工企业关门大吉。就当小汤缝纫活干得风生水起，炉火纯青的时候，十八的岁小汤英雄没了用武之地。工厂买断工龄每人只给补贴1600元，还不够当年进厂办户口的费用。服装厂的姐妹们自谋职业，合租房里的罗姐原来当过民办教师，自己开了幼儿园；王姐原来当过护士，婚后与人合伙开了药店；姚姐离不开生养她的土地，回家和父母经营塑料大棚。服装厂这棵工人们赖以生存的大树倒塌了。
　　 小汤何去何从？
　　 合租房里，小汤、罗姐含泪惜别。
　　 “姐，别担心，巴厂长介绍的厂子不会错的。”
　　 “离家太远了，那里比咱们厂劳动强度还要大。”
　　 “姐，我不怕吃苦。”
　　 “妹儿，你再给姐表演一个老头儿铲地吧！”
　　 昏暗的灯光下，小汤熟练地操作手影，墙壁上那老头儿戴着草帽，拿着锄头在广阔的天地里辛勤耕耘着，时不时地擦着汗水。看着这手影，再望望小汤稚气未脱的脸，罗姐知道，一片新的天地正待小汤去开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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