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言农老人沉塘自杀的消息，我吃了一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者心中积了多少怨怒才会做出以这种方式离开人世的选择！煌煌盛世，大道正行，究竟是什么逼迫一位耄耋老人学着王国维在冬月的寒风中将自己赤身沉入冰冷的水中！
　　 我与老人并不熟悉，但早有耳闻，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大队的会计，心思缜密，文笔滔滔，在大队乃至整个公社都小有名气。听说老人有私塾的底子，四书五经读过一些，是传统文化的拥趸者。可惜的是文化这东西在穷乡僻壤比不过二斤粮食，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文化是天上的星星，再亮也不能当灯使；吃饱穿暖了文化又成了闪眼的霓虹，看起来美丽耀眼却成了装饰，全无用处。老人行走在乡村，只是一介村夫，一生被十几亩地耗尽了，那双手没来得及作出一篇文章就长满了老茧，只有一把算盘勉强支撑着老人曾经的荣光。
　　 他的小儿慕新是我的同学，初中时有些不凡的神态，总给人一种目空一切的感觉。同学几年，很少和他说话，我受不得他那种不屑一顾的目光。那会儿，他的二哥慕崭刚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学，那大约是他傲气的源头，似乎上了大学的就是他自己一般。不管怎样，我们还是羡慕他的，那年代孩子能上大学的有几家呢？让我感兴趣的不仅只是他有个上大学的哥哥，还有他们弟兄的名字，哪像我们一个个土俗不堪，人家可是透着十分的雅气，读着就像是文人雅士。大约就是在那时我见过他爸——言农老人，那时他还不老，一身中山装，腰身笔挺，稳重端正，并不像个农民，经常出入公社大院，有时顺便到学校看孩子。
　　 老人有六个子女，三儿三女，在农村算是有福之人。大约受了封建思想的影响，老人没怎么给三个女孩上学，学校里认得几个字儿便辍学回家帮着母亲干农活。大儿愚钝些，初中读完没升入高中也回家务了农，二儿小儿倒是争气，全上了大学，毕业后都留在省城上班。慕新是在我上师范后第二年上的高中，一路考到研究生，后来听说在高校当了老师；他二哥慕崭则在一个研究单位做了工程师。
　　 90年代初的时候听说老人摔了大队部的算盘回了家。一个人宁愿回家伺候十几亩地也不愿再待在大队部，这其中的原因么，大家心里清楚。那年代，大队干部们个个颐指气使，呼一喝二，哪里有一点点为人民服务的样子，大队部被搅得乌烟瘴气，老人只得选择独善其身这一条路了。这以后，老人就蒸发了一样，寂寂无闻了。
　　 一个人如果一辈子能寂寂无闻的活着也算是一种幸福。不干扰别人，又不被人干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生活一直都是海洋，没有几天的平静。我们不是在汹涌的波涛中沉浮，就是在风口浪尖舞蹈，没几个人能真正享受到生活的安宁和悠然。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兴风作浪，热衷于搅江动湖，他们唯恐天下人不识自己，偏要投身于别人的口水中，把自己浪在生活里。
　　 所以，在这世界里，要想过上平静的生活，除非从人世间搬出去。
　　    没有平静的生活，就没有幸福。在物质的世界里，幸福是最稀罕的。
　　 那么，我们常常看到的幸福又是什么呢？大约不是“自以为是”的幸福，就是“你以为幸福”的幸福。“自以为是”的幸福，是糊弄自己；“你以为幸福”的幸福是抬高别人。
　　 许多人认为农言老师的晚年是幸福的。三个女儿嫁的都不远，两个儿子事业都有成，该有的都有了，没什么遗憾。这样家庭的老人，换做谁都应该觉得自己幸福了。
　　 所以，没了消息的老人好像应该是在享受天伦之乐，是在品味人世间的大幸运大福报。
　　 然而，就在这时听到了老人沉塘自杀的消息。
　　 然后，老人消失的那些日子被人们从如烟的往事中捞起，淘出的却是这些年无尽的苦楚。
　　 孩子们一个个成了家立了业，老人也完成了开枝散叶的责任，几十年的含辛茹苦终于有了尽头，人生也应该完满了。曾几何时，言农老人也真的满脸写着幸福，然而岁月在慷慨给予你的时候也会毫不留情地索取，人间所有的幸福都是有代价的，再幸福的老人也是不幸的，因为他们最美的年华最好的人生已经倾囊而出，剩下的只有苍老和垂暮。十个老人九个病，若是老来有伴，尚能温暖余生；若是鳏寡孤独，则是何等凄凉。此时的儿女便是老人的倚靠，此时的陪伴才是人间的大美。
　　 老伴在的时候，岁月静好，即使儿女不在身边言农老人也不觉孤单，尽管身体病态已萌，但尚存抵抗之力。但老伴去世后，老人便郁郁难安，似乎每天都能清楚地听见病魔咬啮自己的声音，不断觉出身体的痛来。
　　 女儿推给儿子，二儿小儿推给大儿。大儿虽说在老人身边生活，但常年和媳妇在外打工，根本无暇顾及老父。为了弥补自己不在身边的遗憾，二儿小儿便用钱补救，可拖着病身子的老人要钱有什么用！
　　 近十年里，老人饱受病痛与孤独的折磨。
　　 在一个个寂寞难熬的夜晚，老人只有盯着窗棂，看着黑暗一点一点吞噬自己狭小的空间，然后再一点一点吐出希望的光芒。他默默地咀嚼着孤独，一遍遍反刍，一意要把它嚼碎咽下。然而，孤独却像影子一样，死死地缠着他，时刻伴在左右，摆脱不去。
　　 他反复纠结的应该是同一个问题：自己的孩子究竟怎么了？小时候，他给他们讲过多少忠孝节义的故事，他们是那样的勤劳，那样的聪明，可长大了为什么自己一个个都不认得了。是什么让他们动了心中的暗影，是什么折断了他们是非善恶的标尺，是什么掐住了他们的脖颈将他们连根拔出......这时，他也许想到了以前，想到物质贫乏亲情融融的年代，想到吃饭时一大家人围坐在桌子边的牵连不断的絮絮叨叨，想到寒冬腊月家家户户墙根下晒着太阳拉呱扯闲的男女老少，想到逢年过节屋子里捂不住的欢声笑语.....可今天，人都上哪儿去了呢？
　　 这是让快有一个世纪人生阅历的老人都无法解开的一道难题呀。
　　 十一月下旬的一个午后，老人从街道的住所踽踽来到自己村口新掘的塘边，看了看似曾熟悉的村子，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一丝活气。以前的那些个时光都去了哪里呢？村后的打谷场衰草连天，村东头最惹眼的两层小楼朽烂的窗棂耷拉着，经了战火一般地破败，自家的房顶的瓦不知什么时候陷了几处，瓦缝间几株衰草在冷风里抖着。村前村后都是光秃秃的树，树上落着几只喜鹊，无精打采地缩着脖子。
　　 老人叹了口气，看了眼水塘。这坝埂也不似先前柔软，大约是才掘深的缘故，棱角毕露，新土里看不出一线的生机，只是水还是几十年前那般绿，莹莹的，清澈照人。老人略作迟疑，然后下了决心似的慢慢除下自己衣服，外套、毛衣、衬衣、还有——短裤，一件一件挂上树枝，接着一步步挨下塘沿——冰冷的塘水渐渐没了小腿，又没了下身，没到小腹，老人却感受不到一丝冷，甚至觉到了一点清凉——水继续浸没了胸口、肩、脖子、嘴，老人一下子觉得自己轻松了，他的呼吸不再沉重，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等待着水清洗自己的记忆，他等着水解答自己思考不出答案的难题。
　　 ......
　　 发现言农老人的是另外一个放鸭的老人，他先是看见被水泡浮的尸身，然后看见挂在树枝上的衣服， 这是老人沉水的第几天，没人知道。上这之后，小镇上全是老人的话题。
　　   话题的核心不是老人的自杀，而是沉塘自杀时老人为什么不穿衣服。有人说，这年头冬衣保暖不透气，不容易沉下去；有人说，老人把衣服留在塘边是希望有人尽早发现他：也有人说，老人那是不想带走任何人世间的东西......
　　 其实，老人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时我们该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