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这夜有些瘆人。十六的月若隐若现，不圆也不扁。树梢子一晃动还有鬼鸟叫唤。
　　 鬼鸟又叫猫头鹰。俗话说，不怕鬼鸟叫，就怕鬼鸟笑。赶上哪个夜，它除了“咕庙儿咕庙儿”地叫，还“嘀嘀庙儿嘀嘀庙儿”地笑。多年前，它就这么笑过，七奶奶和五婶脚跟脚就被它笑走了。由此可见，这笑里藏的不是刀，是勾人魂魄的迷魂药。
　　 “叫嘛叫嘛？叫我死呀？奶奶个纂的，当我谁呀？一排三班的班长。”
　　 嘟嘟嘟，1853259……李西老头骂完猫头鹰就按电话，
　　 “李二听令！我是你的班长李西。今夜零点一刻，务必在村西石头桥路口与我会合。”
　　 电话那头回：“我说你疯了咋着？黑灯瞎火的嘛事？跟打仗似的。”
　　 “说嘛呢？抗击疫情比打仗都打仗，激烈着呢！哦，你打过仗，扛过枪，有功劳啦？开着国家的钱，嘛事不干，憋在屋里等死呀？奶奶纂儿的。”
　　 李二虽说比李西小两岁，但他猫了腰，手脚也不利落了，纯属过了今儿个没明儿个的人。李西却是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而且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就是个疯子。敢不听他的话？他能一把揪住你脖领子扔山沟让你喂狼。许多年前李二就喂过。至今想起来心也惊，胆也颤的。所以他接了电话就背着儿子儿媳挪出屋子。
　　 石头桥路口，风嗖嗖凉。鬼鸟的笑声时有时无。
　　 “口令”
　　 “山鹰”
　　 暗号一对，两个九十多岁的老头，趁人们熟睡之时就悄悄地进行了消毒杀菌的战斗。武器是一只药桶和十瓶消毒液。
　　 李二的腰不争气，背不了药桶，他就负责配药和灌水。药，半瓶儿半瓶地倒；水，少半下少半下地灌，这可逞不得强，班长不再是当年的班长了，土已经没到脑门子了，万里有个一，不但帮不了孩子们，还给孩子们添麻烦。
　　 “嘀嘀庙儿嘀嘀庙儿”，树上的鬼鸟这功夫又突然笑了。李二脖梗“嗖嗖”地冒凉风。虽说是有今儿个没明儿个的人了，怎么也得把消毒液撒完吧？他打开手电筒，紧走几步就追上了李西。
　　 李西这老家伙倒是精精神神的，背着药桶按着电纽，喷完街道喷路口，谁家院墙、棚顶、猪圈，够得着的地方他都喷。喷雾在月光里，上下涌动和飞泻，就像当年他枪口里射出的硝烟，射出的战火，有看头又带劲。吓得鬼鸟笑一句缩回半句去。
　　 不服不行。想当年，班长光着膀子冲上去，机枪一扫，鬼子一排排地倒，敌机一架架地掉。今儿个鬼鸟算个嘛？这小小的新冠病毒算个嘛？中国这疫情控制得好，就是因为我们中国人，从老到少都重视，都当回事。
　　 李二这么想着，试着抻抻腰，捶捶胸，蛮结实哩，不战斗等于白出来了，说不定鬼鸟都笑话自己哩。
　　 “班长你歇歇儿我喷几下？”
　　 李西此时累得够呛，他一屁股坐在土堆上，手和脚一劲哆嗦，但这都挡不住嘴硬，他说：“没听说吗？是鬼怕恶人，我要是恶起来，鬼都怕，病毒还不怕吗？奶奶纂的，喷死它一排、喷死它一连。”
　　 “可是刚才我明明听到鬼鸟笑了，不是冲你就是冲我，怕是……”李二压低嗓子，猫着腰，仔细地盯着李西大口小口地喘气。李二流了泪，也流了口水，近来，这两样东西止都止不住地流了，老了就废物。
　　 李西一摔药桶，骂李二贪生怕死、胆小鬼。然后提提裤子打了打精神又背起桶：“还是那句话，杀一个够本儿，杀俩赚一个。那么苦的抗战都胜利了，和平年代，抗个疫还胜不了吗？怕嘛？怕死活不到今天。”
　　 李西打小就拿李二当出气筒，当板上的菜，动不动就乱砍乱剁。李二今儿个还高低不服，他伸出手指头点李西的脑门子，开口说话时，那婴儿一样红润的牙床全都露出来，口水莹莹的，然后一大滴一大滴地掉：“摔嘛摔？毛主席和司马迁都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重了我就跟着你重，怕嘛死呀？”
　　 李二比李西果然儒雅多了，进过私塾，讲起话来有垄有趟的。他绕了李西一圈圈，试图站在他坐的土堆上向天发誓，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爬又觉得丟面子，于是他跐着脚，指着树梢喊：“鬼鸟你听着，这疫情打不败，我们哥俩就不死。勾嘛勾？谁怕死了？疫情没了随你便，爱勾谁勾谁。”
　　 所谓鬼鸟就是鬼机灵。它隐在枝头，放大瞳孔，收拢夜色，目及之处全是两个老人铮铮的骨气。这个夜，有这俩姓李的老八路，真是碰上钉子了。鬼鸟叹了气，呼扇呼扇翅膀飞走了。
　　 走着走着，李二哎呦一声。李西扭头，见李二坐在地上，“奶奶纂的，啥意思？”
　　 “班长，我……我不行了！”
　　 李西过去扶着李二：“这还没完成任务呢，你可别临阵……”
　　 “班长，我……真不行了，我先走了……”李二倒着气儿说，说完，头一歪。
　　 “奶奶纂……真走了啊……”李西挺直了腰，端端正正站好，给李二敬了个礼，眼泪也吧嗒吧嗒掉下来。
　　 “走吧，奶奶纂，也算是死在战场上了，不丢人，等我啊，疫情过了，我也去！奶奶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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