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袅袅，音乐婉转。
　　 女人不说话，仿佛一生一世的幸福都在此凝聚凝固。丝毫不容得她分出神来。她下意识的环顾了一下四周，此刻他出去了，她不知道他到底去做什么了，也许是去卫生间了，也许是晕眩的空气令他喘不过气来而出去透口气，也许只是想起来该抽根烟了……也许……也许她不该去揣摩那么多。至少现在是不该揣摩的，至少现在他是和她面对面的，是她触手可及的。
　　 是的，触手可及，她突然的想到了这个词语，这个在她的人生词典或者文字诗篇中极少出现的词语，现在却如此触目惊心的刺痛了她。她明白，这个词离她的生活甚远，用在此时，用在对面这个男人身上更是荒谬可笑。她挺了挺有些缰硬的身子，稳了稳浑身欲冲出体外的跳跃不止的细胞，麻酥酥的身体似乎轻松了起来，她再次打量着这间如同金镂衣般包裹着自己的小屋来，墙壁是由欧式简约植绒金色壁纸塑围，大气天成，富贵流光，中间是一套复古实木紫檀桌椅，无须唏嘘，暗香自来，与桌椅相映成辉的是对面墙上一副古典艺术名画《洛神赋图》，惟妙惟肖，韵生情动。一种神秘而幽远的气息弥漫而来，她有些迷醉了，浑然不知自己所在了。隐隐地她看到了一座豪宅府邸，一名妇人鬓髻高挽，轻纱罗裙，优雅的身段宛若月中素娥，只见她伫立窗前，神情幽怨，不知目光所及之处通向何方。刹那间她似乎和那妇人融合了，无由地生出绵延的惆怅……
　　 其实她是无心顾及周围的，甚至于不论自己身处何处。只因他在，一切风景都会黯淡下来。此时她更感觉到了那无处不在的幸福，包围着她，渗透了她。刚刚点茶的情景又萦绕而来，他还是一如当年，坚定中带着一份儒雅，严谨中夹杂一丝幽默，他习惯性的帮女人点了茶、坚果、水果与糕点，他是了解她的，偶尔还和服务员打个小趣。在她看来，就连这个小趣也是充满魅力的，优雅的，艺术的，她向来最懂得欣赏他，他的调侃如此风趣，不含一丝狡黠成分，是那种饱含男人豁达的，大义凛然的。正如当年，她何尝不对他的调侃充满着期待呢。而今，却显得如此珍贵。
　　 他回来了，是随着茶的香气一同进来的。“想吸根烟了。”他说。
　　 随着他的话语一起落定的是一盒黄金叶精品白色过滤嘴香烟，此刻正端端正正的躺在桌子上，在古香古色的檀木映衬下，越发显得端庄而别致，被他取出的一根，已被他衔在嘴上，雾气缭绕中恰似一个圣洁的精灵腾空而舞。
　　 “不是很少吸烟的吗！？”她略带担忧的反问一句。其实她说出这句时内心是矛盾的。她担心他抽烟过多，担心他的身体，而他也真的不比当年了，这在她刚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身体胖了一些，肚子微微凸起，比之前衣码至少是大了一个半码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这是她的专业，她对自己的专业知识是充满自信而又略带骄傲的。神色也不一样了，除了那份她所熟悉而亲切的淡定从容外，多加了一份沧桑与世故，这份沧桑是不包含一丝睿智与释然的，是那种暗含落默的、沉重的，令人看了心隐隐发疼的沧桑，那份世故更令她感到陌生，那是带着一股街道边上酒肉与菜市场的霉味的。她再也捕捉不到多年前那份飞扬神采，那份曾经给予她无限力量的踌躇与锋芒。当然他的气色不错，她知道这几年他是发迹了，讲究了，他的此刻正道貌岸然的停在门外停车位的豪华轿车，也在无声的哼着小曲，只有她能够听到，他此时手里捏着的过滤嘴香烟，甚至于他踏进这个茶楼的姿态，都说明了一切，她都懂得。但她更明白，他是再也不会在露天下陪她喝上一杯酒，聊上半宿天了。再也不会用单车载着她享受那份众人皆俗我自雅的乐趣了。想到这些，她不免有些伤感。对于他的吸烟，她又有些期待。当然，这些是不为他知的，早在十年前她就迷恋他吸烟的姿态，也许是因为他近乎不吸，才更增加了她多渴望，在她眼里，他温和、谦恭与执着的性情是近乎完美的，她有时甚至于希望他瑕疵一些，霸气一些，或者说野性一些，而这些恰恰可以从他吸烟的姿态里寻得一丝痕迹。他手持香烟的力道，轻吐烟雾的轻佻、朦胧中棱角分明的脸形轮廓融合着过往的岁月，仿佛此刻她才能真正融入他，融入他深沉而铿锵的生命。
　　 他略微打趣的说了一句：“不是因为你来了吗！”
　　 他还是如此，还是那类似的一句话。多少年来那是他唯一可以说出的一句温柔话语。“因为你”“你是了解我的”“我的眼神可以说明一切”……这些语句是他对她曾经说过的所有情话。是的，她了解，她能深深的感知与体会，他对她的爱是不能用语言表述的，他的低调与内敛，向来都深深地吸引着她。他可以默默地为她做一切，却不会告诉她。而她，是时刻准备着回报他的，包含生命。她知道，每逢情绪波动时，他都会吸上一根烟。仿佛只有一根烟，才可以配得上当时的情境。一种酸涩的东西突然地涌上心头，眼晴有些模糊，她强忍着说了一句:“少吸吧，不是青春年少了，饮食起居都注意一些吧。”
　　 “会的，平时不吸的，因为年岁的原因，现在都在节食了。”
　　 “嗯，多运动，多健身，你现在可以养养生了，都已经事业有成了，家庭也和美。”
　　 “不，生活还可以更好一些的，衣食住行”
　　 “你现在已经很好了呀，妻子贤惠，儿子优秀，锦衣玉食，华车数量，豪宅遍地”
　　 “不，我还想出国。还想……”
　　 她一时无语。他的话触动了她。她知道他们已经不是一个层次了。 大厅的音乐声悠扬的传来，那是她所喜爱的古筝曲。她喜欢那种感觉，那种一股清泉静静流淌的空灵之感，那种轻抚心弦微微震颤的轻柔之感。此时，伴着屋内的沉默，越发显得舒缓而低沉了。静默着。茶壶发出汩汩的声音，水在里边无望的沸腾着。茶匙、茶杯、茶垫。。都在那里正襟危坐，俨然一派绅士风度。两杯茶并排立于他们的前方，像极了早年的一对小情侣，向世界演绎着它们爱情的绚丽与不朽。杯里的茶已经兑了几次水，已经开始由椭红色变得近于琥珀色了，那是他点得两杯绿茶，本来她是想点乌龙茶的，降脂减肥，缓解压力，该是男人必喝的一种吧，而他点了绿茶，她也意会了，就由了他吧。她端起杯子，一边摇晃着里面的液体，一边轻轻啜饮着，一股苦涩的气流顺着她的喉咙进入体内，如同那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被灯光照耀的流光溢彩的液体，歇斯底里的摇曳着，摇曳到她的心里。
　　 “吃点糕点吧”他终于开口说。
　　 “你也吃点水果吧，助于减肥的”她随口应和着。
　　 “你瘦了，生活本就劳累，要对自己好点，两年前的那次匆忙会面，也不知你的生活状况，这几年你好吗？”
　　 他终于提起了往事。他突然的柔声细语，令她再也控制不住涌出的泪水，她找了个借口出去了，偷偷在卫生间里擦干了眼泪，她不能让他看到。不能给他压力，这是她久来爱他的原则，她要象一株大树般伟岸的爱他，平等的爱他，荣耀的爱他，她更要他纯粹的爱她，不含一丝同情与怜悯的爱她。多少年来她一直是这样做的，苦苦的想他，苦苦的拼搏，时常以陌生人的身份送上叮嘱与祝福。而他许是知道的，习惯的接受着。其实她心里明白，他何偿不是如此，多年下来，她理性的品质都是拜他所赐，酷似的性情倒象是兄妹了。
　　 她神情坦然的回到了他面前。她佯装俏皮的说：“我现在很好，生活也充实，看，我这一身打扮，看我这精神面貌，一副幸福的安康象。唯一一点就是相对于你的成功，我有些挫败感而已，不过我很知足啊！”
　　 她没有说错，有着自己热爱的服装小事业，有着良好的身体素质，还保持着一副令所有近中年女人羡慕的好身材与容颜，业余还有她所热衷的文学爱好，读书写东西成为她全部的精神支柱。儿子不用过多费心，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她唯一没有说出的一点，就是对于他了。他心知肚明，也不会无聊提起了。他嘴角轻轻一扬，哼了一声。似是苦笑，又带着一份不以为然。
　　 “嗯，祝贺你！一个理想主义完美主义的精神食粮者。”
　　 他的话语又一次刺痛了她。她知道他是有意的，他了解她所追求的是什么，在意的又是什么。更清楚他所带给她的苦楚。他是那么的了解她，现在却要挖苦她，揭穿她，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消解他心里的沉重，一份压在心底如大山、说出口却如鲠在喉的窒息。她又一次看到了他的笑，刻骨铭心的。如同大唐太平公主对于她所热爱的民间男子薛绍的表述，最爱他的嘴巴，他不露声色的一笑，嘴角轻轻上扬，如蜻蜒点水了了无痕，有着千年的楚韵，带着男儿的风骚。——她无以形容，惟有热爱。而今天的笑，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她拒绝再想下去了。她迎合着他说：
　　 “嗯，为了表示祝贺，我给你唱首歌吧，纪念这个时刻。”
　　 与其说是随风就势，不如说是预谋在先。她早就想好了为他唱首歌的，虽然她并无音乐天赋，歌唱得也不好听。但她是下定决心为他唱一首的，也许是为未来留下一个美好的片断，也许只是为了释放一下积攒的思念。
　　 “别，别，算了吧。”他拒绝了她的提议。
　　 她想到了，他是害怕如此情景的，其实她也怕。
　　 “那我给你放一首吧，不然我会后悔的。”她知道象如此这样的会面没有几次了，更甚至没有下次了。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十年呢！他没有说话。她从手机里找出了一首歌“尘埃里的花”，幽怨而低沉的歌声弥漫而来。随后她又放了一首唯美而轻柔的。她们都不说话，任凭音乐婉转的飞扬，如同一个被人遗忘的故事正娓娓道来，逐渐苏醒，也如同美好的时光，静静的流淌。她不敢抬头看他，怕正视他的眼神，她知道他也没有抬头。刚才那几次匆忙的交汇都仓惶的避开了。她低着头说了一句：“我们都老了，白头发都有了”虽然没有抬头看他，但她知道他是有白发了，也是在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了，他的鬓角，几根分明的白发在那里张牙舞爪的翘立着，仿佛对他时刻充满着挑衅。衬得他脸上的皱纹也深切了。她看在眼里，心里生出隐隐的疼痛。丝丝缕缕的牵扯着过往的岁月。
　　 “是啊，多少年过去了。不过你还是那样，我老了。”他感慨地自言自语。
　　 “是的，我还是那样，心境如一，执着如一。改变了的是容颜，是岁月。无法改变的是一份亘古的情怀。”她有意无意的表露着心迹。她知道不该也无需表达，但她毕竟是女人，是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食人间烟火的女人，她不能自已地倾诉着。
　　 “还有那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地方……”她没有提及那个晚上，她在努力回避着，那个如同朱砂痣般刻在心间、时时刻刻温暖却又煎熬着她的晚上，凝聚着千般柔情万般缱绻的巫山之旅。她又怎能提起，那些人生中无以伦比的泛滥着的美丽光芒。
　　 “年纪大了，脑子不好用了，装得事情太多会影响身体健康的，有些事情该忘记就忘记吧，为正经事腾出地方来。路还很长……我希望你过得好好的，快乐的生活，我们都好好地。”
　　 他说着，神情有些黯然了。他又开始义正严辞了。这向来是她在他面前无力招架的一式，她尊重他，敬慕他，依赖他。她自我认为，如果她是一朵花，那么就是为他而生、为他而开、为他而败的。只要他幸福。
　　 “好，我们都好好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论何时，只要我们碰面，都要看到精神熠朗的对方。哪怕步履蹒跚。”
　　 “嗯，一言为定！”她坚定的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他回以她一个中肯的微笑。大厅的音乐换成了低沉的萨克斯曲，屋内没有人再说话，沉寂的小屋在无边的空旷中回荡。 
　　 风徐徐吹来，给燥热的季节带来一丝凉爽。此时外面已灯火阑珊，如此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场景。她信步走着，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裙衫，那是她精心挑选穿给他看的，真丝阳离子的裤裙配麻灰色天丝长衫，腰身系一飘带。飘飘洒洒，携着一股艺术气息。而现在才发现，果真如他所说，天丝料并不美观，天然的褶皱显得破旧不堪，更象无情的岁月被肆意的折叠。好在，这是她的所爱。裙裾飘扬，向岁月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