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少年时代充满苦与乐。所谓苦是因为我出生的年代正值国家困难时期，人民的生活水平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特别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更是雪上加霜。那么乐呢，就太多了。生活条件虽然艰苦，但是那个年代的孩子却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充满了好奇敢于冒险，做了些想起来让人后怕的玄乎事。也有令人称奇的灵光显现，更有令人心酸的难忘的记忆。
　　  一九六二年，我考入离家十五六里地的二中。那时没有交通工具，上学回家全靠两条腿走。天热的时侯，一个星期得两次回家拿干粮，因为一次最多只能拿三天的，时间再长干粮长了毛就没法吃了。所谓干粮，其实就是糠菜团子。到第三天的时侯，所剩不多的饼子就“发”起来了，胖的象小猪。掰开后丝连着丝，能拉一扎长，味儿很难闻。这样的食物如果放到现在，猪和狗都不可能吃可在当年，即使是这样的食物我和同龄人都吃不饱。每到吃饭的时侯，我就象赛跑一样冲进食堂，从热腾腾的蒸笼上找到自己的干粮袋，拿起来狼吞虎咽。因为是按数拿来的，一顿饭两个糠菜团子。多一个也没有，每一顿都吃不饱。离吃饭还有一节课的时侯，肚子就咕咕叫，难受极了。
　　  最令我难忘的一幕发生在一九六三年的春天。那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我回家拿干粮较晚。以前是每逢星期三下午上完第二节课，老师就照顾我们这些需要回家拿干粮的同学，不再上课外活动。可是这一次老师却开了个班后会，耽误了老长时间。散会后太阳已经离地面不远了。待到急匆匆的赶回家时，天已经暗了下来。一进门，我兴冲冲的叫了声“妈”，可妈妈回答的声音很勉强。仔细一看，妈妈正坐在香台子前面低着头削地瓜。我心里一阵惊喜，心道有地瓜吃了，太美了！可当我蹲在我妈身边的时候才看清，妈妈正一边削一边抹眼泪。眼泪扑扑嗒嗒地滴在地瓜和母亲满是老茧的手上。我再仔细一看就傻眼了，这哪是地瓜呀，都是些人们育完地瓜秧子后不要了的地瓜母子。乍一看还可以，其实里面布满了黑筋，吃到嘴里又苦又涩。就是煮熟了也是半半棱棱的，象炸不烂的藕。
　　 妈妈一边流着泪一边告诉我，家里已经没有吃的了。知道我今天回家拿干粮，妈妈想尽了办法也没弄到吃的。无奈之下就跑到姥姥家，姥姥家也没有。姥爷发现村里有一家正在扒地瓜炕，于是就跑去给人家帮忙，顺便挑了一布袋子将就着还能吃的地瓜母子送到我家，也就是妈妈正在一边挑一边削着的这些地瓜母子。我陪着母亲一边掉泪一边削，等挑够我拿的还有余。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舒展开了紧锁着的眉头。
　　 妈妈对我说：“今天晚上咱喝地瓜黏粥。”
　　 所谓的地瓜黏粥其实就是把地瓜母子切成小块，煮得烂一点就成为粥了。其实根本煮不烂，盛到碗里清汤瓜水的。但这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美食了，我敞开肚子喝了好几大碗，实实在在地吃了一顿饱饭。吃完后我爬到床上，因为明天要早起赶路，又加上急急忙忙的赶了十几里路，又困又乏，很快就进入梦乡。很晚了父亲才回家，我朦朦胧胧地听他喝了碗黏粥，父亲看我睡得正香也就上床睡觉了。父亲是生产队长，当时这运动那运动的，搞得人心慌慌，整天提心吊胆的。家中的事无法顾及，我们也不便多问
　　  鸡叫头遍，妈妈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匆匆的穿衣起来，妈已经给我温好了黏粥。我吃饱了肚子，趁母亲不注意，从装满地瓜母子的书包里偷偷的抽出几块放在一边。因为我知道家里的吃的已经所剩无几了。看看父亲睡的正香，没忍心惊动他。让母亲关好大门，约上同伴匆匆赶往学校，早自习课是不能耽误的。
　　  看着现在的孩子们，拿着雪白的馒头，象见了仇敌。好吃的满桌，没有称心的。就连喂的小狗还必须馒头加菜汤才吃，我真的是无可奈何。
　　  
　　 二
　　 那时的校园生活，除了吃的差一点之外，其他方面却是暖意融融的。师生之间情同父母，同学之间如同手足。互相关心，互相爱护，没有其他私心杂念。那时的学生们把学习看成是生活的一部份，都是为了成为有用之材。至于成材后干什么，没有太多的想法。把考出去和回家干活都视为革命工作，没什么两样。课外活动时间，班主任或班干部会帮助遇到问题的同学答疑解惑。晚自习期间，老师会盯在班里随时检查指导学生。熄灯后，老师也经常到学生宿舍中查铺。到了冬天查铺时，还得负责检查煤炉子是否封严，门窗是否关紧，枫斗是否通风。还要给喜欢踹被子的学生盖好被子。这温暖的气氛，舒畅的心情，令人留恋。
　　  这年的春天，我这个“穿棉衣的运动员”成了令全校师生忍俊不禁的“明星”。五一节前夕，学校要开运动会。我因为短跑较快，就让我报了六十米短跑。天比较暖和了，我还穿着薄棉衣。因为那时家里穷，母亲得等着我星期天回家把棉衣里的套子抽出来做成夹衣裳。还没来的及改装，运动会就开始了。一上赛场，别人都把外衣脱掉，穿着短衣上阵，我只好硬着头皮穿着棉衣上阵了。预赛六个组，一组六个人。决出六个第一再决赛。我怕跑起来热，就解开了棉袄扣子敞着怀。号令枪一响，我就往前一冲。这可热闹了，棉袄迎风一荡飘了起来，我就象小鸟一样张着翅膀向前飞去。操场上顿时沸腾起来，笑声一片。等我跑到终点，只得了个倒数第二名。
　　 “还有比我慢的。”
　　 我心满意足，笑哈哈的跑回自己的班列，若无其事的看起了比赛。从此，我在全校师生面前混了个脸熟。大部分人对我这个“穿棉衣的运动员”印象深刻，见了面微笑着打个招呼，我也以微笑回敬，以示友好。
　　  人也有因祸得福的时侯。我上学的时侯很爱看小说，得了个外号叫“小说大王。那时过麦过秋都要放假，叫麦假和秋假。六三年的秋天，我升入二年级。秋假后，作文课的题目是记参加劳动中的一件人和事。不拘形式，自由发挥。这时我正看着一部长篇小说‘连心锁’，写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骑兵大队的故事，非常精彩生动，引人入胜。我听老师讲完题目，不由自主的把小说摊在桌子底下，聚精会神的看起来。忽然，书被拿走了。我惊愕的抬起头，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老师正站在我的旁边，手里拿着我的书，我不知所措的站起来。
　　 “按时完成作业。”
　　 说完之后，老师把书放在桌子上扬长而去。我定神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是已经下课了。同学们都出去了，只剩下我一动不动的坐着，能不被老师发现么。我这才慌了，别的同学在第一课已经打完了草稿，第二节课抄到作文本上就行了。可我呢，八字没一撇。赶紧冥思苦想，渐渐地，一个人物形象映入我的脑海，他就是我在秋场里参加劳动时的场长—永吉大哥。他的音容笑貌，行动举止，活生生的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已经没有打草稿的时间了，拿起笔把我脑海中的形象“抄”在了作文本上，题目就是《永吉大哥》。到了交作业的时间，我刚好写完，按时交上了作业。
　　  我忐忑不安的等到了下一个星期五的作文课。老师先发作文本，发到最后却没我的，我紧张地等待着“暴风骤雨”的到来。老师发完了本子，拿起剩下的那本慢慢地说：“同学们，下面我给大家读一篇作文。”
　　 老师翻开本子，有声有色地念起来。我一听就愣了，这不是我的作文么？老师念完了，他微笑着说；“这篇作文语言流畅，声情并茂，真实感人，是一篇很好的范文。大诗人杜甫有句名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位同学平时看的书多，有了一定的积累。上一次作文课因看书耽误了一半的时间，我没有批评他，就是想验证一下我的预感。但以后不能耽误了学习了，大家要引以为戒。”
　　 我怔怔地听着，一时没明白过来。当老师让我领回本子，同学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时，我才恢复了常态。这篇作文做为范文在各个班里轮流宣读，一时传为佳话。我也象中了状元一样，头上加了一道耀眼的光环。
　　  我的班主任老师就是上语文课的扬老师。他说话慢条斯理，写得一手好字。原来他对我有“双王”之称。“小说大王”和“潦草大王”。我写字向来是潦潦草草一挥而就，看我的文章就象看天书一样。在写这篇作文之前，我的作文在他的笔下都被判为六十分，一直没变过。通过这一次，我影影绰绰地明白了，看来以前他对我的作文从来都没认真看过。这一次的露脸得益于我那战战兢兢的心情，因为我怕错上加错，这一次写字时格外认真，再又加上我超常的举动引起了他的关注。自此以后，我彻底改掉了“潦草”的毛病，每篇作文都在九十分以上，摘掉了“潦草大王”的帽子。直到毕业考试，我的语文成绩也是较高的九十五分，这是后话。
　　 班主任老师的特别关爱，激发了我的学习热情。既然针对我的作文，老师引用了唐朝大诗人杜甫的名言，我也就找机会顺水推舟。这时唐诗我已看了不少，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找机会吟一首，让老师评判一下。一个星期天，我去正赶上唐王庄赶集，顺便到河滩上游玩。弯弯的河道，清彻的河水，嬉戏的游鱼，让我沉醉。回到学校写周记，我就写上了四句诗顶了作业。  
　　      繁华集日自空闲，少年无事游河滩
　　      看鱼清晰如浮空，河似虬龙盘云间
　　  老师写了这样的批语：很有诗意，只是太清闲了些。用红笔写上了个大大的“甲”字。因为周记不评分数，用甲乙丙丁表示优劣。我很得意，用二十八个字顶了一篇作文，省了许多笔墨，很是划算。但是，这种方式不能常用，偶尔尝试一下，就知到深浅了。后来，在抗美援越的高潮中，每个人都要写一篇有关的作品。我就借机又写了一首。
　　 怒发冲冠剑眉立，双目喷火杀仇敌。
　　 男女老少齐努力，血债要用血来洗。
　　 得到了老师的青睐和褒奖后，一股甜滋滋的感觉在心中荡漾。
　　
　　 三
　　  六四年夏天，雨水涟涟，到处沟满河平。在学校的西南方向不远处就是县砖瓦厂。落土的洼地里到处是水，绿汪汪的很喜人。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经过周密策划，找了一个晴天，趁午休时间溜出了学校，跑到那片绿水里尽情的玩耍起来。正高兴的时候，忽然看见王老师来了。他是校委委员很严肃，吓的我们藏到土堆后面不敢出声。谁知老师却有绝招，抱起地上的衣服就走，慌的我们赶快跑了出来。
　　   王老师阴沉着脸，让我们穿好衣服排好队，站在太阳底下训起话来。一会儿，有一个同学忽然呲牙咧嘴的，脸都变了形。老师问他怎么了，他说咬的慌。让他脱下裤子来一看吓了一跳，原来他的裤子里爬满了黄蚂蚁，身上咬的净是红疙瘩。大家哈哈大笑，严肃的王老师笑得蹲在一边直不起腰来。
　　   等大家强忍住笑声，王老师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给我们讲了有关注意安全的常识，并嘱咐我们千万不要冒险免出意外。令我们始料不及的是，他竟格外施恩，放了我们。这一笑给我们带来了免受处罚的意外之喜，这一幕牢牢的印在了心灵深处，直到现在一想起来，都要偷偷的乐一阵。
　　  在学校的东南方向，有一座小山叫鱼山子。因为从南北方向看，就象一条头朝西尾朝东的鱼趴在那里，因此而得名。离学校只有四五里地远，山上有一座白云洞。相传早年间，每逢下雨前夕，就从洞中冒出一朵朵的白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不冒了。听当地的老人说，原来山上有好多寺庙和大柏树，每逢庙会，人山人海的，非常热闹。其中一座最大的叫白云寺，就在离白云洞不远的地方。
　　 解放战争期间，国民党军队为了阻挡解放军前进，到处砍树做栅栏，把山上的树都砍光了。后来因为打仗，寺庙都被炮火轰平了。但是云彩还冒了好长时间，后来不知从什么时侯开始就渐渐的不冒了。据说这白云洞一直通到东海，每逢要下雨的时侯，东海龙王就派条龙过来喷云吐雾。这座鱼山子就是东海里的一条大鱼变的，也不知犯了什么错，被龙王扔到这里变成了一座山，把他的肚子变成了来往的通道，嘴变成洞口，罚他在这里活受罪。传说山上的坩子土（耐火土）就是龙王当年从东海里带过来的，是真是假不知道，这坩子土可是真的。五八年大跃进的时侯，土法上马大炼钢铁，炼铁水的坩锅就是用鱼山子上的坩子土做的。九十代年后期，国家在山根前建了座镁碳砖厂，是全国仅有的几家耐火材料厂之一，正是开发的坩子土资源。美丽的传说，动人的故事，引的我们心里痒滋滋的。总想一探究竟，时时刻刻窥探着时机的到来。
　　 机会终于来了！秋后的一天正在上劳动课，老师让我们去拔铺草。那时我们住的宿舍是大连炕，在地面上垒上四五十公分高的土墙，里面用草填满，上面铺上席就成了床了。每年秋后都要换一次草，因为那时下雨多，地面非常潮湿。铺上的新草，一到夏天就有一股霉烂味。用手一扒，下面的草都变成黑色的，靠近地面的有的已经变成烂泥了。拔草得到山上去拔，因为近处田边的草不够拔的。这个活是早晚得干，我们三人提前观察好了地形，成竹在胸。时间一到，抢先出手，拔的够用了，就直奔白云洞而去。
　　 白云洞座落在山头西北脚的最高处。有洞的地方陷成了大坑状，旁边的大石上刻着“白云洞”三个大字。字下边十几米处有一个洞，这就是白云洞。等下到坑底一看，下面被人们采石弄的乱七八糟的，洞口被埋的只剩半人高。一看到白云洞，兴致被激起老高，冒险精神压倒了一切。当时没顾得多想，我一哈腰就钻进了洞，他们两人紧跟在后面。洞里一片漆黑冷飕飕的，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走了没多远，洞越来越低。脚下似乎有东西在蹦，幽暗低矮的洞内更显的阴森可怕。
　　 心中一惊，猛然醒悟。我喊了声“危险！”仗着身手敏捷，脚步灵活，三人不约而同的迅速从洞里退了出来。后来隔了好长时间，一想起这件事就后怕的不得了，身上直冒冷汗。太玄了！对自己这种不假考虑的冒失行为懊悩不已。从这时起，才真正领会了“前思后想”这一词的深刻含意，更体会到了“三思而后行”的重要性。     
　　  一转眼的工夫，几十年就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情景就象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赋闲在家，细细的咀嚼这些往事，更是回味无穷。静静的在一旁看着那些欢蹦乱跳、不知疲倦的孩子们，欣赏着他们那种不怕天不怕地的莾撞劲，就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回想几十年来，学习、工作、奋斗、前进。在这期间，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无数的艰辛和劳作。等走到了工作生涯的终点，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划上了句号的时侯，又复转为空白一片。漫长的赋闲生活，又要摸索着前进了。
　　   闲来无事，冷眼观看着春生秋杀的植物生长轮回，不禁产生了无限的感慨。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百年，不就是秋杀麽。在广袤无垠的时空中，百年的时间，连弹指一挥间的资格都够不上。
　　 “气化春风肉做泥”，这就是每个人的归宿。“冷落成泥碾尘，惟有香如故。”这也是指的少数有名气的人，人死名还在。大部分都是“明媚鲜研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了。
　　  但再细细品味这些思绪，仿佛又是多余的。春生秋杀，有生就有死。这本来就是天地间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也是遵寻着这一规律发展过来的，无事生悲的思绪纯粹是自寻烦悩。又觉着可笑，于是就在这种自问自慰，矛盾交错的心态中打发着日子。闲来无事，聊做几句打油诗，以表心境：
　　   借乘清梦忆华年，慨叹光荫去不还。对镜笑拢鬓上雪，望空聊赏月缺圆。苦乐成双调品味，喜愁结伴度余年。人生舞台匆匆过，都做飞花任评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