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绕道回故乡，与四十多年前的故交“山东人”促膝欢娱笑谈至子夜，又一同忆起在通海口高中时的久远时光。
　　 “山东人”其实并非山东人，而是我的同窗同铺。和我一样，祖上八辈子都是地地道道纯纯正正的湖北沔阳人。标准地应该叫他“三冻人”，因为每到冬天，缺鞋少棉衣，他都会冻手冻脚冻耳朵，故而班上同学都戏称之为“山东人”。
　　 我们都出生在湖区，家境贫寒，典型的瓮牖绳枢之家，姊妹又多。因为食物中毒，我母亲一直身体不太好，但他比我更为不幸的是母亲过世得太早，对我们而言能够读到高中应该是件倍感庆幸的事情了，不少人都是靠牺牲了哥哥姐姐甚至弟弟妹妹的求学机会而换来的。
　　 起初，我们的寝室是一排低矮潮湿阴暗破旧漏雨漏风的平房。冬天的夜里，寒风像一头怪兽，在屋顶的电线上发出呜呜的啸叫声，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掀起瓦片闯入室内。因为我是开学一段时间后中途转学插班进去的，本来寝室就拥挤，班主任便安排我和他挤一床。我俩都是那种言语不多，无声无息存在的类型，于是便很快“融为一体”了。
　　 那时我俩打心底里非常羡慕班上能弄到高考复习资料的同学，当时能弄齐课本就已经不容易了，如果能谋到一两本高考复习资料那简直就是撞大运了。记得班上有个叫马方辉的同学因为母亲在县城的沔师印刷厂，弄到了一本政治资料，班上同学如获至宝，轮流传抄，我和“山东人”排不上号，只能夜里抽时间找“二手货”转抄。当时还有不少社会青年插入我们班，他们在社会上淘过，非常珍惜难得的高考机会，都很懂事很勤奋，是身边刻苦努力的榜样，对我们这邦弟弟妹妹影响很大，后来他们大多很上进也很有成就！
　　 现在想起来当初我们那个并不被社会看好的文科班，能够有那么多农家孩子“跃龙门”，真的应该感谢那些个刚刚“解放"的“右派”，像班主任兼数学课王东柏老师，毕业于重庆大学的历史课孔老师，毕业于南京大学的物理课沙培其老师。还有让我们记忆深刻功底深厚的老学究语文课朱振帮老师，风华正茂激情飞扬的李传学老师，一口汉腔的武汉知青卜鹤生老师，更有刚从放牛场请回来的地理课魏老师，带领我们一起动手用石膏做世界及中国地形模型。当然也忘不了让我们既敬且怕的任道清校长，舞台功底深厚的物理课王福恩老师，投篮高手数学课的金祖绪老师。因了他们人生的坎坷才能与我们相遇，从而成全了我们的三生有幸！两年高中光是语文就曾得到过四位学养深厚的先生教导。
　　 每到冬天，看到集镇上的同学穿着新的棉裤棉袄棉鞋，还有母亲或是姐姐手织的毛线衣，露着十个手指头能戴着写字的手套，就艳羡万分，哪怕是折旧后重织的，对我们乡下的穷小子来说也是奢侈品，那是到新婚时候也未必能梦想成真的事。
　　 那时候，我们都特别崇拜军人，因为刚刚请对越自卫反击战归来的英雄来学校作过事迹报告。如果哪位同学有哥哥或者叔叔当兵的，能戴上一顶没有帽徽的旧军帽，也顿时会让人高看一眼。记得一天晚上，是性子刚烈的陶孝烈老师的语文课，一个社会上的“油子哥”闯进班里，将坐在第三组后排的一个同学的军帽给抢走了。等大家回过神来，陶老师一声令下，我们一班血气方刚的学子，在寝室门口的污水沟里破天荒地当了一回惩治恶人的侠客，把那斯揍了个半死不活，以至当晚兴奋了一整夜，早读都差点睡过了头！
　　 冬天里的教室玻璃很少能够配齐，好在教室后面有排人家的房子，很善良地帮我们挡去了相当一部分的寒风。但冬天的风像长了眼睛似的，只要有缝隙，它是一定会像箭一样穿透过来的。我们只好想尽各种办法，用塑薄膜遮盖，用蛇皮袋子抵挡，用纸箱板钉住，甚至用破棉袄堵塞。
　　 那时大电（高压电）尚没普及，教室里能亮起一两个灯泡就已经是很时髦很上挡次的事情了。一旦停电，最希望的是能点亮汽油灯，虽然燃烧发光时“滋滋"的声响并不悦耳，但至少比煤油灯亮敞。煤油灯是每个学生的必备用品，冬夜里多多少少还能驱走心头的一些寒意，但夏天里就另当别论了，常常引得蚊虫扑面而来，就算是皮糙肉厚也奇痒难忍。即便如此，我们也只能是常常两人共一盏灯，因为煤油要计划而且还用不起。
　　 我们的早餐是米粒可数的稀饭，馒头也只能隔三差五的买一个，还得与同伴分食。我和“山东人”饭量都特别好，正值长身体的时节，即便是不运动，一到第三课就早已饥肠辘辘了。有一次饿得实在难受了，我俩便中途回寝室偷吃“佳肴”：一小罐头瓶子腌菜。哪里知道第四节课胃里一直翻酸水，害得以后再饿也不想偷吃一口腌菜了。
　　 其实能吃上一点腌菜已经是非常幸福的事了。天气热起来了，腌菜过不了两天便长霉菌了，只好吃“百日鲜"（酱豆豉），这也是那个时候大多数农家孩子最后的“美味”了，有一个周末考试没放假，我们寝室所有的同学都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半瓶酱了，那个鬼点子蛮多的李兴山说，他来想办法改善一下大家的生活。晚饭后他便拿着书本去学校后面莱园队的菜地边田埂背书，回来后，只见酱瓶子里塞满了整整一瓶豆角，用仅剩的酱拌匀了。想着明天中午可以不用吃光饭了，大家感激的话都说了一箩筐打一笆篓，为了这瓶菜的安全，大家甚至一直提议让德高望重的寝室长夜里抱着菜瓶睡觉。
　　 上晚自习时，突然有人把班主任喊了出去，我们心里一颤，感觉到大事不妙，果然是菜农找上门来了。好在那时的班主任方志明老师天性温和，加之菜农听了我们可怜巴巴的诉苦后，也深表同情，并没有再深究。道过歉之后，我们才庆幸自己又免了一顿训斥，可这事后来还是传到有的家长耳中，部分人于是“补偿”了一餐家伙，我算是轻的，只挨了一顿责骂。
　　 后来我们又谈到母校，物非人亦非，过去的影子早已荡然无存，杳无踪迹，取而代之的华美壮观的一小校舍，昔日的老师也有好多业已作古，想起来不免让人心生感伤。
　　 看到业已为翁的“山东人”灯光下面色红润，三冻尚没有一冻，看来是早该取消“山东”籍了。一千余平宫殿似的私宅，寄住着二百多名留守儿童，毕生倾情于桃李，让人内心里颇感慰籍！
　　 故乡的夜分外宁静，一如她久远的过往；旧时的事常萦于怀，一如这月中之桂；故人的情一如这夜的星，无论多远多久，都将闪耀着永恒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