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浩瀚无垠的大海，一波波滔天巨浪。翻滚的巨浪之间，一条孤立无援的小船，没了掌舵人，失去了方向控制，像一片孱弱的树叶，随着巨浪，任意东西，上下颠簸。时而，被抛到浪尖；时而，被卷裹至浪底。
　　 到什么时候，它才能靠岸？船没有了主人，还能有谁抛出缆索，把它系在岸桩上？
　　 它最终的命运，是一直漂泊在大海上，最终被海水锈蚀得散了架？还是被冲到沙滩上，长久搁浅，以致朽烂？抑或是撞在岛礁上，撞得粉身碎骨，沉入海底？
　　 这样的船，是真正意义上的不系舟吗？这样的不系舟，其命运，不是悲剧吗？
　　 或者，就在激流汹涌的江河里，一叶扁舟，舵没了，也没了帆，只能顺着水流，无涯漂泊。它最终的命运，也无非是前面三种命运，选哪一种，由不得它，全凭天意。
　　 这样的船，也算是不系舟吧？
　　
　　 二
　　 很明显，对实体的船舶来说，不系舟，意味着横无际涯的漂泊。
　　 对不系舟的这种悲剧性，大唐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大概深得个中三昧，所以，他在《寄崔侍御》诗里第一联写道：“宛溪霜夜听猿愁，去国长如不系舟。”
　　 崔侍御，即崔成甫，官做到监察御史，却被李林甫排挤，贬黜湘阴。
　　 李白接到皇帝诏书，召唤赴京，怀着满腹经纶天下的期望，“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到了京城长安，本以为凭着满腹诗书才华，可以在朝堂上大展宏图，怎奈皇帝只是拿他做附庸风雅的装点。即使他为了让唐明皇高兴，不惜丢下倨傲，运用浪漫的想象，极尽夸张之能事，写出以“云想衣裳花想容”开篇的三首《清平调》，虚饰美化杨贵妃，唐明皇高兴之余，也根本没有让他施展才华的意思。他只好“去国长如不系舟”——离开京城，像一艘四处漂泊的船一样，居无定所，漂泊天下。
　　 这俩人，殊途同悲，惺惺相惜。李白写给崔成甫的信，正是表达“此处别离同落叶”的悲凉。
　　 无疑，在这两句诗里，“不系舟”完全是用来比喻一个人四处游荡，漂泊不定，惘然失措。
　　 后面三联：
　　 独怜一雁飞南海，却羡双溪解北流。
　　 高人屡解陈蕃榻，过客难登谢脁楼。
　　 此处别离同落叶，朝朝分散敬亭秋。
　　 全诗连贯起来读，“不系舟”所蕴含的准确意向，昭然若揭。
　　 另一位大唐诗人元稹，有《酬许五康佐》诗一首，其中有一联曰：“枯涸方穷辙，生涯不系舟。”这里的“不系舟”，就是穷途末路，枯涸的沙滩上搁浅了的“不系舟”。
　　
　　 三
　　 李白推崇至极，在战国时期就声名大振的庄子，比李白更浪漫，也更潇洒。他对仕途与功名利禄视若粪土。
　　 在庄子的《庄子·列御寇》里。列御寇出于极强的功名之心，为了博取别人的好感，让他们投到自己门下，极力粉饰炫耀自己。伯昏瞀人——也就是一个姓伯昏老眼昏花的人，毫不留情地批评他，在一通批评之后，话锋一转，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
　　 用现代语言表述，庄子假借伯昏瞀的口，说的是灵巧的人多劳累，聪明的人多忧患，没有智巧的人无所求。填饱肚子就自由自在地遨游，像不受缆索牵绊飘忽在水中的船只一样，这才是心境虚无而自由遨游的人。
　　 很明显，庄子的“不系舟”，比喻一个人心境虚无，不受功名利禄牵绊，努力追求自由而无所牵绊。这样的境界，是一个人自觉追求的境界，是超脱世俗功利清心寡欲的境界。
　　 庄子的“不系舟”，满载着精神魔力，感染后世一代代具有清高自傲品格的文人。更多的文人，在采用“不系舟”意象时，其义项，与庄子一脉相承。大唐白居易和南宋张孝祥是两个典型代表。代表着两种境界。
　　 大唐白居易，仕途基本顺畅，告老之后，生活优裕，吃穿不愁，经常游山玩水，修身养性。他的《适意》诗之一就是典型例证：
　　 岂无平生志，拘牵不自由。
　　 一朝归渭上，泛如不系舟。
　　 他所说的不自由，是身在朝堂之上，受官场功名利禄牵绊，没有个人心灵和身体的自由。一旦飞出官场牢笼，就感觉自己像一艘可以自由自在任意遨游的“不系舟”。仔细揣摩，自有优裕闲散生活的一种自我炫耀在内。
　　 他这种心态，流传至今，发扬光大。现在，你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你身边就有很多这样退休的人，不管曾经人在官场时，还是在其它各种工作岗位上时，都被许多规则拘束，紧张兮兮地工作着，道貌岸然地端着，退休之后，马上就像变成另外一个人，努力放松自己，极力追求个人自由，一个个都以“不系舟”“闲云野鹤”自居。
　　 南宋张孝祥也是个才华卓绝的文人。二十三岁参加廷试，就被宋高宗钦点为状元。他也是著名的诗坛大咖，有很多极好的诗词流传下来。
　　 他对国家政治抱有极大的热情，对抵抗异族侵略有极强烈的诉求，牵肠挂肚的是“万里中原烽火北”，心心念念的是“剪烛看吴钩”“击楫誓中流”，是个宁折不弯的主战派。并且经常写诗词批评南宋王朝昏庸腐败、屈辱求和的不抵抗政策，曾经冒死为抗金名将岳飞鸣冤叫屈。在孱弱的南宋皇室和以秦桧为首的主和派占多数的朝堂之上，他个人仕途命运的悲剧性就成了必然。
　　 他不但遭受贬官、赋闲、坐牢等一系列打击，而且，在他年纪轻轻，只有三十六岁的时候，就不得不“请祠侍亲”，回乡退隐，绝意仕途。三十八岁，在家乡芜湖，罹患急病，不治而亡。
　　 他在芜湖赋闲时，写下《浣溪沙》一首：
　　 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
　　 对月只应频举酒，临风何必更搔头，暝烟多处是神州。
　　 从第一句，就可以读出，他做“不系舟”，带有被逼无奈的成分，隐含着义愤不平。但是，从上阕后两句和下阕里，我们不难阅读出他的一种精神自觉，在自己隐居生活的一方天地里，努力让自己心境恬淡，波澜不惊，发誓再也不理会外面的惊涛骇浪和乌云漫卷。只悠悠闲闲地对月举酒，再也不为国难而发愁搔头。
　　 他以“不系舟”自喻，表现了一种放下与放不下的矛盾纠葛心理。尽管放不下，他却又劝诫自己努力放下。我倒觉得，这种看似放不下，又必须接受命运安排的表白，是坦诚而真实的内心世界的流露。比玩味退休后的优裕和闲适，更值得读者尊敬。
　　 读到他这首词，瞬间就抓住了我的心，当即，我就在自己的江山文学网个人文集里的个性签名处，添加了“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以表胸臆。
　　
　　 四
　　 在南京总统府——也就是乾隆时期的两江总督尹继善建造的两江总督署花园里，我曾经见过一座石头垒砌和雕刻的“不系舟”。
　　 尹继善为了迎接乾隆二次南巡，将江宁织造署西部扩建为乾隆行宫，并把总督署花园改为行宫花园，又将他自己的水上书斋重新修葺为石舫。
　　 那座石舫，筑在一处青石平台之上，用十层巨型青石，层层垒砌。宏观造型逼真，微观雕刻精细。在船尾，还用一整块青石刻成尾舵，拖在中央，舵杆伸出水面，连固定尾舵的舵环都被清晰地刻划出来。
　　 据说，乾隆到南京时，看到那座石舫，非常喜欢尹继善的创意，欣然提笔，写下“不系舟”三字。从那以后，那座石舫，便以“不系舟”的美名名扬天下。
　　 那样的“不系舟”，只是搜刮无数民脂民膏积攒起来的，许多金钱堆砌的一堆石头，是利欲熏心的贪官污吏附庸风雅的雕琢器物，是他们奉承巴结皇上的玩物，与真正意义上的“不系舟”，八竿子打不着。
　　 现在，那座“不系舟”还稳稳地“停泊”在南京总统府的后花园里，炫耀着奢华，诱惑着不知就里，来来往往的游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