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辉，你还记得许梦梅吗？”躺在床上的母亲突然问道。
　　 病重的母亲已处于弥留状态，此时她的神志却出奇的清醒。
　　 “妈，你怎么突然提起她？你不是说她从部队退伍回来以后就嫁到大城市里去了吗？”正在吃饭的云辉停止了咀嚼，他放下碗，来到母亲面前。
　　 “唉，孩子，你不要怪我……那是我在骗你……我知道你喜欢她，怕你去找她，她没有嫁人，也过得很不好……前几年她娘给了我她的地址，我藏起来了……”
　　 看着奄奄一息的母亲，云辉不忍心埋怨她的糊涂：“她在哪儿？”云辉遏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急切地问母亲。
　　 母亲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信封，云辉看着信封右下角已经变得模糊的字迹：“xx省疗养院……”“云辉，我知道你喜欢她，这些年你不找对象也是为了她……等我不在了你去找她吧。”母亲吞吞吐吐的语气让云辉隐隐感到一丝不祥。
　　 这天晚上，云辉再一次失眠了。
　　 许梦梅是他心底永远的痛，他们之间的那段感情已经在他心底尘封几十年了。
　　 许梦梅住在她的邻村，他们相伴在一起度过了纯真的学生时代。
　　 那时人们的思想比较保守，情窦初开的云辉喜欢上了美丽的梦梅，可是他不敢向女孩表白，只有在学习和生活上积极帮助她。放学帮她做值日，远远地跟着她一起回家，梦梅的回眸一笑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再过半年就要高小毕业了，想到很快就要天各一方，云辉不想错过，他鼓起勇气写了一封“情书”：“梦梅，我喜欢你好久了，你愿意给我当媳妇吗？”他趁课间教室里没人偷偷把信塞进了梦梅的书包里。
　　 第二天，云辉在自己的书包里发现自己写的那封信，不过上面多了一行字：云辉，我也喜欢你……
　　 就在这一年，抗美援朝战争开始了。
　　 镇上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标语和鲜红的横幅：“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好男儿志在四方”“军队是年轻人的熔炉，到部队去锻炼自己！……”慷慨激昂的文字激励着每一个热血青年，他们跑到镇政府，纷纷报名，恨不得马上奔赴前线，把美寇赶出朝鲜！
　　 云辉和许梦梅都去镇上报了名。但是云辉家的地主成份让他在政审这一关就被涮了下来。许梦梅不但有个根正苗红的贫农家庭，她的父亲还是村长，跟镇长也熟。父亲听说像梦梅这样的女孩子就是到了部队也不会上战场，顶多当个文艺兵或者医务兵，但是退伍后国家会转户口并直接安排一份好工作，他心动了，这可是女儿跳出农门进入城市的一条好路子。
　　 梦梅参军入伍的前一夜，她约了云辉来到村边的小树林里向他道别。
　　 这天夜里有着很美的月亮，又大又圆，因为今天是农历十月十五。月光倾泻在村边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漾起一圈圈银色的波纹。深秋的夜里已经很凉了，可是两个年轻人心里都热乎乎的，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自然都很激动。
　　 云辉拿出一块崭新的手帕，这是他前几天在镇上的供销社里买的，上面的图案是一枝凌雪盛开的梅花，云辉攥在手里好长时间，手帕被他的手汗捂得有些湿热：“梦梅，你要走了，我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这块手帕就留个纪念吧，希望你喜欢！”
　　 许梦梅接过手帕，借着月光看着上面暗红色的梅花，羞涩地说：“云辉，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个手帕，我会一直带着它……就像你一直在我身边。”她拿出一副鞋垫递给云辉：“这是我两天赶出来的，做得急，活儿粗糙，你别嫌弃！”
　　 云辉接过鞋垫，看到上面是用丝线绣的一副喜鹊登梅花样，梦梅还特意在梅花树上绣了一朵灰色的云朵，他自然明白了姑娘的心意，把鞋垫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这么好的鞋垫，我可不舍得用，我会放在枕头下天天看，看着它想着你！”
　　 梦梅笑着推了他一下：“看你那个傻样！用吧，等我当兵回来再给你做……给你做一辈子！”
　　 云辉心里很激动，他伸开双臂想要拥抱自己心爱的姑娘，没想到梦梅却浅笑着敏捷地躲开了他。
　　 “唉，你当兵了，回来以后就是城市人了，我还能配上你吗？”云辉叹了一口气。
　　 “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你等着我！”梦梅察觉到了云辉的失落：“我想把我的一切等到新婚之夜再奉献给你！包括第一次拥抱！”
　　 第二天是梦梅离开家乡去参军的日子，等云辉一大早赶到镇上的汽车站，来接新兵的汽车早已绝尘而去，望着那几辆绿色的吉普车消失在公路的尽头，云辉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十多年……
　　 云辉高小毕业后开始跟着父亲和哥哥在生产队做工，虽然家里有三个壮劳力，可是每到年底一算账，将算不欠队里的钱，分到的粮食也只能勉强顾住一家人的嘴。可就在这样贫瘠的生活中，随着岁月的流逝，云辉渐渐蜕变成一个健壮帅气的小伙子，来给云辉说媒的媒人快把云辉家的门槛都踩平了，可云辉连姑娘们的面都不去见。母亲生气地追问他原因，他说要等梦梅回来。
　　 母亲说，梦梅当兵了，已经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了，怎么会再看上他这个土包子？可云辉就是坚持着要等梦梅回来，哪怕跟梦梅没有结果，他也要听梦梅亲口拒绝他。
　　 十几年过去了，村里很多人都说梦梅退伍后留在大城市里工作了，结婚了，可是云辉不信邪，不死心，他就是要等梦梅出现在他面前，亲口对他说她不喜欢他了……
　　 二十多年又过去了，云辉成了村里人口中的老光棍，再也没有媒人给他说媒，他和父母住在一起，照顾着老人们的生活起居。父亲几年前病逝了，现在母亲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办完母亲的丧事，云辉决定去省疗养院找梦梅。
　　 下了火车，云辉有点摸不着北。是啊，如果不是为了见梦梅，他可能一生都不会离开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山村来到这个豫北最大的城市。
　　 经过一路打听，云辉来到了省疗养院。
　　 走进疗养院，云辉有些头晕目眩。
　　 这里设施先进，高楼林立。处处是美丽的人造景观，假山，瀑布，人工湖，草坪，花坛里是怒放的鲜花。如果不是偶尔遇到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云辉简直以为自己来到了一个公园里面。那些白大褂和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让云辉想起了医院。为什么许梦梅会住到这儿？云辉心里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接待处的人员得知云辉来探望许梦梅，显得非常热情，简单寒暄了几句，就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护工小张带云辉过去。
　　 云辉从接待处的主任口中得知这是省里最高级的疗养机构，里面住的都是省市级离退休干部，不仅环境和设施是一流的，里面的各种配套服务也很到位。云辉想，梦梅应该是退伍后被安排在这儿工作吧？
　　 小张带着云辉穿过院中的小花园，来到了公寓大楼。
　　 第一层是一个宽阔的大厅，里面很热闹。很多老年人三五成群，在棋牌桌前打麻将，扑克牌，或者下象棋围棋；有的聚拢在一起看着电视里播放的戏曲，一边看一边跟着哼哼；还有几个结伴在花园里散步，在健身器材上锻炼身体，欢笑声不时传过来，气氛非常祥和融洽。
　　 “这里住的大部分是七十岁左右的老人。”小张说。
　　 他们来到第二层公寓楼房，这儿显得很安静。在楼层中间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客厅，虽然也有健身器材，可是形同虚设。在客厅里坐着十几位老人，老态龙钟，他们大部分坐在轮椅上，有的低垂着头昏昏欲睡，还有几个坐在客厅里的大电视前，电视里播放着戏曲，可是那几个人明显没有在认真观看，有的闭目养神，似睡非睡，有的干脆坐在椅子上扯起了鼾声，有两位服务员站在客厅里，不时搀扶某位老人去卫生间方便。
　　 “这里的老人一般都超过七十岁了，大部分生活不能自理，需要我们时时守护……”看着那些垂暮之年的老人，云辉心里有些压抑。
　　 小张带着云辉来到了第四层，楼层间的客厅里没有一个老人。虽然客厅内摆着电视和健身器材，可是通过那些器材的崭新程度来看，很少有人使用它们。
　　 “这儿有老人住吗？”云辉好奇地问。
　　 “有啊……”小张带着云辉从走廊里走过去，透过门上那扇玻璃窗，云辉看到屋内的床上躺着一个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有的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发出奇怪的声响，有的带着氧气面罩，每个屋里都有一位服务员在看护，不时有几声痛楚的呻吟从某个房间里传出来。
　　 “这儿的老人都是危重病号，几乎每个月都会有老人去世……”小张的声音有些低沉，云辉的心里一阵黯然，从一楼到四楼，他看见了人们的生命在慢慢地流失，尤其在这里，云辉嗅到了死亡发出的独特味道。
　　 “许梦梅在哪儿？”云辉的心里有些忐忑，他莫名害怕许梦梅会在这一层。
　　 “她在五楼，马上就到了。”小张看出了云辉的担心，笑了笑：“梦梅姐好着呢，你不用担心。”
　　 上了五楼，云辉顿时感觉到心旷神怡。
　　 五楼是顶楼，可是在五楼的中心地带竟然有一个露天花园，虽然面积不大，但布置很精巧，假山，瀑布，草坪，还有几个构造奇特的花坛，里面是各种时令花卉，散发出阵阵清香。花坛中间，也有几个健身器材，有几个人坐在花坛中间的长椅上聊天，让云辉惊异的是，这些人或者没有手和胳膊，或者没有腿和脚，都是残疾人。
　　 “这里是专供有特殊贡献的伤残人疗养的地方。” 小张说：“我带你去见许梦梅。”
　　 云辉跟着小张来到了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她轻轻敲了一下门，里面没有人应声，小张打开了屋门，云辉看到在屋内的那张白色的病床上，坐着一位身着蓝色睡衣的女子，她一头秀发披在肩上，背对着门，正专注地看着什么。
　　 “梦梅姐，你看谁来了？”小张走到那个女子面前，笑着说道。
　　 那个女子缓缓转过头，云辉的心霎时一阵痉挛，这个满面沧桑的女人是他认识的那个许梦梅吗？
　　 女子面色憔悴，当看到云辉时，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尽管几十年未曾见面，可是云辉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人正是让他日思夜想的许梦梅：“梦梅，你还认识我吗？”
　　 许梦梅定定地看了看面前这个男人，忽然她大叫起来：“我不认识你，你们都出去！”
　　 云辉来到梦梅面前，看到她身下是一幅织了一半的刺绣，正是云辉熟悉的图案——喜鹊登梅：“梅，你难道不认识我了，我是云辉啊……”突然，他感觉有点不对劲，仔细看了看许梦梅，只见许梦梅的两只袖管空荡荡的，她的两条胳膊竟然没有了！
　　 云辉大骇：“梅，你这是怎么了，你的胳膊呢？”
　　 泪水在许梦梅那苍白的脸上流淌着，她只是无力地喊着：“你们都出去，我谁也不想见……”
　　 小张轻轻推了推云辉：“今天梦梅姐的情绪有些不稳定，你还是先出去吧……”
　　 “梦梅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云辉心痛地说，他痛苦地捂住了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清纯美丽的许梦梅，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小张说：“这件事真的是一言难尽，你以后就会知道的，你先回去吧。”
　　 云辉说道：“我暂时住在旅馆，明天我会再来看她！”
　　 第二天一大早，云辉就来到了疗养院，可谁知许梦梅的屋子里却是人去楼空，云辉问小张，小张说梦梅姐去福利厂了。
　　 “她去福利厂干嘛？”云辉奇怪地问。
　　 “梦梅姐是福利厂刺绣班的特邀老师，经常去给学员们讲课……那儿的学员都是残疾人。”小张说。
　　 “我能去看看吗？”
　　 “以后吧，今天院长想见见你！你跟我来！”
　　 云辉跟着小张来到公寓大楼前面的行政楼，疗养院的院长楚胜利接待了他。
　　 云辉一进门，楚院长就站起身迎了上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我听梦梅说过你，你能来看望梦梅，我很感谢你！自从梦梅的父母去世后，她好长时间没有见过家里的人了……”
　　 第一次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云辉有点不适应，他只怕自己会陷进去，楚院长看出了他的窘迫，递给他一杯热水：“刚才小张告诉我昨天的事了，你不要难过，你来的太突然，梦梅一下子难以接受……”
　　 “院长，梦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云辉的心很痛，他急切想知道在这个曾经美丽的女孩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梦梅是战斗英雄，是我们的大功臣！”院长说。
　　 三十年前，在省政府的指示下，省疗养院开始修建。建成半年后刚投入使用，就迎来了第一批人，许梦梅就是其中的一个。
　　 在这批人中，大部分都是从部队上退下来的残疾士兵，他们的伤势很重，基本上无法自理。他们都是为了中国的解放事业而失去了健全的身体，因此他们被政府安排到这儿。说是疗养，其实就是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他们中间有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有参加过解放战争的伤残士兵，还有一部分就是刚从抗美援朝战场上退下来的残疾志愿军。虽然他们的年龄大小不一，有男有女，但他们身上都佩戴着各种勋章，都是战斗英雄。在社会各方面的关爱下，他们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随着时间的流逝，年纪大的和身体条件差的人在慢慢死去，偌大的疗养院变得冷清起来。后来，在上级的指示下，这儿开始接受社会上一部分老干部来疗养。再后来，疗养院开始商业化经营，变成了养老公寓，但是符合规定条件的军人和干部还是可以享受免费服务的。
　　 许梦梅来到疗养院的时候，才刚刚过了二十三岁的生日。
　　 和很多残疾人一样，许梦梅一开始到这儿，精神状态很不好。她年纪轻轻就失去了双臂，丧失了劳动能力，她觉得自己成了废人，整天窝在屋里不出门，美丽的脸庞上整日笼罩着一丝愁云。
　　 那时，楚院长每天都要去给她谈心，告诉她，她是为了保家卫国才成为残疾人的，她不应该有任何自卑心理。再说，梦梅还年轻，可以做一些适合自己的工作，只要身残志坚，一样可以为社会做出贡献……楚院长还经常组织他们这些伤残军人看一些正能量的电影，特别是一些残疾人发奋努力的感人故事，极大地鼓舞了许梦梅，她慢慢开始正视自己，想着做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