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杀阵(小说)
对母亲没有一点印象,对父亲的印象倒像是很有母亲的感觉,那个清晰却暗淡的影像里,父亲身材修长,面皮白净,气质很像一株临风的楠竹。他记得他们总是在迁徙,到一地后父亲又总是在游走,把七岁的他独自留在住处,给他准备好三字经的字帖,手把手教他临上一个字体,目光柔柔气气地看着他,语音也是轻轻的柔柔的,一遍遍叮嘱他:“好好在家临字,等着阿爹回来,千万不要出去呀,千万不要出去呀。”
父亲的行踪是很没规律的,有时候他一天只能吃上一餐饭。他孤寂至极地隔着门缝久久望着远处蜿蜒的村道,望的时光渐渐变了颜色,望着暮霭里的父亲一袭长袍飘然而至。父亲一下把他搂在怀里,紧紧地搂上一会儿,然后燃上一灶火,煮出两碗粥。他早就饿了,恨不得一口将一碗粥倒进肚里,他忍着,偎在父亲身旁,等着父亲一口一口喂他,他也不由得发出娇嫩的哼唧声。
“精卫奋力振动着翅膀——”父亲温厚的声音在夜风中低沉地传动,精卫扔下的石头便在他清晰的梦境溅起晶亮的水花。呜——呜——黄浦江上火轮子的笛声掐断了他的回忆,他定睛瞧瞧四周,现在还没有食客,他按照肖白莲的吩咐坐在临窗第二排的座位上。他对肖白莲的一切要求都以一种绝对崇拜的心理完全服从。在他眼里肖白莲平静神秘而又神武,这是他向往的英雄的形象。大同百货公司晚六点报时的钟声敲到第六下的时候,楼梯上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他站起身注视着楼梯口:干练冷峻,近乎不变的浅灰色长衫的身影立定在他的眼前。
桌子上摆了四碟小菜,还有一壶酒,令他惊讶的是他的面前也摆了一个酒盅子。肖白莲的脸上绽出不曾见的欣喜的笑容,他拘谨着一动不动,酒斟在他的杯子里,面也端在他的面前,里面有一个殷红的鸡蛋。肖白莲端起酒杯,炽热的目光注视着他,“拂尘,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祝你生日快乐,你长大成人了,是个男子汉了。”酒倒进口中,肠肚里一片火热,倏忽间天地霍然通透明朗,筋骨间充盈起钢铁般铿锵的力量,一股叱咤豪气在胸膛升腾激荡。他看着肖白莲,肖白莲目色慈爱柔软,拂尘给他斟满一杯酒,喉头哽咽一下,心中低沉地唤一声:父--亲。
自三年前跟随肖白莲来到上海,拂尘一直在段阿宝的棺材铺里做工。学木匠是他自己拿的主意,学做棺材是肖白莲给他做出的选择。就连念过洋学堂的肖白莲也认为与死具打交道的人对死亡有心理上的藐视与不惧。他时时面临生与死的抉择,随时都需要他不带一丝眷顾凛然将生命交给死亡,他的拂尘未来何尝不是如此呢。
段阿宝遵从祖上遗训棺材铺营业到下午五点就关门打烊了。几乎不得闲的十个小时的劳作让拂尘觉不出丝毫的疲乏,他依然精力充盈,他太想和肖白莲在湘南山乡那样似林间劲风施展拳脚纵横激啸,他更不能因为蹴就在这僵死晦暗的角落里而令身上的功夫能为一点点蚀损颓萎。他给自己想了个法子:下工后去仁和车场租黄包车拉夜间的活儿,且小腿上各绑了十斤重的沙袋,拂尘开始真正认识这座城市:雄浑,隽永。苦难,黑暗。懦弱的机巧,暗涌的阴谋。
拂尘快跑!
他先拉着黄包车沿宝忠路从南向北跑下来。宝忠路穿过石坊巷铁坊巷莲花巷三条幽深的巷子。拂尘偶尔能从某条巷子的巷口看见肖白莲。他们之间平时并没有联系,这也是他近来偶然的发现、可以想象的到肖白莲在这个城市内不断地迁徙,到一处后又不停地游走,就像在农村时的情形。在农村在一个地方久居一段时间,那个地方赤贫的下田人便明白了受苦受难的根子,都瞪圆了孱弱的眼睛,在暗夜中发出怒吼,他们抢了乡里镇上的大户,抡着砍刀扁担与财主雇来的军队打手血拼,还有人上山当了杀富济贫的匪。现在的上海也是这样,同样赤贫的工人挥舞着拳头反剥削反饥饿,他们挺直了腰杆罢工,跟资本家要血汗钱,学生们支持工人起来罢课,这座城市昏暗的天空被人们心中的火照亮了。眼前的这位面容白皙目光炯炯腰间掖着左轮手枪的教书先生就是播火者。“几千年嗜血强权的枷锁到了我辈就是流干了血也要把它砸碎。”肖白莲如电的目光注视着拂尘,拂尘热切地迎接这目光,肖白莲坚如磐石的精神也同时贯注到他的灵魂。“对!砸碎”拂尘撩后衣襟攥住别在腰后那把特制的大号锛斧。他渴望加入他们,在这城市丛林里铲奸除恶纵横驰骋。
“到霞飞路仙客居茶馆。”肖白莲坐上车。拂尘抬车把要起身飞奔,猛听得身后像是冲着他们的一声吆喝,“阿拉包儿香又甜——”是挎篮卖包子的筋皮阿三。“这货今天吆喝错了。”拂尘停顿片刻便哈下腰身一路疾跑。
四月初暗夜下的上海,风醺然游荡,霓虹灯极尽粉饰地闪烁着。百乐门的舞曲从一开始醉生梦死的喧嚣现在揉和成狎昵暧昧的沉醉。白天的炽热与激昂一点痕迹都没有了,从现在开始一切归于平和,似乎还呈现出美好的景象:工人的罢工取得了胜利,资本家和工人签了保障工人权益的协议,学生们也都回了课堂,报纸上登了连青帮的流氓头子都要请工人委员餐叙。拂尘伫立街头,类似疑惑不明的情绪充塞他的思虑,他觉出了这座城市的乖戾阴邪:外国的军舰载着中国军阀的军队在码头上岸,靠横行活着的流氓们全都隐遁龟缩,巡捕们都像在污水道觅食的耗子鬼祟而又迅疾。拂尘嗅到了不祥的气息,他急切想见到肖白莲。肖白莲就站到了他的身边,拂尘顿悟似的明白了,不是他几次偶然见到肖白莲,而是肖白莲随时知道他的行踪。他渴望地注视着肖白莲的眼睛,肖白莲能让他灵魂澄澈。“阴谋假象欺骗,要开紧急会议分析形势,纠察队不能缴枪应该子弹上膛准备战斗,虎豹们在猎杀前都是藏起爪子的。”肖白莲面色冷峻得像冰冷的岩石。“我跟着你!”拂尘握住后腰的锛斧。他听到肖白莲说到豺狼虎豹的时候只是心中冷笑了一声。肖白莲没有作答,只用颇感欣慰的眼神完成了一次对他的抚摸。
一定要有大事了,拂尘望着肖白莲的背影。
原本几乎天天光临的包打听几天来不见了踪影。正准备收拾打烊的时候,他那个如装满柴草的麻袋样的肉身却撞进门来。他脸上总是汗津津的,堆着笑,但那对鼠眼怎么也掩饰不了贪婪残忍。他是靠作恶多端活着的人。拂尘就亲眼看见他提着两块血肉送给段阿宝吃,且炫耀地说只有吃男人的卵子才能根治男人的病。他和段阿宝是表兄弟,侦缉队监狱里死人的事他都要介绍到表弟的丧铺来,他好捞些油水。他时常坐拂尘的黄包车,从没给过钱。拂尘看着包打听黢黑的胖头,他想他一拳就能砸碎这恶货的头骨。“不行。”肖白莲说。包打听接过段阿宝的几块洋钱,索然无味地在手里掂了掂说:“侬不要再做棺材了,侬不如去买棺材,听阿拉的好了吧,把全上海的棺材都买来,要不了两天满大街会杀的全是死人,侬的棺材就变成宝匣子奇货可居呀。”“呀—”拂尘被惊得冷汗如冰。包打听是当权者的狗,是寻嗅着搜罗杀人的狗。从现在看包打听也许并不知道肖白莲,可全上海有多少这样的包打听。他要马上通知肖白莲,好让他在杀戮来临之际离开这死亡的境地。肖白莲如锥的目光刺穿他的灵魂,让他在肖白莲面前瑟缩不已。良久,肖白莲凝视着天空,他看见了那场灾难,他必须等待任何灾难的来临。拂尘也抬起头,1927年4月11日的天是那么的阴沉。
就在转天,高昌庙军舰一连串错乱的笛声让正在磨着锛斧的拂尘悚然住手。几乎是与此同时,警笛声枪声在上海的四面八方骤然响起,上海又一次被蹂躏在恶魔们的手中。闻声而起的段阿宝站在院中,沉吟片刻,声音兴奋得有些发抖,“上香,开门迎客——”
早晨升起的太阳将凌晨的罪恶曝光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早已做好准备的青洪帮流氓从租界里分头冲出,袭击闸北、南市、沪西、吴淞浦东的工人纠察队,军队也加入进来帮着流氓抢劫杀人。三百工人横尸街头。
反抗:二十万工人走上街头向天空挥舞着拳头发出怒吼。他们似乎忘了,恶魔怎么能有人的心肠。开枪,扫射,杀!鲜血染红宝山路。他们杀得如此的快意,流氓们挥舞着刀斧草菅人命,包打听按着事先打探的情报带着巡捕暗杀和绑架。整个上海血腥蒸腾恐怖阴森。拂尘想着肖白莲,眼底涌出一层浅泪。他要上街,尽管他知道此时街上正是恶鬼横行。他拎起锛斧,拇指试试斧刃,把它别在腰后。见到肖白莲拂尘禁不住要伸手摸一摸他。他周身还是那样清爽利落,只是书卷气中夹杂了浓浓的倦意。他听着炮声枪声哀嚎声,眼瞳里似闪烁着烧干泪水的火焰。“多么灾难深重的祖国,多么苦难深重的人民,杀戮不能让真理死亡,让正义死亡,人的世界怎能任由恶鬼横行,我们要在血霾中杀出一条光亮,我们要斩断杀人者的手腕!”呀!他曾亲眼看见过肖白莲斩杀暴虐。“我跟着你!”肖白莲温存地摩挲摩挲他的额头,掸掸他衣襟上的尘土,只是对他笑了笑。
包打听来了,接过段阿宝递过来满满的一袋洋钱,他掂了掂,胖头很是肥美地扭一扭,“现在真的是好时代,死人活人呢都能卖钱,只要你眼光尖尖的,盯得出肥瘦,我说你是赤佬你就是赤佬,榨干你的油水你也吱不得声,不然就要了你的命,还有妞子和娘儿们!”说的兴起,他竟跳进一口棺材,在里面连滚带爬的,“什么他妈的共产党,有人要钱要官出卖同伙,见了老虎凳皮鞭子尿裤子的有的是,哎?阿拉是不是也得给自己预备一口棺材呢。哈哈哈。”他盯住拂尘,“小呆佬,阿拉给你找一份差事好不啦,比你拽黄包车挣钱多得多,就怕你没那个胆量。”拂尘也盯住这活鬼,心中有一种急切的期待。
凉风乍起,今夜有雨。
这场雨应该算是梅雨的前奏。在痛楚中呻吟的上海此刻格外的阴冷。时光已近午夜,担忧与期待令拂尘找寻的脚步更加急迫。百乐门的舞曲渐渐地嘶哑暗淡,衣冠禽兽们陆续走了出来,门口几个黑衣人围住高大粗猛的斧头帮堂主。恐怕整个上海的人都认识他。他叫嚣着要杀光共产党,为着杀一个共匪五十块大洋的赏钱,砸碎一个只在竹篮里铺了几张共产党传单的杂货店学徒的脑袋。他们几个人警觉地向四外张望一下,便向街对面的轿车走去。突然一个灰色长衫的身影横空出世般截断几个恶徒的去路。他们立刻明白眼前的情势,几个黑衣人嚎叫一声扑过来抡斧头劈向灰色长衫的头颅。灰衣人安然站定,猛然间缥缈身形,似一只在枝梢间纵腾激啸的白猿,又像是满天爆炸的闪电。杀!飞起左脚踢碎一个黑衣人的胸骨,探右掌锁断一个黑衣人的喉管,转瞬间灰衣人摧枯拉朽杀到堂主近前,手里还提着一把斧头,那凶煞被眼前的变故吓得魂魄散乱。到此刻才想起拔腰间的枪,哪里容他有丝毫作恶的机会呢,灰衣人心中无限的仇恨,一斧头斫在堂主的手腕,他惨叫一声身形瘫软,像要逃跑又像要跪地求饶。灰衣人拔身而起双手擎斧力劈华山一般,斧头击碎了堂主的脑袋,灰衣人的长衫上绽开一朵血莲花。
拂尘心中火起低喝一声挺身向前,他要救走肖白莲离开这危险的境地或者与他并肩斩杀余孽,没等拂尘到得近前,一辆轿车飞驰而至接走肖白莲。拂尘拉车疾跑紧紧跟随。风正劲,吹得他的衣衫呼呼作响。此时他就是这地狱的游侠。
号外:斧头帮堂主被斩首,巡捕房警长被刺,侦缉队长被割喉。杀侦缉队长不是肖白莲所为,那天晚上他和自己在一起。可见他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个铲奸除恶替天行道的英雄帮。经过肖白莲的首肯,拂尘干上了包打听给他找的活计,去防疫局搬运尸体。(被害人的遗体先运到防疫局,由此防疫局和包打听们又能敲诈钱财)他便能和肖白莲有如此频密的见面机会。
“见过这个人吗?”近来肖白莲总是拿出一张照片或仔细描述特征后问他,来帮助他确定某些人的生与死。“见过。”拂尘尤其认识那双眼睛。那天他送肖白莲去仙客居茶馆,在门口看见一个一身白色西装的男人,像是跛着一条腿,那双阴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脸和他胸前挂着的一块残破的玉壁,听见伙计叫一声白三爷他才转身进去。
“见过?”肖白莲先是一怔,接着皱眉问道。
“我说的是最近几天。”
“没有。”拂尘黯然答道。他明白肖白莲的意思。
肖白莲凝视着照片说,“他已经死了。他严重违反活动纪律,在自己家里开会,被敌人包围,他射伤了几个特务掩护三名同志突围,他自己也受了伤,他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
看着拂尘疑惑的眼睛,“他自杀了。”肖白莲说。
拂尘表情凝重地站着,思绪竭力追索着白三爷的影子。这个影子让他惶惑甚至恐惧。“该行动了,执行他生前布置的任务,以后工作的局面会改变的。”
“执行白三爷的任务吗?不,别去。”拂尘做了一个果断拦阻的手势。他对白三爷有深重的怀疑。白三爷的眼睛,他的骨子里鄙贱的狗相,他曾把某天看见白三爷同巡捕头和警察局长一起钻进汽车的场面告诉过肖白莲,在拂尘的感觉里,白三爷就是软骨头的嗜血的叛徒。
肖白莲如刀刃般的目光久久盯视着他,像是对他的灵魂进行着剖析。拂尘从小到大无数次面对这样的目光,无数次地被这目光所慑服。他无语,心里却有抑制不住的不祥的念头在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