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树神”的哀诉(散文)
一、“树神”的哀诉
那棵大树无论如何不倒。用锯子锯、用斧子砍,树干与树根已经断开了,它仍然一动不动,像是悬浮在了空中。
伐木的时候,通常是先用油锯从树的两边向中间锯,锯到一定深度,再改用斧头,因为再继续使用油锯,树干断开的茬口就会把锯片夹住,树干下压的力量非常大,锯片一旦被压住,再想拔出来就得费一番工夫了。一般说来,树干被砍得直径还剩10几厘米粗细的时候,这棵大树往往就站不住了,树冠会带着巨大的风声轰然倒地。
然而,眼前这棵大树太反常了。树的直径在1.5米左右,高度最起码也得有四五十米,按照一般的常识,这么粗的树,树干被砍得还剩20厘米粗细的时候,它往往就站不住了,因为树冠的分量太重,它肯定要逐渐倾斜并倒地。但是,这棵大树的树干已经被我们砍成了倒锥子型,树心部分只有5分钱钱币那么粗细了,它依然不倒,如同一根巨大的铅笔,倒插在树桩上面。
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抡斧头。树心被砍得只有中华牌铅笔那么细了,但是,它依然稳如泰山,没有丝毫即将倾斜的迹象!怎么能够想象呢?一棵四五十米高的红松,仅凭着这么一根铅笔粗细的“主干”,就能巍然屹立!即便有“立柱支千斤”的说法吧,然而,这样细小的立柱,又何以支撑这棵不下万斤之重的高大的红松呢?
事情至此,依然没有完结,斧头还在继续抡动。仅剩下火柴棍般粗细的一截树干了,大约有10厘米高。“火柴棍”的下面是树桩,上面托塔李天王般地稳稳地托着粗大的树干和层层叠叠的树冠。大树依旧笔直地屹立在原地,“我自岿然不动”。
眼前的情景太神奇了,神奇的瘆人,神气的令人毛发悚然。 命悬一线——那棵大树分明是悬浮在空中嘛!难道有神灵护佑吗?我们几个人都吓傻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
足足有5分钟的时间,这棵树如同定海神针,纹丝不动。这5分钟的时间,对于我们几个人来说,太漫长、太煎熬了,简直就是5年或者5个世纪。
这是我在长白山伐木期间遇到的一个不解之谜。我1974年底当兵,所在部队是总参工程兵三零八团,当时,军委在巴林右旗实施一项国防工程,需要大量的木材,所以我们新兵连的生活一结束,就随部队到了吉林省桦甸县夹皮沟,在桦甸县、靖宇县和磐石县执行伐木任务。那几个县山高林密,是抗日战争期间杨靖宇将军领导的磐石游击队出没的地方。
二、被树砸着就死定了
死一般的沉寂和难耐之后,大家突然同时省过味儿来,喊道“快!扔衣服、扔衣服!”于是,我们五六个人围着大树,纷纷脱下外衣,“呼呼”地扔向对面的那个人。这是林区常用的一种方法,凡遇到树木不倒的情况,就扔衣服,以图借扔衣服产生的微弱的风力带倒树干。“呼——!”扔了一件,但是不管用。“呼——!”又扔了一件,还是不管用。我们所有的人,衣服都扔了两三个来回,那棵大树还是不见一点儿动静,依然铁塔般地傲然矗立在原地。
“咱们跑吧!”有一个战友沉不住气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发颤。是啊,要是能跑该有多好,不管哪个方向,只要向大树的周边以百米冲刺速度跑出五六十米,就可以安然无恙了,因为树高四五十米,它就是倒下来,也只能望我们的项背了。但是,这个时候,无论如何是不能掉头往后跑的,假如掉头往后跑的话,大树万一倒下来,比两条腿跑的速度要快多了,况且树冠的面积还特别大,而人的后脑勺又没长眼睛,巨大的树冠一下子就会把人砸在底下。我的一位四川籍战友,就是被树砸伤的。那是我们刚到夹皮沟不久,对伐木工作的常识还知之不多,常常是在树将倒不倒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次,我们砍伐一棵黄菠萝,用油锯这边伐进去一些,那边伐进去一些,刚准备用斧子砍的时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棵黄菠萝的根部自己裂了,“嘎啦啦”地发出一声巨响,然后开始向一边倾斜。我们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都不由自主地抬脚往后退,那个四川籍的战友,慌里慌张的转身就跑,结果大树正好朝他的那个方向倒下,“咵喳”一声,树冠把他罩在了下面。他的后肩胛骨和右腿骨折,最要命的是树的主干砸中了他的后脑勺,他的脑组织液都流出来了。被送到医院后,他昏迷了整整6个月才苏醒过来,以后,他基本上成了一个废人,生活不能自理,受伤以前的事情全都想不起来了。其实,砸他的那棵树直径才30厘米,而且是黄菠萝——轻质树种,与眼前这棵高大的红松相比,连孙子辈也排不上呢。
后撤显然不是万全之策。这时,我们已经从当地的伐木工人那里了解到不少伐木方面的常识和经验,知道面对这种险情该如何处理了。这种情况下,往往越是靠近树根的地方反而越安全,因为在树根下不仅能比较容易地判断出大树倒下的方向,而且在大树倒下的时候也容易避险,只需躲避一下树干就万事大吉了。比如说,横向跨开一步,甚至根本不用跑,轻轻松松地没有一点儿危险。然而,在幽暗的大森林里,在这样一种瘆人的充满恐怖感的不解之谜面前,是很难做到镇定自若,处险不惊的。一位上海藉战友忍不住后撤了,他退了两步,转身就跑,但慌不择路,被茂密的灌木丛绊了一个大跟头,右腿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拽住了,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他吓得抱着脑袋、撅着屁股,大声哀嚎着:“山神爷饶命、山神爷饶命啊!”
三、山神爷就是老虎吗
进山之前,山神爷的概念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淡漠的甚至是荒唐的,但是进山之后,大家都入乡随俗,对山神爷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了,尤其东北籍的战友,特别遵守山规。
对于山神爷钦定的山规,在老乡们中间有不少的说法,比如,在森林里拉屎的时候,不能蹲在树桩子上,那样,就会找招恼山神爷,兴许就会招来不测,所以,我们一般谁也不敢在树桩子上拉屎。一次伐木的间歇,我的一位东北藉战友在灌木丛里拉屎,不小心被荆条子扎破了屁眼,疼得他一个劲儿叫唤,但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肯蹲到刚伐完的树桩上解大便。
面对这棵神奇的大树,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山神爷。我当时的住处是夹皮沟二道岔子,与著名的夹皮沟金矿相距7华里。我的房东杨大哥是桦甸县最负盛名的猎手,同时也是采参高手。杨大哥对山神爷的崇拜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动不动就和我们叨唠山神爷。那么,山神爷到底属于哪路神仙?长的又是什么样子呢?
一天晚饭后,大家围着杨大哥聊天儿,话题自然而然地又转到了山神爷身上。杨大哥的神色突然变得庄重起来,他对我们说:“山神爷就是老虎;老虎就是山神爷。”我们听了,都觉得难以置信,老虎就是老虎嘛,怎么会是山神爷呢?一个是走兽,一个是呼风唤雨的神仙,他俩也挨不上啊。
见我们面带质疑的神色,杨大哥就把他的经历向我们讲了一遍,他说,他每次采到野山参的时候,往往是头一天夜里做一个梦,梦的内容完全一样。一个白眉毛、白胡子的老头儿站在林稍子上面喊他,说:“小杨子,你的两只羊被老虎叼走啦!”然后再指给他大致的方位。第二天早晨,他媳妇早早地就起来,蒸几个馒头给他装到挎包里带着,他就按照白胡子老人指点的方向上路了。等到了那里,他必定可以找到两个老虎休息过的浅坑,俗称“虎卧子”,而在“虎卧子”附近,他必定可以采到两棵食指粗细的野山参。他把人参采挖完毕,再把那几个馒头恭恭敬敬地摆放在“虎卧子”里,作为献给山神爷的祭品。这个过程,一般需要三四天的时间,因为挖参是个非常耗时的活儿。回来后,他步行120里到县城,把山参拿到县供销社去,两根山参可以换回300元钱。要知道,那个年代,300元钱的购买力可以媲美于现在的30000元啊。
四、植物的灵魂在哪里
那个年代,我们的头脑里还没有一丝一毫的环保意识,天天砍伐几卡车上好的木材,丝毫不觉得心痛。唯有那天,面对那棵大树,面对原始森林里神秘而又恐怖的“不解之谜”时,我的心里才突然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负罪的感觉。我想起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年级组织观看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回来后,老师给我们讲故事,说《野火春风斗古城》的背景是北平城内地下党的对敌斗争,而在北平城外则有一支平西游击队,他们对敌斗争的故事也很感人。一次战斗,游击队的一位班长被日寇俘虏,日寇对他严刑拷打,他坚贞不屈,始终不肯说出游击队转移的地点。日寇对他下毒手了,一个日寇小队长用指挥刀砍下了他的头颅,他的一腔热血一下子喷了出来,但是,他的身躯却屹立不倒……
眼前这棵大树,从根部到树干大约两三米高的地方,生长着一层厚厚的青苔,青苔上面爬满了水珠;它的树冠层层叠叠的,它伸展出来的每一根枝杈上,都悬挂着几颗松塔;它的每一根松针都是嫩绿色的,像是被春雨刚刚浇过似的苍翠欲滴。它分明是千年一轮回,返老还童呢,然而,我们却无情地把它扼杀了!我突然觉得,这棵大树就像是游击队的那个英雄班长,而我们这些伐木的人,则是荼毒生灵的刽子手!但是,我的这个想法瞬间又被自己收回了,植物又不是动物,难道还有生命、有灵魂不成?这不是自己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吗?
五、曾亲历过一次洪灾
多年之后,当我潜心研究宗教的时候,记忆中尘封的这件往事又鲜活地在脑海中再现出来,我又觉得,我当年的那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胡思乱想、那种模模糊糊的负罪感或许来得不无道理了。著名哲学家费尔巴哈在《宗教的本质》一书中说道:“所以希腊人相信,当一棵树被砍倒时,树的灵魂——树神——是要悲痛的,是要哀诉司命之神对暴徒报复的。罗马人若不拿一头小猪献给树神作禳解,就不敢在自己的土地上砍倒一棵树木……”古希腊哲学家狄奥弗拉斯图认为,生物界存在着三种不同的灵魂:植物灵魂、动物灵魂和人的灵魂。植物的灵魂存在于根部与茎干的连接处。
天哪!当年我在长白山伐木,每天不都是在砍伐植物根部与茎干的连接处吗?那里居然是树木的生命所在或者说是灵魂所在!要不然那棵红松那般坚贞不屈、不折不挠呢。
在长白山伐木期间,我曾亲历过一次山洪。夏日的一天,陡降大雨,雨水引发了山洪。夹皮沟金矿下游的两个村子全被洪水淹了,水只有齐腰深,但流速很快,水面上漂着老乡家的箱子、饭桌、凳子什么的。据老乡们说,那是夹皮沟有史以来第一次发洪水。那次的洪水再清楚不过地摆明了两种情况:在原始森林保存完好的地方,森林消峰养枯的作用凸显:雨水首先被树枝、树叶吸收一部分,然后被树灌木丛吸收一部分,流到地面后又被厚厚的腐叶和苔藓吸收了一部分,很难形成灾害;而在树木被砍伐殆尽的地方,情况就不然了,瓢泼大雨水直接浇在山坡上,一层层的泥沙随着雨水流到山下,又被山下的洪水裹挟着,顺着夹皮沟金矿的那条沟恣意泛滥,把金矿通往县城的公路阻塞了两天。我在琢磨,我们当年在长白山砍伐了那么多的树木,荼毒了那么多植物的生灵,那场洪灾,难道不是“树神”哀诉“司命之神”对暴徒——人类的滥砍滥伐行为所实施的报复吗?
六、原来不是山神爷干的
“嘎啦啦啦!”就在我们吓得目瞪口呆一个劲愣神儿的时候,那棵红松发出了山崩地裂般的一阵巨响。粗大的树干突然从树桩上滑落下来,“嗵”地一声斜插到地面上,此时,整棵大树开始倾斜了,我们还没有省过味儿来,粗大的树干又猛然往前一冲,架在了地面的树桩上,然后以树桩为半径,“嘎啦啦啦!”地转了半圈儿,来了一个大大的扫堂腿:树冠在周边的林子上面滚动,树干沿着树桩伸出一大截子,在树桩上横扫——“轰隆隆隆!”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巨手在推动着它,速度之快、力量之大、来势之凶猛,真的是令人惊心动魄。
此时,我的那位上海藉战友还抱着头、撅着屁股在地上趴着呢。他以为自己平时冒犯了哪条山规,被山神爷抓住不放了,他一边叨叨唠唠的,一边狂呼乱叫。等大树的扫堂腿打完了,轰然倒地之后,我们一起过去看他,想知道究竟是咋回事?原来,并不是什么山神爷把他的腿拽住了,而是他的绑腿开了,挂在了灌木丛上,令他动弹不得。这个小小的插曲,立刻化解了我们的紧张情绪,大家把他围在中间,“哈哈哈!”地一阵放声大笑。
七、让美好的谜延续吧
在长白山伐木期间,这样诡异的事遇到过好几回。以后的若干年里,我变得信神信鬼的,只是近10年间开始研究宗教,才逐步的又颠覆了自己。原来,这世界上除了唯一尊神上帝之外,其他众神不过是偶像而已,带有浓厚的人为的甚至功利的色彩,比如树神、山神爷、司命之神、财神,是不能脱离人的幻想而独立存在的。只是杨大哥的那个神奇的梦,在我心里依然是一个解不开的谜。不过,解得开也好,解不开也罢,既然那个梦的内容那么美好,传递的是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善意,那么,就让这个谜在我心里延续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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