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串雀鸟的鸣叫声中，通往山脚下刘家坳村的村级公路上走过来一个中年人，他背着两只手，嘴里唱着什么，悠哉乐哉地欣赏着路边一排排的柿子树，枝头上挂满了大红柿子，诱人的色泽令他直咽哈喇子，他用手轻轻抚摸着看一眼就会流酸水的山楂。像长城般随路碾转生长的大果沙棘，也已经结出了橘红色的果实。路两旁的间隙里，绚丽夺目的刺玫和各色秋菊，都在他的面前争相绽放着自己的美艳，让他陷入沉思里。
　　 他叫柴亮，二十年前，经过万里挑一的甄选，他被安置在离县城最远的一个镇政府工作，美其名曰是吃官饭的公务员，但在他看来，这个工作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上情下达、对外交流和往村级组织送发文件等等的打杂和信差而已，和想象中的“官”差之千里。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柴亮携带一大包行囊，搭乘一辆长途大巴车离开喧闹的城市，来到他自愿报考的最山区状态的一个小镇上班。报到后，安排的工作岗位在党政办公室，最基本的职责是负责本镇所辖各村级组织落实上级工作部署安排和进行一些行政业务上的指导。尽管从表面上看，这份工作只是动动嘴，跑跑腿，不必天天闷在办公室无聊，但要做的是拿出功夫，要汗流浃背，更要有责任心。
　　 起初，柴亮工作起来真是雄心勃勃，浑身是劲。特别是经常性下村的一路上，往前看，高山流水；往上看，蓝天白云；眯上眼，满鼻的泥香。好惬意，那可是最纯真的大自然享受。
　　 渐渐地，看着远处的总是那几座山，头顶着的总是那几片云，让柴亮有些枯燥和心烦意乱起来，烦乱的是面前不时扑进嘴里的沙土。特别是到了秋季，蓝蓝的天上白云还在飘，地上的土尘随着云儿也在继续奔跑，这让柴亮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农村已经千变万化是不假，但这尘霾始终不去，再大的变化也会被蒙上一层令生活黯然尘灰。
　　 带着这么一个情绪，柴亮下村更勤快了，待得时间也更长了。
　　 节假日里，省内外的一些小有名气的村级组织成了柴亮旅游的胜地。他兴致勃勃地记录了一本又一本的观察纪要，可回来一对照，只能颓然地一把火烧掉。
　　 就这么着，柴亮放弃了像儿时做梦一样的幻想，重新站在了这片现实的黄土地上，时而西村又时而东村地跑着，在感受着与城市完全不一样的生态格局时，一直在用脑海里的理论和尘霾搏击着。
　　 也就一晃眼间，六年时间便悄然地变为过去，柴亮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这六年，不论是镇里还是各行政村里，人事物三样都几经变迁，行事规则也大有改变，唯独他和他的工作性质没有丝毫更新，仍然继续着上情下达和下村指导等工作，没有什么变化。这个没有什么变化里，包括三条通往各村庄的路。虽然已形成了村村通，但也只是一条简易水泥路而已。从过去到现在，路还是路，除过雨后飞扬的黄沙土，路的两旁依然是黄沙土，曲折蜿蜒的一途中，除过风沙的癫狂外，毫无一点生气。
　　 一想到在这充满黄色尘土的路上，披星戴月地踩着咯吱作响的自行车，不知道还要度过他多少人生岁月时，柴亮心里便有些惆怅，更多的是感叹。退却是不可能的，这不是他柴亮的性格，他不是那种吃不了苦的人。一直喊着向焦裕禄学习，怎么学习呢？虽然，肯定的回答是要去做点什么，做点最起码能让自己感觉满意的事情。
　　 像焦裕禄那样做一名合格的县委书记，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没希望，能当好普通公务员就不容易了。可除了千篇一律的工作外，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呢？挠了许久的头皮，柴亮也没挠出一个究竟要做什么的点子来。
　　 还是做环卫工作的母亲最关心儿子，体谅儿子，看着儿子的焦虑，便给了柴亮一个重要建议：“在这些路旁栽树种花，让路不再寂寞和凉荒。”
　　 母亲的提示让柴亮萌生兴奋，整整一晚上都在构思着一路树绿花红的远大美景。想得容易做起来难，那就是资金问题。至于镇上财政，想都别想，能给镇办中学教师正常发出来工资就很伟大了，觍着脸向县上要，镇领导们没一个愿张口，镇上又没有一个资产能超过二十万的像样企业，他们也不会去做只有付出没有回报的事情。所有的构思，只有自己的主意自己来想办法了。
　　 母亲心疼儿子，专门去有业务关系的花草部门买了一些遇春就能发芽开花的花草种子。柴亮又厚着脸皮从育苗基地的同学那里，要来了许多基本属于要淘汰的大果沙棘树苗秧子，加上同学又从他朋友那里硬“捐赠”来一些间苗下来的柿子树苗，这些均属经济作物，配上一些杨树苗，够栽几十里路了。
　　 接下来，柴亮在网上认真地学习了一番花草树木的栽种技术。从爱吸烟的父亲那里倒腾了几条烟，“假私济公”地在村里请了两个庄稼好手，很快行动了起来。
　　 这以后的时间里，柴亮蹬自行车的速度比往日几乎快了一倍，身上的汗在衬衣上画起了一个又一个折叠的地图。他的肩上多出了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着母亲买给他的各种能够在野外生长的花草种籽。在用烟贿赂过来的老农指导和帮助下，柴亮一路用手在上撒着播种，再用脚在土面上蹭着掩埋。
　　 树苗秧子是由夏家村混熟了的一个哥们家的手扶拖拉机，分批分次送到各个路段，加上柴亮大爷长伯伯短地几支烟讨好，在热心肠的村民互动下，很快完成了第一次栽种，第二次补种，要到第二年春上了。
　　
　　 二、
　　 冬雪覆盖了通往村庄的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都连在了一起。
　　 下村骑自行车是不行了，走路去，自己愿意，单位领导可不愿意，所有工作人员安安全全地比任何工作都重要。有点不适应过于温暖办公室氛围的柴亮，刚想出去透透气，被点了名，叫到了主任办公室。
　　 “你想与村民们打成一片，这是好事，说明你工作到位。”刚晋升为党政办公室主任的张耀明对柴亮可谓苦口婆心，“你想在与基层打交道上展示自己，也没有任何问题，可你得记住，你不是村民，要记住自己的身份。”
　　 柴亮赶紧像啄木鸟一样地点起了头，虽然他听懂也没明白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但呛着了顶头上司，自己那一点点小梦想也就泡汤了。
　　 又有几位同事随着领导升迁到了县市局，也给他们自己的头顶抹上了一点值得令人羡慕的官气，唯独柴亮还是老职老位，只是被一位就要调走的领导可怜了一下，他的科员两字的前面勉强给挂了个副主任。
　　 已经到其他乡镇担任副镇长，和柴亮同年同月同日同一科室当科员的同事李建勇，在周日的晚间，再一次的找柴亮到李建勇县城的家，简短扼要，且又近乎促膝地交谈了一番话，主题仍然是柴亮的前途问题。
　　 “总往村里跑，别人不想去，你就自告奋勇地接替，一心扑在工作上。天天在外，有几个领导能知道你？记性好的叫你一声小柴，记性差的只能叫你‘哎哎哎’。你说，哪里才是你的头啊？不会惦记一下自己啊？”李建勇看着在工作上无可挑剔的柴亮，有些惋惜。
　　 柴亮笑笑：“可这是我的分内事，不能不做啊？”他只记得党章是怎么说的。
　　 李建勇摇了摇头：“工作多得是，你干不完，重要的是，你这辈子总当勤务员吗？没有一点远大抱负吗？”
　　 “总得有人干吧？”柴亮还是满脸带笑，虽然心里也有点附和于李建勇。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李建勇给柴亮倒了一杯水。
　　 “我咋不想当，关键是，这将军咱当不上啊？”柴亮呲呲牙，打了个哈哈。
　　 李建勇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已经不再白面书生，黑黢黢的脸，一头寸发，一根根地支棱着，一身乡下老农的打扮，倒也结实了不少，精神了不少。
　　 “那就在将军面前使劲地展示十八般技艺啊？”李建勇给柴亮开窍。
　　 “别说上战场玩十八般技艺了，咋怎么给枪上装子弹我都不知道啊？”柴亮继续装疯卖傻地打着哈哈，他也曾想过这么做，可已生成的顽固思想让他拒绝了这么去做。
　　 “你想靠那几颗柿子树、山楂树结点果子，再靠大果沙棘卖点钱，然后一夜暴富？不是洗冷水澡有病了吧？”李建勇敲打了柴亮一下，“发展的大方向，不会脱离了政治经济学，而不是经济政治学。”
　　 柴亮没做回答，站在另一个角度上来讲，李建勇的话意也不完全都是错。
　　 “咳。”李建勇叹了口气，“没法了，当村书记你都算不上是块料。”李建勇说着摊开了双手，表现出了万般无奈。
　　 已经死脑筋的柴亮，李建勇的话等于白费了唾沫星。
　　 通往各村的路上，一天，两天，直至半月一个月，甚至两个月，柴亮一直都在频繁地走动着，像个领导一样地比划着，强调着。对前来帮忙的村民们，柴亮嘻嘻哈哈地，梁上总有着永不消失的笑容。
　　 种树栽花可不是像机关一年一度的植树节，玩玩乐乐就过去了，这可是要有付出的。“天作被地当床”这句话的含义，柴亮可是领略透了。有时回不了单位，咽口吐沫算顿饭，随身一躺就地眠。在休息之前，他不敢忘记把自己的袖口和裤腿扎紧，否则，蚂蚁和一些小虫子就会钻进窝里去。
　　 第二年的开春四月，柴亮来来回回走了七个年头的那三条村级路，路边竟稀稀拉拉地盛开了一朵朵各色的小花。那些树苗也都长出了嫩叶，这让柴亮的心跳加速，在路上一连翻了三个马车轱辘，最后摔倒在地，自己哈哈哈地狂笑起来。
　　 春夏秋冬匆匆，五年时间过去了，所有种下的花草，也都开了花，所有栽种的树，都长得绿油油的，喜欢绿色的鸟儿也来了。
　　 限于戒炮令，柴亮只好偷摸摸地买了几挂小炮仗，把它拆成一个一个地放在一个塑料袋里，在栽满树种满花草的路上，走一步放一个，整整地从早到晚折腾了一天，要不是跟在身后看热闹的村民们提醒，他恐怕就得露宿山野了。
　　
　　 三、
　　 身后轻轻的一声咳嗽，让柴亮收回了跑远地遐想，回头一看，是他的铁粉，年已七十有余的李大爷，始终坚持这一路段林果的义务守护者。
　　 “看看这柿子，红蓬蓬的多好看，来一个吧？”李大爷笑呵呵地问柴亮。
　　 柴亮一把抓住李大爷的手，感动地说道：“李大爷，辛苦您了。”
　　 李大爷拍拍柴亮的肩膀，回应道：“天天像神仙一样，在花园的路上溜达着，能算辛苦？真正的辛苦，是坐在家里听老伴翻开历史的旧账进行批斗。”
　　 柴亮被李大爷的话逗得笑起来：“李大爷，您还是像年轻人一样的风趣和幽默，您的敬业精神得让我好好学上一阵子了。”
　　 “嘿嘿。”李大爷不好意思地一笑，顺手用竹竿夹子摘下一个熟透的柿子递给柴亮，“不是优先你，你也算是我们村的村民了，只要是村民，人人有份。”
　　 冲着李大爷这句“只要是村民，人人有份”，柴亮接了过来，去掉柿子把，对着嘴嗤嗤溜溜地吸了起来，不一会就吸光了柿子里面的汁，接着张口一吹，蔫巴巴的柿子皮鼓涨起来，还原了本样。
　　 瞧着像顽皮孩子一样的柴亮，李大爷乐得直鼓掌：“可惜啊，那些大果沙棘成熟的时候你没来，收获的风景你没看到，来收购的就有好几辆卡车，真是个丰收。不但挡风遮沙，还能药用，真亏得你的用心，真该感谢你。”
　　 “感谢我什么呀，我可是拿着国家工资和待遇的，只是借助了工作的便利而已。应该感谢的是您和乡亲们，都在做没有一点报酬的付出。”
　　 “谁说我们的付出没报酬？这柿子，山楂，沙棘，不都是我们的？还有，不再是满身尘土，清清双双的好光景，这不是报酬吗？”
　　 听着李大爷的掷地有声，柴亮的心被滋润了。
　　 正说着，柴亮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虽然你也算升了职，什么都没变，可就没那么多的闲工夫再理会咱这农村的事了吧？我知道，有更重要的事得要你去做了。”李大爷向柴亮摆摆手，“我就不耽误你了，得赶着去巡路了。记得哦，有空来就来你的一亩三分地看看。”
　　 望着李大爷远去的背影，柴亮喃喃自语：“只有你真正接触了最基层的民众，并真正地与他们连接成了一条心，才能明白，他们的情操才是最高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