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不自觉地想起老家那三间砖瓦房，在梦里也曾经多次梦见。
　　 每到父母的祭日，或者其它回老家的机会，首先会想到那老房子是不是又多了几处“小天窗”，房子年久失修，已经不能住人，也没有人回去住，任它风雨飘摇了。
　　 院子里满是自由生长的荒草杂树，其中不乏自主成材者，或绿树成荫，或高过房檐探向天空。瓦楞上是绿了黄、黄了又绿的稗草和苔藓。三间青砖瓦房坐北朝南，隐藏在绿树之中，历经四十年风雨洗礼依旧巍然屹立，郑重、固执地守护着这个宅院。房子建于上世纪一九八零年初夏，枣花正开的时候，刚建起来时相当气魄，以至于随后几年里，想盖房子的乡亲们都要到我家实地考察，以此为蓝本计划自己要盖房子的模样。
　　 相对于当时普遍存在的土坯草屋，我家的新房完全可以用新型牢固、精致美观、宽敞明亮来形容。从地基起到屋檐垒砖六十四层，正中对开两扇红漆大门，东西两间都装有钢筋玻璃窗户，檐下绕房一周开六个小花门，用于通风透气。因为室内空间有足够的高度，房梁以上的部分，东西两间设计的都有棚板，可以用来放置物品或贮存粮食。屋里白灰粉墙，室外蓝砖蓝瓦，房顶起三角屋脊，四角有小兽，雕花滴水，花边瓦，东西山墙都有砖雕拼成的精美图案。所用房梁，檩条，椽子，门窗全部都是结实的榆木或槐木硬实材料，且用铁打的扒钉加固。
　　 从取土做坯烧砖到房屋建成，父母花费了多年的心血，总算是完成了一桩心愿，心中除了满意就是踏实，还有领先邻里的几分荣耀和成就感。在新房里，我和妹妹故意一遍又一遍地大喊大叫，倾听那回音，非常开心，再也不怕刮风下雨了，之前下雨了怕屋漏，刮风了怕风掀跑了房上苫的麦秸，新房则冬暖夏凉，结实牢固，挡得住风霜雪雨。新房东边是一片林子，背靠土寨墙，寨墙上长满了野花野草，尤其到了秋天，娇小玲珑的野菊花迎风摇曳，令人赏心悦目。在这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家父努力添加了另一种气氛——书香，他本人是教师，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靠力气吃饭，他有五个孩子，他教他们读书、写字，朗朗读书声此起彼伏；他教他们诚实、守信、讲文明，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时刻提醒他们要做有学问、有品位的人，终于，他的孩子们一个个像雀儿一样飞走了。
　　 等父母相继去世之后，这里就成了人迹罕至的城堡，关闭了世外的喧嚣和繁华，变成了一个孤寂落寞的存在。阳光从砖瓦的缝隙间挤进来，道道金光静静地撒在地面上，用人不易觉察的速度不停地变换着角度。这个方桌上，父亲为乡亲们写对联挥毫泼墨的情景历历在目；祖母的躺椅，看起来还能坐，她第一次坐上去的时候，满脸的皱纹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菊花；缝衣针锈进线团里拔不出来了，其实也不必拔出，母亲就是端着这个针线笸箩为我们缝缝补补，她那一套纺线、染色，织布、制衣的手艺到我这一辈已经失传了。至于姐妹间的追逐打闹也早已演变成了珍贵的往事，想起来非常有趣，感觉心里满是温暖和甜蜜。曾经在这儿，聆听雨点击落在房瓦上扬起的声韵，感受西北风扯着树梢呼呼作响的愤怒，观看公鸡唤醒的黎明，乌鸦盘旋的黄昏，咀嚼柴草燃烧的味道。这个养育我的地方，见证了我的成长，承载了我的梦想，囊括了我们一家人几十年和睦相处的美好时光，正渐渐地老去，终会退出历史舞台，走向烟消云散。就像这房上的砖瓦经历了四十年风化，棱角悄悄脱落，变作粉尘随风而去。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一切都逃不掉破旧立新的宿命，注定要离开的东西终将会离去，不管你舍不舍得，愿不愿意。我所上的小学当年有七个级段，后来先是剩下一二年级，大点儿的学生与其他村的学校合并了，现在变回了农田，连片瓦砾都看不见了。小时候学习成绩不好，见了老师总是怵，现在好想念那些老师，那些陪伴我成长的日子，偶尔见到了某位老师，感觉和他相关的故事都值得追忆，他说过的那些话都是真理，他引领我走过一段懵懂的童年，滋养过我幼小的心灵，如今只剩下“感恩”二字。
　　 之前农村很多家庭都喂牲口，用来耕地，拉车，沤制农家肥。前院大伯喂了一头毛驴磨豆腐，每次磨完豆子都会给它摘下只能看前方的“碍眼”，让它在有土面儿的地方打打滚，然后再拴在门前的树桩上，那是特意栽的木桩，不能拴树上，否则毛驴会又蹭又啃能把树干弄得少皮没毛，剥了皮也不是没有可能。勤劳善良、质朴厚道是乡里人的共同优点，缺点则不尽相同，大伯脾气暴躁，他受了气或者那儿不顺心，定会拿驴子出气，动辄对毛驴又打又骂，保准儿每一鞭子都抽得实实在在。驴子干活儿尽心尽力，挨打却是躲不掉，委屈啊，不服气啊，几番挣扎，绕着树桩正转转倒转转，上蹿下跳，尥蹶子，撒野发脾气，竭斯底里咴咴大叫，把那一圈地方踏得凸凹不平，尘土飞溅。某一天，大伯一时疏忽没有拴牢缰绳，毛驴小心地看看四周，暗喜，但并没有像脱缰的野马一跑了之，而是在附近逗留片刻后又回到了树桩那里，回到了属于它的地方，回到了牵连它的地方，迈着轻快的步伐正转转倒转转。好像不是没系缰绳，而是缰绳长了许多，自由了许多。年少不懂其理，只觉得好玩，果真是头蠢驴，傻得可爱。
　　 许多年之后，总感觉我和老房子之间，也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想起那些起脊的房子，挺拔的树木，飘荡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