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岁月悠长。如流水一般，汩汩前行，淡淡的，柔柔的，清清的；又如鲜花似的透着馨香，浸润着满满的甜蜜。
　　 “老师，您还记得我吗？”一个陌生人加我的微信。
　　 我教了二十多年的书，学生也不少，要想记住多年不见的学生长什么样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同意之后成为好友，与她聊了起来，原来是大班长叶倩倩。现在她也当起了老师。一提到她，一件往事便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故事还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那时我教六（1）班语文兼班主任。叶倩倩是班长，能力出众，做事干练，平时对自己要求严格，从不违反纪律。
　　 一天早上，上课铃已经响了，班长竟然还没来，这是“亘古未有”之事。同学们在小声嘀咕着，我也很纳闷，心里有点忐忑不安：叶倩倩莫不是在路上出了什么小意外？要是在通讯发达的今天我肯定会打去一个电话……
　　 “报告！”我抬起头看见叶倩倩站在教室门口，低着头像个罪人，脸色有点难看。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仿佛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见，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欲言又止，眼泪像长了腿似的“扑嗒扑嗒”地往外跑。这可不像往日男孩子似的干练的班长，此时的她更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绵羊，陷入了痛苦与自责的泥塘之中。我越问，她便哭得越厉害。最后我有点生气了，她只说“做家务”，便不再开口。
　　 我只好挥挥手，让她回座位，猛然发现她走起路来腿有点跛。此刻同学们投来了异样的眼光，大家面面相觑：怎么班长迟到了就不罚站呢？
　　 “哦，那个……咱们接着上早读课吧。”我嗫嚅着，声音有点沙哑。我第一次做了违心的事，面对同学们雪亮的眼睛感到深深地愧疚。但我始终不相信一个平时表现这么优秀的孩子会无故迟到，肯定有苦衷。
　　 二
　　 下课时，我找她到办公室进行了耐心地开导，她终于说出了实情。原来，她的父亲受重伤住进了医院，生死未卜。母亲去医院照顾父亲去了，家里只剩下自己和一个七岁的弟弟加上一个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奶奶。
　　 同学们都知道我找叶倩倩同学谈了话，刚进教室时个个仍瞪大眼睛看着我。我说：“没什么大事，大家不必好奇。”教室里渐渐地归于平静。
　　 放学后，我批改了半个小时的作业，等学生们都离校了，我才动身去叶倩倩家家访。她家在叶湾组，附近就有一个煤矿，不少村民在井下当挖煤工人，以此为生，叶倩倩的父亲是其中之一。听说昨天夜里，煤矿井下突然坍塌，几个挖煤的工人压死了一个，压伤了几个。其中伤势最重的就数叶倩倩的父亲。亲戚朋友，乡邻都为他捏一把汗，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
　　 我忧心忡忡地骑着那辆破旧的加重自行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骨头都快颠散了。自行车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我的心也跟着散了，默默祈祷这个家庭平安无事。
　　 “老师，您怎么来了？”何宏志同学看到我来了，好奇地问。
　　 我说明了来意，让他带着我去叶倩倩的家。
　　 这是一个土墙瓦屋建成的老房子。“黑”瓦上积了一些灰尘和树叶，斑驳的土墙见证了岁月的沧桑与雨水的无情。门前低矮的桑树上，一只大公鸡正喔喔地叫着，脖子扯得又长又直，似乎在表达了什么意愿。大门紧锁，上方挂着一面镜子，此时正是三九寒天，最后一缕阳光即将散去，镜子里闪烁着一丝暗淡的亮光。
　　 她家没人，何宏志同学便将我带到了一片菜园地。叶倩倩正跟弟弟抬着一桶水烧菜，两个柔嫩的肩膀担起了沉重的水桶，摇摇晃晃地走着。突然一个趔趄，走在前面的弟弟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水桶向前倾斜，水直接浇到了弟弟的腿上。幸好只是水，没有兑粪，否则全身都是臭味。即使这样，三九严寒，弟弟还是冷得直哆嗦，眼睛里噙着泪水，但没有哭出声来。叶倩倩看着这一切竟不知所措。这时候拄着拐棍的奶奶，站在寒风里直哆嗦，她不放心两个孩子，也艰难地赶来了，边咳嗽边叹气：“唉！这怎搞哟！咳……要不是我身体不好，我不会让你们干活的。咳……”
　　 叶倩倩马上反应过来，扶起弟弟，让他回家换件衣服。一个十一岁的柔弱女孩居然挑起了担子，虽然只有两个小半桶水，但是她的力量实在太小了，身体重心不稳，摇摇晃晃的，桶里的水哗啦哗啦地响着，有的都溅出来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跑过去，接过他的扁担，将半担水挑到了畦间。
　　 “老师，您怎么来了？”她十分诧异地看着我。
　　 我问他的家里有没有亲戚帮忙，她沮丧地摇摇头：“都忙。”
　　 第二担水，她怎么都不让我挑了。她的奶奶感到特别不好意思，也不让我挑水，拉着我的手向我诉说着儿子不幸的经历和孙女在家的表现。
　　 今天早上，叶倩倩起床后要扫地、烧饭、喂猪、洗衣、摘菜等。早上在河边破冰洗衣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那冰厚得连大人站在上面都不一定会破。她用棒槌使劲地敲打，震得小手发麻，敲了好多下都完好无损。最后用石头猛敲几下才敲开一块冰面。她的一双小手冻得通红，实在受不了时就揣进肚子里暖和一下，刚洗好的衣服很快就结成了冰，变得硬梆梆的。回来时踩在冰上一滑，摔了一跤，忍着痛爬起来，怪不得今天走进教室时腿一瘸一跛的。父母不在身边，为了撑起这个家，她现在什么事都要做。许多是大人的活，现在都要由她来承担。
　　 中午从医院传来不好的消息，她的爸爸至今仍昏迷不醒，仍未脱离危险，医生说情况不太乐观。这让一向坚强乐观的叶倩倩情绪异常低落。
　　 趁着我跟她奶奶聊天的空当，她和何宏志已经浇完了菜，弟弟也换上干衣服返回了。干完了活，我们一起回到了她家。
　　 打开大门，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呆了。堂屋里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张四方形的桌子和几条长凳，屋角有几样农具靠在墙上，如耙子、铁锹等。卧室里也是非常简陋的，一张床，一张长方形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大木箱，还有一盏电灯，仅此而已。
　　 “这生活水平为什么还停留在八十年代？”我忍不住还是问了。
　　 其实她家已经准备做新房子了，建筑材料已经准备了一部分，就堆在旧房的东面新地基上，如不出意外，明年开春就会动工。可是出了这样的事，就不好说了。
　　 她的奶奶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肺不好，属于老毛病，咳得厉害，有时仿佛连肝都要咳出来了。谈到儿子的不幸时，老人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不断往外涌。
　　 三
　　 在回来的路上，我在心里念叨着：“一定要尽我最大的努力帮助这个孩子，帮助这个即将垮掉的家庭。”
　　 这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象着可能会发生的各种结果：万一……辍学……我的脑子里如一团乱麻。
　　 第二天，我还没到学校，家访的事已经传开了，我知道肯定是何宏志大嘴巴说出去的。上课时我故意让叶倩倩去办公室整理试卷，趁机向同学们介绍叶倩倩家发生的事情。
　　 “你们还认为老师偏心吗？”
　　 个个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最调皮的男孩焦赛赛，要不是颈子还算结实，头可能都会甩了出去。多愁善感的杨凤娇伤心得“梨花带雨”，她是叶倩倩最好的朋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我突然抛出一个话题：“那么我们怎么去帮她呢？”
　　 大家开始讨论起来，这时候校长来到教室门口，同学们都安静了下来。校长走进教室让同学们继续讨论，最后由他做了总结发言。他肯定了同学们的善举，决定号召全校师生向叶倩倩家捐款、捐物。
　　 过了一天，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就提出了这样的倡议。他本人带头捐款50元（那时候他一个月的工资才几百元钱），同学们有的捐几毛钱，有的捐几块钱的，也有捐赠学习用品的。最终一统计，全校师生共捐款三百多元，学习用品若干。由我与校长一起送到她家。
　　 这天下午放学，我们又等全校的值日生全走了才离开。还没到叶倩倩的家，突然传来一阵哭声，让我们心里一惊，顿起不祥之兆。
　　 哭声越来越大，鞭炮声也随之响起来。刚到她家门前，就发现许多村民围在门前，这时候叶倩倩的妈妈流着泪让人搀扶着走出来，她已经哭得有气无力，一看到我们就给我们下跪（这是当地人的一种习俗，亲朋好友前来吊唁死者，家属应该下跪行答谢礼），我连忙将她扶了起来。此时此刻，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叶倩倩和弟弟也哭得不成人形，泪如雨下。我暗示校长将一包钱拿出来，校长的手在颤抖，将那包钱塞到我的手上，我的手也在颤抖，真不知道如何开口。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我们的计划。这时候叶倩倩的奶奶在本家亲戚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咳一下，哭一下，一见我们便跪下来，这可吓坏了我们，赶忙将其扶起来，因为她比我奶奶也只小几岁。人越聚越多，哭声一片，我的眼睛渐渐迷糊了。犹豫了片刻，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了元月份才发的四百元工资，加上师生的捐款、捐物一并交到了老人的手上，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似的，竟说不出话来，眼泪涨得像快要决堤的河水——我强忍着，不能哭，要注意老师的形象。
　　 校长见此情景马上对叶倩倩的奶奶说：“这是我们俩的一点心意。这个是学校师生的捐款和捐物。”老人感动得嘴角不停地抽搐，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像也不咳嗽了。
　　 叶倩倩的一位本家叔叔操办丧事，他连忙走过来用笔一一记下了来客的香纸钱。拉着我们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说着“谢谢”。他朝天空眨巴着眼睛，对于堂弟的英年早逝，其实心里比谁都难过。谢天谢地，我的泪水终究没有掉下来，否则尴尬死了。
　　 我们进去给死者烧几柱香，磕几个头后便悄然地离开了。
　　 在回去的路上，校长将自己的四百元钱塞进了我的手上，说：“年轻人要存钱娶老婆。”我羞红了脸，将四百元钱拼命地塞还给他，可是他死活不要。
　　 这一天，感动一波接一波，不断地震撼着我的心灵。白天没有流的泪，在夜阑人静的时候还是尽情地流了……
　　 四
　　 后来，政府给了她家不少补偿款，她家的新房终于建了起来。但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两个孩子，叶倩倩的母亲没有改嫁，一直单身。
　　 昨天，我回到以前的学校办事，在路上还见到了她的母亲，她已不再那么年轻，饱经风霜的脸上烙下了岁月的印迹。她还像以前一样，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述说着当年的事，一个劲地谢谢我。我跟她解释，那钱不是我的，她就是不信……分别时还要了我的手机号码。
　　 “对，我妈妈才将您的手机号码给我。我真是喜出望外，马上通过手机号码搜到了您的微信号……”我们后来直接用语音聊天。这孩子说起话来像打激光枪，不但快，而且还说个没完没了，恨不得把二十几年的分离一次性补回来。她说最难忘的、最感谢的人是我，所以她也选择了老师这个职业。如今，她也像我一样对待她的学生，不断地播撒爱的种子。
　　 二十多年前，我在学生心目中播下了爱的种子，如今已经开花结果，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