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雅在这个漫长的隆冬之夜，总是一会清醒一会睡。也许是上了年岁，睡觉少了的原因。她清醒中常思故乡，入睡时常梦爹娘！
　　 连日来，在好几个夜里，菊雅想的、梦的最多的人，就是她的老妈妈。每当想起妈妈的时刻，哪怕寒夜再冷，菊雅的心里也总是暖洋洋的。
　　 不知为何，一直萦绕在菊雅心头的妈妈形象，既不是妈妈年轻时那坚毅的眼神，又不是妈妈中年时那匆匆的脚步，也不是妈妈耄耋之年那满头的银发，而是妈妈的那双手！
　　 妈妈的那双手，就像一本厚厚的大书，令菊雅百读不厌，令菊雅久久涵咏，令菊雅无法释怀！
　　 菊雅深深感念妈妈的那双手，已有了五个年头。
　　 那是2016年的秋天，菊雅姐妹兄弟8家，刚为老母亲做完80岁庆生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白天在学校讲了四节课的菊雅老师，下晚已是相当的疲惫，但当接到从合肥三弟打来的电话时，她的疲倦好像一下子就去掉了大半。
　　 “最近我公司的事特多，明天我想开车把妈妈送姐姐家，烦请当大医师的姐夫帮妈妈好好检查一下……”
　　 三弟话没说完，菊雅就迫切的问：“妈妈怎么啦？你快点告诉我！”
　　 “妈妈最近一直咳嗽不止，我们也看了医生几次，但效果不理想。姐姐不要太紧张，估计不会有大问题。”三弟安慰地说……
　　 第二天上午12点不到，菊雅弟弟已经把妈妈送到。在饭店用过午餐后，弟弟又匆忙地返程了。
　　 司马菊雅的先生叫梁志，是市医院的内科专家。随后梁志就为妈妈做了精准的几项检查，谢天谢地，情况还好！
　　 岳母来了，女婿比女儿还要高兴！梁志再三推辞了一些朋友的邀约，一心一意地和菊雅陪着妈妈。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梁志发现坐在阳台躺椅上的岳母好像情绪有点不大对劲，还再三对梁志说：“你帮我打电话给三子，叫他明天来接我回家！”
　　 梁志立刻回到房间问菊雅：“妈妈怎么啦？好像不太高兴呀！”
　　 菊雅很老实地说：“这两天，妈妈跟到我班上咳嗽，回到家里睡觉还是不停地咳嗽，今天我有点受不了了，下午批评了妈妈一通！”
　　 “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老妈妈呢？我多次盼老人家来我家，前几天来时还笑着答应这次来住一个月的，怎么没几天就要回去了呢？老妈妈身体不好，难道咳嗽是有意的吗？你脾气急，可以对我发火，但绝不可以给难得来一次的妈妈丢脸色，更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因为岳母也是我最敬重的长辈！”
　　 先生很少对菊雅这么凶过，但他的几句狠话，犹如猛击一掌，打醒了菊雅这个糊涂虫！
　　 菊雅流着后悔的眼泪问梁志：“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第一，立即向妈妈陪不是；第二，带妈妈到浴室洗个澡，母女有身体上的亲密接触，这样或许能很快缓解妈妈的心结！”
　　 按照先生的主意做真得很奏效。在温暖的浴室里，菊雅仔细地为妈妈洗头擦背，当看到妈妈驼着腰朝菊雅微笑时，她一把抱着妈妈哭了起来。
　　 妈妈说：“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菊雅边哭边说：“对不起妈妈，妈妈已经咳嗽难忍了，女儿千万不该和妈妈发脾气，还是您女婿孝顺，想得很周到，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娘儿俩穿好衣服后，菊雅又情不自禁得抓住妈妈的手，一直舍不得放开。她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妈妈身旁，看了妈妈左手，又看妈妈右手；看了妈妈手心，再看妈妈手背，然后索性把妈妈的那双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好久好久，娘儿俩还谈了许多许多，她们才从浴室回家……
　　 妈妈年少时的那双手，曾是那么白嫩而细腻的手。
　　 谈起菊雅妈妈的身世，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好的。因为那个家，曾经是老妈妈的骄傲，更有好久太多的隐痛。
　　 菊雅的妈妈姓祁，出生于1937年。那时祁妈妈的家，是苏北地区小有名气的一个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
　　 菊雅小时候就听父母和家里的长辈多次说过，妈妈的祖上，数辈都崇尚亦耕亦读亦商兴家，奉行勤劳节俭善德持家。到了菊雅外公这一辈，家里已拥有良田500多亩，还有一个棉纺厂。
　　 菊雅的外公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一直在京从事教学工作。后来菊雅妈妈的祖父在一次去京的中途车翻人亡。为遵父遗命，没有兄弟的外公，不得不从北京返回到苏北淮山老家，名义上是继承家业，实际上还在当地中学任教。
　　 由于外公是一位中西结合的知识分子，又是一位开明的教育工作者，他对田亩、工厂、利渊、家业什么的，统统都没有概念，更不感兴趣。唯独重视的就是教书育人，周围的乡亲们都愿意到菊雅外公家干活，因为他们不仅干得有尊严，而且吃得好、劳动报酬也比较高，所以外公外婆在四邻八乡都有很好的口碑。
　　 菊雅妈妈共有兄弟姐妹七个，大舅、二舅、三舅、大姨、二姨都是大学生，后来有的当老师，有的当干部。
　　 少年时代的菊雅妈妈，不仅人长得好看，还有一双特别白嫩又细腻的手，尤其喜好缝纫和擅长刺绣等手工活，加之要带稍有残疾的小弟，所以到11岁时才上学。可是，正当菊雅妈妈初中毕业时，外公一家厄运来临——“反右”运动开始了，外公的头上飞来了资本家、地主和“右派”分子三顶帽子，祁家的境况从此一落千丈。
　　 外公一家人一直积善行德，口碑较好，虽然在之后多年的批斗运动中，外公一家人没吃多少苦，但戴有三顶“帽子”的外公，工作自然没了，一家人也受到了歧视了，菊雅的妈妈也辍学了，甚至连婚嫁都成了问题，因为那时一般人，是不敢娶地主、资本家女儿的……
　　 妈妈婚后的那双手，很快是布满了老茧和裂纹的手。
　　 直到1959年菊雅妈妈23岁时，经好心人介绍，才嫁给了菊雅的父亲。一直在农村种田的菊雅爸爸，当时已是三个女儿的父亲，大的刚8岁，二的5岁，小的才2岁。菊雅姐姐的妈妈是因为生三姐难产大出血而去世的。那时的菊雅父亲非常可怜，不仅要带着三个女儿，还要负责残疾的老父一起生活，家境十分窘迫，可谓一贫如洗。
　　 一个老实可靠，很能吃苦，一个大家闺秀，心灵手巧；一个是不怕高“成份”，无所畏惧；一个是自愿当“补房”，无怨无悔！
　　 婚后的妈妈很快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从米箩一下子跳进了糠箩。那时的妈妈，什么农活都不会做，但一大家人，嘴张着每天要吃饭。妈妈是一个从不抱怨和后悔的人，摆在妈妈的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和父亲一起，坚信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一定能够让全家人活下来，一定能够盼来新的生机与希望！
　　 妈妈下定决心，一切从零学起。由于妈妈天性善良，涵养谦卑，人缘又好，所以妈妈很快就融入了贫苦乡亲的劳动之中，也得到了左邻右舍老姐妹们的热心指点。
　　 一开始在家前屋后学种菜，到野地里学拾草挑野菜，没到两年，什么养猪、养羊、养鸡，妈妈都学会了；什么挖田、挑担、栽秧，凡是生产队里的农活，妈妈决不退后，也不甘落后，令左邻右舍和亲友们甚为叹服。
　　 可是，妈妈的那双白嫩的手，很快就变得又黑又粗了，而且一直布满着厚厚的老茧，常常还有道道裂口……
　　 妈妈宝贵的那双手，是全家唯一不生冻疮的手。
　　 菊雅姐妹兄弟8人，都传了父亲的“馍头”肉手，一到寒冷季节，个个手上都会生起非常严重的冻疮。
　　 30年前，每到冬季，天气总是相当寒冷，三、四九大冷天里，常是零下十几度。那时农村还没通电，空调什么的根本谈不上，煤炭炉子都没有，甚至连烧火草都十分紧张。所以每到冬天，洗衣，洗菜、洗碗等下冷水的事，都由妈妈一人包揽。
　　 后来三位姐姐长大点后，实在舍不得妈妈忙里忙外，于是乘妈妈不在家或不注意，三个姐家偷偷地抢着下冷水洗衣、洗菜，妈妈一发现，就心疼地把姐姐们的小手逐一地放到自己的怀里焐。妈妈对他们说：“妈妈是“骨头”手不怕冻，你们可不行，一点都不能冻着，如果你们再不听话，妈妈是要掉眼泪的。”
　　 就这样，妈妈坚持寒天冷水做家务，一做就是29年，单就妈妈的这一条恩情，做儿女的又怎么报答呢？好在之后，菊雅三个弟弟都娶了个好弟媳，她们不仅非常勤劳孝顺，而且还都有一双“骨头”手。妈妈的那双手，从此得到了很大的“解放”。
　　 妈妈一生的那双手，是托起全家人希望的手。
　　 妈妈凭着她那双勤劳、智慧的手，和一颗无限的包容心。几十年来，与父亲一起，让一穷二白的家，渐渐出现了转机，渐渐保证了温饱，渐渐走向了兴旺。
　　 想当年，不知是何原因，父亲的脾气，总是不一般的急燥。每当父亲对姐姐们呵斥时，妈妈总是护爱有加，视同己出，没有丝毫“晚娘”的神色；妈妈反过来，再对父亲动之以情，晓知以理。妈妈常说，孩子是教出来的，不是狠出来的。只有给予孩子适当的爱，才能培养出有爱心的孩子。
　　 妈妈对三个姐姐一直很好，困难时候，总能想办法让姐姐们吃饱，还根据姐姐们的自愿，供姐姐读书上学，三个姐姐读完初中，都争着回来帮衬父母亲。妈妈婚后第二年生了菊雅，妈妈有了自己的孩子，但对三个姐姐仍然爱意满满。
　　 后来姐姐们都结婚生子了，妈妈用她那灵巧温暖的一双手，又当了三个姐姐家十几年的“忠实保姆”。看上去好像也是几个小家，其实一家人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在那个年代，在菊雅父亲的心中，苏北农村重男轻女的思维相当灼热。当菊雅还在妈妈的肚里时，父亲就请来了算命先生，还说她肯定是个男孩，父亲可高兴了；但当菊雅生下来，一下子又“变”成了女孩时，父亲一口气一叹就是个把月！
　　 一年后，妈妈又生了菊雅的妹妹，父亲的脾气就真的坏到了极处，偶尔还会打骂妈妈。妈妈理解父亲，不仅能够忍气吞声，避免冲撞冲突。还能好言相劝，以求缓解和谐。
　　 没两年，妈妈终于生了菊雅的大弟弟，这样司马一家从此才走上了幸福大道。老父亲自煮了好几大锅糯米粥，挑着担子跑了两天路，逐门逐户送遍了全村乡亲；再后来又有了二弟、三弟，父亲这才整天笑不拢口，干劲十足……
　　 菊雅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妈妈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满足孩子们的愿望，让每一个都能高兴地高飞——想读书的尽管读书，想创业的全力支持！”菊雅从未听妈妈说过一个累字。妈妈最盼的是儿女都能成人成才，这里就以菊雅为例吧。
　　 菊雅的学习一直很好。1978年读高二时，菊雅参加了公社数学竞赛，获得了全公社第二名的好成绩，学校还组织了一趟人，敲锣打鼓地将喜报送到了家门口。
　　 那一年，菊雅首次参加了高考，可能是自加压力太大的原因，平时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她，因发挥失常而名落孙山，但菊雅心有不甘，一心想复习再考。
　　 此时村里的好事者，在她父母亲面前，纷纷说起了风凉话：丫头迟早是要嫁人的，高中都上了，还不回来种田，到底还想什么心事？
　　 父亲抽着闷烟很纠结，在妈妈的示意下，妹妹心领神会地拉着菊雅的手说：“姐，走，我们到大队部逛逛！”菊雅知道妈妈是支持自己想法的，只是要征得父亲的同意。果不其然，当菊雅和妹妹回来时，妈妈激动地说：父亲同意复习了。
　　 经过一年的努力，菊雅终于考上了师范学院数学系。录取通知书送达的那天，大半个村都热闹了起来，纷纷来到家里祝贺，因为菊雅是村里考上的第一个女大学生！
　　 父母亲的脸上象乐开了花，不仅办了好几桌庆贺宴，还到街上专门买了个皮箱。人家问是女儿出嫁呀？菊雅的父母自豪地说“我闺女考上大学啦！”在跑回家的路上，妈妈遇到熟人，都要说一遍：“我家女儿考上大学啦！”那才叫个欢天喜地的开心呢！
　　 几年后，菊雅的大弟、二弟又考上了的本科！一家考出了三个大学生，在上世纪80年代，也的确难能可贵，亲友邻里非常羡慕，都说司马父母教子有方，好多年都传为美谈……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一转眼，菊雅离开家乡也有了43个年头；曾经的一个黄毛丫头，一晃眼也到了花甲之年。现如今，菊雅兄弟姐妹8家，虽然天南海北各居一方，但家家日子过得都很好。早已见了孙辈的菊雅，常常念想的，就是父母的恩德！让菊雅无法释怀的，则是妈妈永远温暖的那双手！
　　 菊雅的父亲已离开他们九年了，妈妈今年也85岁了。随和心善的妈妈，什么亲人都不会忘记，唯独常常忘记的是她老人家自己。
　　 每当菊雅想起妈妈的那双手，都会激动不已，有时还会泪流满面。菊雅想，既然总是念想妈妈，那就把比山高、比海深的父母恩德，把心中对妈妈特别的爱，用文字的形式写出来，以作永恒记忆，这比平时给钱物孝敬妈妈，可能还有不一样的意义。
　　 孝女想以《妈妈那双手》为题，略表自己这么多年来，对妈妈的无尽感恩和伟大母爱的无限赞颂！
　　 ……
　　 （庚子年冬月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