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正在办公室忙碌着，院外一阵乱哄哄的，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文和去世了。我一愣，文和去世虽然在意料之中，却也感到突然和惋惜：前天去他家精神状况还好，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
　　 前天中午，扶贫办的同志来了，为村里给文和申报的大病救助落实情况，他家在办公室前边，拐下大路就是。当我们三人来到的时候他正坐在门口晒太阳，温和的阳光照着他孱弱的身躯，他头靠在大门上，紧闭的眼睛好像两眼深井陷进眼眶。
　　 “你来了，看来我的命真的不保了。”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看清楚是我，他艰难地笑笑，虽然已经没有说话的气力还不改昔日的性格。
　　 这是他第二次给我说这话，一个月前婆婆住院，那天轮到我值班。这段时间医院病号特别多，走廊里加满了床位，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吃过晚饭我去洗刷餐具，回病房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闻声看去，旁边的一张病床上文和半躺着，手上打着点滴。
　　 “你怎么在医院，谁住院？”他干黄的脸上带着微笑。
　　 “我婆婆，你也来医院了。”我抖抖手里餐具，知道他的病情，我也不便多说。
　　 他叹了口气：“这几天疼得受不了，如果不是春雨正在准备在编面试，我早就住院了，今天确实忍不住了。”
　　 春雨是她的大女儿，一个优秀的幼儿教师。
　　 “我来医院会不会影响她明天的面试？”文和担忧。
　　 “放心吧，春雨是个坚强的孩子，一定没问题。”我安慰他说。
　　 “借你吉言，但愿她顺利过关。”文和语气中透着忧虑。
　　 “那天在河边看你钓鱼不是很好吗？”几天前的傍晚我在滨河散步遇到他还聊了一会，没想到这么快就恶化了。
　　 “这段时间吃中药控制得很好，不知道怎么回事说恶化就恶化了，”文和眼里透出绝望和留恋，“我的小命不保了，看来咱们真要永别了。”
　　 他的话让我心里酸酸的，他得的是肝癌。七月中旬的一天中午，我接到他侄女电话：“小姑，我小叔肝癌，正在水滴筹筹款，你能不能往群里发发链接，我发不好使，不如你的力度大。”不等我回答她就把链接发到我的微信里。
　　 文和肝癌？太突然。我急忙点开链接，哀怨的文字，详细的介绍了他的病情和治疗所需要的费用，每一句都透出他求生的欲望。想到一起长大的同伴生命即将走向终点，心里特别难受，我忍着泪水把水滴筹转发了几个群，希望等为他多拉点赞助。
　　 文和是他的乳名，他姓刘，上学的时候，他父亲说再取名字太麻烦，就在前面加了一个姓氏，于是小名变大名，人们习惯了仍然叫文和。文和今年五十二岁，有两个优秀的女儿，大女儿是个优秀的幼儿老师，小女儿读高二，学习名列级部前茅，妻子在一个小区做保洁，很温馨的一家人。
　　 文和做房顶防水工作，为了联系生意经常喝酒，自己一个人也习惯喝两杯，渐渐喝酒成瘾，近几年更是酒瓶不离手。2018年年底，一家人正高高兴兴地准备年货，他忽然晕倒在地，母女慌了，妻子不知所措，还是春雨镇定，她一边拨打了120，一边收拾住院需要的物品。文和因为饮酒过量胃大出血，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母女仨哭作一团，他在监护病房住了四天，经过抢救命保住了。那年春节一家人是在医院度过的。出院回家后，文和遵从医生的嘱咐戒酒了，红润回到他脸上，瘦弱的身躯健壮了。文和的变化让笑容回到母女三人的脸上。好景不长，不到半年他的老毛病犯了，起先是偷偷地喝，他把酒灌在饮料瓶里，隔一会喝一口，不久被女儿发现了，他就躲到厕所喝，再后来干脆不躲了，大大方方喝起来。为此事，春雨跪下求他：爸爸，为了我们你戒酒吧。他嘴上答应，依旧控制不住自己。终于，他再次晕倒被送到医院。
　　 “肝癌。”医生语气里饱含同情。
　　 他被这个结论惊呆了。
　　
　　 “造成现在的结局究竟怪谁？”看着他的样子，我虽然可怜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愤怒。
　　 “怪我，怪我没有意志力，可是，我受不了啊。”他一脸的无奈，“酒瘾上来，我浑身难受，两手哆嗦，那种滋味你无法想象。”
　　 “毒瘾那么难戒人家都能戒掉，这点酒瘾你就戒不了？”我极力压住心中的火气，如果不是在医院，我一定会咆哮起来。
　　 “说什么都晚了，如果时光倒流，我再也不喝酒。”他的眼里透出对生的渴望。
　　 “你也别灰心，现在医疗条件好的，很多癌症患者不是活的好好的吗。”我违心的宽慰他，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假话。
　　 “等我好了，不做防水了，我就买辆三轮车载客，想干了干一天，不想干就钓鱼，我要好好享受人生。”他眼里透着憧憬。
　　 我说：“是的，咱们都好好享受人生，咱村马上要拆迁了，如果小区建成，如果我还在任上，首先我要把老人的生活安排好，成立老人料理中心，让老人老有所依，老有所乐，咱们聚在一起，快乐的度过晚年。”
　　 文和被我说的高兴起来，“是啊，咱们聚在一起打扑克，像小时候一样。”
　　 聚在一起打扑克，那一天还会有吗？我转过身悄悄试去溢出的泪水。
　　
　　 二
　　 文和比我大三个月，他家和我家是邻居，不到两岁时他母亲因病去世了，他父亲沉迷赌博，二哥读书，一个姐姐早早嫁人，大哥一个人在生产队劳动，他奶奶七十多岁，一脸凶恶的样子，从小我就怕她，我想文和一定也怕她。幼年他每天几乎是在我家度过的。我母亲身体不好，是大姐照顾我，吃饭的时候，大姐会给他盛上一碗，他总是先我吃完。大姐说，那时候他瘦得像只小猫，小小的身躯顶着一个大脑袋，我依稀记得他瞪着两只大眼看着我吃饭。文和很聪明，为了吃饱饭，跟在我后面甜甜地喊“大姐”。大姐说，因为吃东西，我经常欺负他，有一次，大姐给我煎了白面饼，也给了他一块，我不仅抢回来，还把他的脸挠出血，为此母亲狠狠打了我一顿，我记恨上了他，他怕我，学会了讨好我，说话做事都看我的脸色。他变得老练了，看见我吃饭，他明明饿了不敢说，大姐给他卷好煎饼他不敢吃，他会看看我，看我高兴他才吃，小小年纪懂得寄人篱下的道理。长大后大姐给我说起这些，我很吃惊，那是我吗？我没有那么坏吧。
　　 长大一些，他学会了做饭，他奶奶出去串门留他在家做饭，锅台高到他的胸脯，他看不到锅里，就在下面垫了一块石头，添水的时候，他站在石头上看水到了奶奶说的那个位置，他盖上锅盖烧火做饭。遇到阴雨天就麻烦了，柴草潮湿，几根火柴都点不着火，他着急，如果做饭晚了，奶奶回来一定会骂他，他来到我家，找我母亲帮他。这时，母亲就会叮嘱我看着灶塘里的火去给他做饭，我极不情愿地嘟起嘴，虽然不高兴还是不敢违背母亲的命令。
　　 童年的生活贫瘠，很多玩具都是自己制作，和一些泥巴，捏一些似是而非的鸡鸭小鸟，晒干了我们换着玩，文和捏的最好，我们都求他给做，他意识到自己的价值，会端着架子，板着脸：一个个来，都有份。想起他那样子，至今还想笑。很多时候我们玩过家家，玩腻了就到河边的树林玩捉特务，文和跑的慢，每次他都扮演特务，他不高兴，为什么总是我当特务？我们异口同声：你太笨，跑的慢。
　　 文和性格慢，走路慢，说话慢，做事也慢，同学们都叫他“赖蛤蟆”，男生没有人愿意和他玩，他只能加入我们的行列。那时候男生女生不说话，他和我们一起跳绳，抓石子，男生笑话他，他脖子一挭：嫉妒吧？想玩女生还不理你们。早晨都是他做饭，做好饭吃完去上学，等他赶到学校，第一节课已经快下课了，老师生气让他站在门外，慢慢习惯了，只要迟到，他也不打报告了，自觉站在门外。有时候老师让他进来，他会说：“老师，我迟到了，不能进。”老师又气又笑：“我现在让你进来上课。”年终期末考试，他语文数学加起来不及格，老师批评他，他理直气壮地说：“老师，我学习不好不能怪我，是你让我站在门外的。”
　　 老师哭笑不得。
　　 新学期开学，老师把他安排到和我一桌，我不愿意，他把书包往桌洞一塞说：“你是班长，有责任帮助学习差的同学。”我不知道怎么帮他，就让他经常抄我的作业，考试的时候，他数学得了六十多分，语文高我一分，他得意地到处炫耀：“看我进步了吧，班长都没有我考得好。”有同学逗他：“你是不是抄的？”他转头给我挤挤眼：“我没有抄你的，对吗？”我偷偷笑：“他没有抄，我捂得严严实实。”
　　 我没有出卖他，晚上他来到我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红的西红柿：“给你的。”
　　 我们都说他笨，把他说急了，他涨红了脸：：有本事咱们比捉鱼。”
　　 文和喜欢捉鱼，的确他捉鱼的技术无人能比。
　　 我们村三面环水，一条小河绕村而过，河水清澈见底，一群群鱼儿在水里自由游曳。小河是鱼儿的乐园，也是我们的乐园，而鱼儿是我们乐园的中心。我们写完作业，一股脑跑向水里。那时候孩子很多，奶奶说过一句话我至今没忘：家家缺吃少穿的，最不缺的就是孩子。每家都有五六个，一凑就是一群。一群孩子跑到河里，清冽的河水浑浊了。看见满河的鱼，我们仿佛看见一盘香气扑鼻的辣椒炖鱼摆在饭桌上，那时候生活清贫，饭桌上除了咸菜就是自家菜园里的青菜，荤腥几乎没有，鱼是河里生长的，不用钱买，只要你愿意，可以天天捉鱼吃，于是鱼就成了我们解馋的美味佳肴。
　　 我们追着鱼儿跑，就像猴子掰玉米，看见一条追一条，常常一无所获。文和不然，他捉鱼和别人不一样，咬住目标不放松，你看他盯着水里，脚步缓缓移动，盯着目标看它钻到石块下，他弯下腰，两手沿着石块边缘慢慢合拢，然后猛地捂住，眨眼间，一条半拃长的鱼儿成了他的俘虏。
　　 “四，串上。”他把鱼儿往岸边草丛里一扔，冲着我高喊，那嗓音像凯旋归来的大将军。
　　 此刻我早已跑上岸，捉鱼不行，串鱼我最拿手。我从灌木丛里找细长的柳枝折下连在一起的两支，把另一枝折断，在顶端留下几公分长的一段，形成一个小小的v形，剥去包皮，白色木芯变得顺滑，我捡起还在挣扎的鱼儿，捏住鱼头，把柳枝从它的鳃穿过，鱼顺溜的挂到v勾上。
　　 文和捉鱼很快，几分钟就捉到一条，我们配合及和谐，一个捉，一个串，不一会儿，一串鱼就满了，这时候，别人还在满河追鱼。
　　 按照惯例，文和要捉两串鱼，他很知足，只要两串满了他就住手，我问他为什么不多捉一些，他说：我奶奶说过，做事情要见好就收。也不知道他的话对不对，每次我不尽兴，要求他多捉几条，他不同意，即使我威胁他他也不退让。我把鱼带回家，没进大门就高声喊“：娘，文和给我的，我要炖了吃。”母亲当然不会炒了我吃，它们进了几只母鸡的肚子。看着自己的成果被母鸡享受我不高兴，母亲说：“母鸡吃了鱼多下蛋，卖了鸡蛋给你买铅笔不是更好吗？”想想母亲的话有道理，我就妥协了。
　　
　　 三
　　 村头有两棵几百年的老槐树，硕大的树冠婆娑开来，撑开一片清凉。夏天天气热，村里人都愿意到村头的树下乘凉。中午不下地，哥哥他们就在在树下打扑克，那时候流行打百分和争上游，我们几个看的眼热，心里痒痒的也想玩。哥哥的扑克就放在他屋里，趁他下地了，我偷偷的拿出来和文和他们几个过过瘾，虽然不如哥哥他们玩得熟练，也是满足了好奇心。没玩几次被哥哥了，哥哥就把扑克带在身上，我们玩不到了。
　　 “我们有自己的扑克就好了。”我对文和说。
　　 文和挠挠大脑袋，没说话。
　　 事情过去了几天，我已经把扑克牌的事情忘了，吃过晚饭，文和来到我家，他把我拉到一旁，从破旧的衣兜里掏出厚厚的一沓硬纸片，高兴地说：“看看，这是什么？”
　　 “不就是硬纸片吗？”
　　 “这是扑克牌，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凑齐的。”文和有些夸张地说。
　　 我不屑一顾：“纸壳子怎么玩？”
　　 他说：“我都画好了，五十四张，一张不少。”
　　 就着煤油灯，他一张张摆开，长方形的纸片上用铅笔画着不标准的梅花方块形状，没有颜色，为了区别四色，他用字体写着红桃，黑桃，梅花，方块，也亏他想的出来。
　　 “走，咱们去和小莲她们打牌去。”他兴致勃勃。
　　 虽然是手工制作，在灯下不清红桃梅花，总算有了自己的扑克，我们玩的津津有味。铅笔画容易模糊，几天过去，字迹没有了，我们重新写，纸片坏了黏上，但是纸片不经玩，没多久，很多扑克牌就坏掉了，看着一天天少的扑克，我们着急了：去哪里找纸壳子补充？
　　 “还是你去找，刘医生是你亲戚，我们几个都要不来。”小莲眼巴巴的看着我。
　　 纸壳子确实难找，那时候没琳琅满目的商品，更没有五颜六色的包装，有纸壳子的地方只有村里的药房，那些放针剂的空盒子。医生四十多岁，和我家是老表亲，我叫他四哥。四哥对我很好，那时候没有铅笔盒，都是把铅笔随便装进书包，四哥就把空盒子给我做铅笔盒，坏了再给我一个。
　　 我有些为难，做扑克牌不是一两个空盒子就可以的，需要很多，四哥不一定给我。
　　 文和说，我看还是想别的办法吧，咱们最好买一封真正的扑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