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高云淡，空气清鲜。汽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一路声响，一路浮尘。
　　 九月的山间，不少常青树叶依然绿得发黑。打开车窗，凉风习习，几片火红的枫叶翩然飘落，在挡风玻璃上轻歌曼舞，瞬间映染了眼帘，丝丝惬意倏忽一下，钻入我汩汩的内心深处。
　　 翻过这片丘陵，便能与老屋阔别重逢。今天，我回来看看老屋，顺便也来看看潮大爷。有机会与他切磋几盘，多年不与之交手，不知棋艺长了没有。汽车停在村口，沿着石径踽踽独行，脚下的土地是那么亲切、熟稔。老屋门前的晒谷场上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树，树叶微黄，树上结满了楝果，有只喜鹊在欢蹦乱跳地叫着，似乎是在欢迎我回家。
　　 老屋依旧显得那么“古朴”，珍藏着“岁月”这坛老酒。好久没人居住，推开大门，里面一股阴凉之气，可能屋顶漏雨，内墙已经被雨水冲蚀，俨然成了危房。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那么陌生。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酸楚，这里写满了儿时甜美的回忆。可如今……
　　 穿过老屋，就是邻居潮大爷的家。大爷已过古稀之年，小时候我经常跑到他家蹭吃蹭喝。与他家的小女儿玲玲仿佛是青梅竹马，可惜后来人生的发展轨迹不同，也彻底改变了各自的命运。
　　 “潮伯伯，您在家吧？”我站在院门之外，听到里面一只老母鸡在“咯咯哒、咯咯哒”地叫着，不用问，准是下蛋了。一只小花狗微闭双眼躺在地上睡懒觉，舌头伸得老长，发现有陌生人来访，马上“汪汪汪”地叫起来。这时候屋里一个老人，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走出来。他头发几乎全白了，脸像贴上了老树皮，又黑又粗糙。他眯着眼问：“你是庆儿吧?”
　　 “嗯。您还好吧？”我点点头，想不到五年不见，他变得这么老，这么衰弱。要知道，他花甲之年挑起担子还赛小伙呢。
　　 老人边说边打开院门，我走进来，小花狗摇着尾巴在我的腿上使劲地蹭着。
　　 老人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两个嫁到了外省，一个嫁到了外市，都不便经常回家。老伴死后，女儿们一合计，决定让父亲每家住一年，这样轮流来，可是他死活不同意。他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这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目前在乡亲们的照顾下还能勉强生活，到哪一天突然倒下，恐怕死了都没人知道。我不禁产生这样的担忧，眼前只剩下一片悲凉。
　　 “人老了总有去的那么一天，这没什么可怕。就怕没人陪我说话。”潮大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在孤独的夜里想老伴，想孩子们，但又不愿意离开老家去很远的地方住高楼大厦。
　　 我们家自从没人住以后，屋里也没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前后门都没有上锁，其实这样做也是给潮大爷出门多一条便捷的通道。遇到刮风下雨，他都来帮我家关门窗——尽管这门窗都快烂掉了。
　　 他现在不缺吃喝，女儿们给了他不少钱，要买什么也可以找村民帮忙。何况，他是一个勤俭节约的人，那么多钱这辈子估计都用不完。只是一个人住还是太孤单……
　　
　　 二
　　 此次回乡，希望我能给他能带来一点快乐，下棋是最好的沟通，因为这是他的绝活，也是我的爱好之一。
　　 小时候，我跟他学下象棋，什么马走日字，象走田字，这些规则都是他教的。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他就是棋王，没有人下得过他。他的过宫炮开局堂堂正正，扎扎实实，无懈可击。小时候的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屡战屡败，经常哭鼻子，耍赖，即使这样最多也只能弄个平局。有时他故意送车给我吃，我还是赢不了。会看门道的老孙头戏谑道：“想招你做女婿哟，傻孩子。”
　　 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仿佛在火辣辣地灼烧着，丢下棋子飞快地跑回家，躲在房间里“想入非非”，暗暗发笑，从此在潜意识里就当玲玲是我未来的媳妇。小小的年龄看到玲玲的眼神竟然躲躲闪闪，有时躲不掉，满脸“红云”。
　　 “诶！陪我下棋，怎么样？”想不到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好啊！”我连忙跑到他的屋里，在老地方找到了棋子和棋盘。
　　 棋盘是他用一块三合板画成的。一个个木制的棋子被摸得发光。原来，当没人陪他下棋时，他就自己跟自己下，下着下着发现没有乐趣，便将棋子一推，呜呜地哭起来。可是一闲下来，又忍不住要摸那些像孩子一样的棋子。
　　 “您老像小时候一样，可得让着点我啊！”
　　 “好说！”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跟之前判若两人。我们此时像一对儿时的伙伴，比合作逮到一只野兔还要兴奋。
　　 他下红棋先行，还是过宫炮开局，我应仕角炮，也是堂堂正正的开局，连象棋大师都是这么走的。其实这十年以来，我的棋技一度猛涨，怀揣大师梦刻苦钻研过各种棋谱，观看象棋视频，偶尔也战胜过市级高手，水平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这些情况潮大爷并不知晓，因为这么多年以来，我再也没有和他下过棋，他对我棋技的认知还是停留在10年前。
　　 几步一走，他便陷入了“长考”（专业术语，表示长时间思考）之中，因为他开局老套，漏洞明显，这种开局我在网上下过好多次，也用象棋软件拆解过好多次，老人的棋都在我的计算之内。毫不客气地说，现在我可以让他单马，甚至更多。他的脸色变得沉郁，内心的压力陡然加大，显然今儿遇到了真正的高手，往日的那些棋友都是臭棋篓子。老人是从不轻易服输的人，他仍在寻找对策，希望变被动为主动。可是我哪肯让棋局透松，步步紧逼，毫不手软。我做人可以谦让，但是下棋就是教育局领导跟我下，我也要将他打败，那绝对是一丝不苟，非常敬业的。就是凭着这种不服输的精神，我才会取得今天巨大的进步。
　　 老人走的红棋越来越被动，失先太多，到第十回合已经丢掉一马，第十五回合又丢一炮，只好投子认负。他放下棋子，无奈地摇摇头，先前脸上的喜悦之情不翼而飞，徒留失望和尴尬。
　　 我好后悔，深深地自责。为什么这么好强？在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面前争什么胜？
　　 “刚才您是故意让着我的，再来一盘结局肯定会不一样。”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好尴尬，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老人竟然相信了，又摆起棋子，他仍旧一丝不苟地下棋。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要赢了，一定要输……这是我第一次违背自己下棋的原则，故意走出一些软招，甚至是错招，让他得子，占优，然后假装拼命地顶和，由于失势太多，我无力“扳回”，第二盘老人赢了。他的嘴角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再来，我们一共下了十盘，他赢了九盘。最后，老人的脸胀得通红，像一朵盛开的月季花。谁知他竟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我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赢了棋为什么还要哭？原来他是高兴得哭，自从老伴走后，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你是让着我的，别以为我老糊涂了。”他擦擦眼泪，晚上要留我吃饭。
　　 我犹豫了片刻——因为这打乱了我的计划，晚上回家要写一篇文章的，可是我能拒绝这样的老人吗？
　　
　　 三
　　 晚上老人杀了鸡，买了猪肉，对我进行了盛情款待。饭后，我们促膝长谈。
　　 原来，老人还有一段传奇的经历鲜为人知。
　　 老人年轻时做过一段猪生意，主要是贩卖小猪，这一点村里人都知道，但是有个特别的故事就没有人清楚了。
　　 有一天，他挑着一担小猪去深山里卖，此时还剩下两只。恰巧有两个男人在下棋。他便放下担子，看人下棋，这两个人棋逢对手，水平看样子都挺高的。周围也聚集了不少人。他们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棋局。老潮也忍不住上前插嘴：“这局黑棋必输。”
　　 没想到这句话像捅到马蜂窝一样，下黑棋的中年男子马上暴跳如雷，揪着老潮的衣领不放：“你一个卖小猪的，一个臭棋篓子插什么嘴？小心我抽你。”这人是个大光头，一脸络腮胡子，样子非常凶悍。
　　 老潮本来心想：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现在已经做了小人，理亏，对不起人家，给人家骂几句出出气也就算了。想不到他说老潮是臭棋篓子，对于一个象棋“高手”来说这哪受得了？于是顶了一句：“放开，不服咱们下一盘，看看谁才是臭棋篓子。和棋都算我输，敢吗？”
　　 “有什么不敢？来，咱们来点赌注，不敢赌就是龟孙子。”大光头放开了手，语言上却毫不退让。
　　 “赌什么？”老潮被他彻底激怒了。
　　 “就赌你两只小猪，我这里有一百块钱。”一张旧五十的和五张十块的，皱巴巴的，钱角卷曲着。
　　 “好。”老潮一掂量，心想：两头小猪也就值这么多钱，何况我肯定比他厉害，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双方布阵厮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棋局果然朝着老潮设想的方向发展，很快大光头就招架不住了，额头冒着汗珠。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妇女背着一个婴儿冲过来，又哭又闹，说是自己的老公把家里仅有的一点钱都拿来赌了，她也不想活了。棋快要输了，加上老婆这么一闹，大光头气急败坏，将老婆一脚踹倒在地，背后筐里的婴儿甩出一米远，嚎哭不止。众人都骂大光头没有人性，他却毫无愧疚之心，继续骂骂咧咧。
　　 老潮看着棋局思索，其实只需几步棋，男子就会被将死，成了必败之棋。
　　 “这棋你输定了，但我可以认输，前提是这钱和两头小猪你必须交给你老婆处理。”老潮犹豫了片刻，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围观的人都非常惊讶。
　　 大光头见自己输定了，便点头同意了。
　　 老潮挑着空担子回家了，最后只好编个谎话骗老婆，说是两只小猪全病死了。直到去世，老伴都不知道这件事。现在老潮只告诉了我。
　　 “你为什么要认输？”
　　 “输了棋，赢了良心。”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对他油然产生敬佩之情，想不到我与他有类似的输棋经历。
　　 是啊，棋如人生，一步错，步步错，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输不起；可是那些无关人生大是大非的棋局，“输”往往就是“赢”。人生没有永恒的赢家，也没有绝对的输赢。
　　 第二天，我离开老家时，回头再看一眼老潮，他站在秋风中瑟瑟发抖，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