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念】我的纺车我的线(散文)
《朱子家训》中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每当读到这句话,对其中的“丝”“缕”就格外的有感触,经过那个“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年代,经过那个亲眼见证、亲手劳作的日月,我们最知道那丝和缕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用的。
我的故乡,广袤的华北平原,黄河的水流浇灌出来的黄土地上,适合棉花种植。每到夏季,是棉桃生长的旺盛时节,也是需要整理枝杈的时节,更是蚜虫疯狂肆虐的时节。大片大片绿油油的棉田,和阔叶的玉米地,像竞赛似的,奋力地吸收着大地的甘露,承接着阳光的照拂。有人说,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得到它们拔节生长的声音,这一点都不夸张。
父老乡亲们就是在这样的田地里,一点一点地整理着一株一株的棉花,早晨一身露水,午时一身蚜虫,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那是他们赖以温暖的棉花啊!(且不说为治蚜虫喷洒的农药味儿,单是叶子本身散发的黏腻感觉和味道,就已经让我头晕恶心了。)只等得秋风吹起的时候,绿叶枯瘦,棉桃绽裂,满地白花花的棉朵招示着姐妹们,在腰间系一条粗布大包袱,“哗哗啦啦”地穿行于干枯了的棉田里,双手上下翻飞,抓取一捧捧雪白的棉团,那采摘棉花的节奏,让我想起南方的采茶姑娘。一大包一大包的棉花堆放在晾晒过小麦玉米的场地上,继续晾晒,阳光下耀人眼睛,真个像极了天上的云朵。多少年后在飞机的舷窗里向外瞭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当年翻晒棉花的场地上。
棉花朵里面是包裹着棉籽的,要经过轧、弹等工序,才能变成用在我们衣服里的保暖棉絮,也就是我们的棉袄、棉裤、棉鞋、棉被、棉褥,听上去就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暖!却是首先以双手在寒风里被吹裂、被冻僵才换来的。
现在在人们眼里无比珍贵的老粗布,也是用弹轧熟的棉絮一步一步制成的。弹熟的棉花,我们叫纕子(rang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字,找了好多个同音字,这个最形象。字典里查不到),大团的纕子扯成片,用一根高粱杆卷搓成筒状长条,我们叫繑子(jue,又是一个字典里找不到的字,看偏旁,觉得这个最形象),堆成一筐一箩的,以便于纺线。
说到纺线,记起了我的纺车。那个大风车轮一样的纺车,一头连着胡锭的纺车,“嗡嗡嗡”地纺出银线的纺车,已经被岁月剥蚀成了陈迹,却始终在我的脑海里完美地存在着。那时,母亲和奶奶她们成年累月地有纺不完的线、纳不完的鞋底,纺车就终年摆放在屋子的中央,随时坐下就摇起来。她们是盘坐在麦桔编成的扁平团蒲上的,右手摇把手,左手拉繑子,绕在锭子上,然后,随着锭子的转动,一下一下地扯出长长的线,再摇着把手,把线绕到胡锭上去,不一会儿锭子的一头便缠绕上满满鼓鼓的大线穗子,肥嘟嘟,毛绒绒的,小心地按住上头的竹片或塑料片,慢慢把这个大线穗子卸下来,就是准备织布的材料了。
最喜欢的是夏天有月亮的夜晚,左邻右舍的姑姑姐姐和婶子大娘们搬着纺车,都到巷子口的月光下,东一个西一个地摆放好,一边大声说笑着,一边双手协调地摇动着、拉扯着。像是不成文的比赛,今天谁纺了几两线,明天谁又快了谁半两,她们的目光好像能称重似的,直到月亮偏了西,才各自搬了纺车,打着呵欠回家去。“嗡嗡嗡嗡”的大合奏里,传说故事、历史掌故、邻村秩闻,统统可以听到。我在这合奏声里,似乎听到了白天在学校里学到的新歌:“......妇女们呀么嗬嗨,都争先呀么嗬嗨,手摇着纺车吱咛咛咛吱咛咛咛嗡嗡嗡嗡吱儿,纺线线呀么嗬嗨。......”,是《军民大生产》吧?那是南泥湾三五九旅的歌曲,是拯救了我们革命队伍的歌曲。
到我长到刚能伸手摸到着摇把的时候,就被按在纺车前,一招一式地学习起来。这些技艺的学习,多的是模仿,不用特别的教,也没有愿意不愿意的,仿佛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人都会,赖以生活。
从开始的顾了左手扯、忘记右手摇,到扯出粗细不匀的线条,再到盘坐不起来的双腿,最后只好坐着小板凳慢慢跟上了节奏。学会了以后,就再也不觉得那是件难事了,有时还期盼着,放学后扔下书包就迫不及待地直奔纺车,在右手食指伸进光滑的摇把孔里后,慢慢摇动,左手徐徐地从锭子上扯出长长的、均匀的白色细线,随着嗡嗡的锭子转动,随着纺车的吱呀呻吟,合了韵律一样的,旋转,舞动,再旋转,再舞动,线穗子鼓涨起来,小箩筐里满起来,那也是满满的成就感啊!
这样纺出来的棉线,柔软而温和,但还不能直接使用,缝衣服缝被褥的线,浆洗一下就可以用了,也可以染成不同的颜色,缝制不同颜色的衣物。纳鞋底用的绳儿,则要好几股线“打”在一起才够结实。那时没有毛线,我们冬天穿的袜子也是用合股的棉线织成的,织袜子不用浆洗,直接拿三个或四个线穗子合起来就可以了。最大的用处还是用它们来织布,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老粗布,那又是要经过一道道繁杂的工序才能完成的浩大工程。
在如今这个物质生活极其丰富的年代里,回想起来,这些都恍如隔世。纺车已然成为陈迹,我们再也不用过那种手摇千万遍才能穿衣的日子,孩子们也不知道“补丁”为何物。但珍惜每一寸丝缕的习惯已经是深入到我们这一代人的骨子里,因为那是记忆里三伏天阳光下整理的棉田,那是深秋寒风中一把一把采摘的棉花朵,那是手摇纺车一遍遍拉扯出来的细细银丝,那是煤油灯下熬至五更的一针一线,无关贫与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