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任校长的中学，就是我们的中学。它的真实名字，要是掐掉前面的省县名，就叫洲浦中学。
　　 洲浦是一个小盆地。盆底阡陌纵横，盆壁青山连绵；头顶日月经天，脚下溪流纬地，称得上是好山好水好地方。盆地里有两条窄溪流过，一条叫柳溪，一条叫梅溪。溪流不径直走，一路转着小弯大弯，拐着不同的角度，潺潺西去，像山间野生的青藤，结出了两个南瓜似的小镇。沿柳溪而长的，叫舟浦。顺梅溪而生的，叫梅洲。两个小镇合成一个大镇，叫洲浦镇。在舟浦和梅洲的交界处，隆起一块面包似的高地。高地上有田地、水库、树林和桃红柳绿，东俯舟浦，西瞰梅洲，洲浦中学就处于那块高地的树荫里。
　　 洲浦中学，理所当然是属于洲浦的。但不论是舟浦人，还是梅洲人，都习惯把它称之为任校长的中学，好像那所学校是任校长私家所有似的。
　　 任校长姓任，名字叫什么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他是洲浦中学的校长，而且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校长。我们没见过任校长的人生履历表，有关他的经历，都是来源于“据说”。
　　 据说，他是一个南下的老干部，曾经身经百战，参加过淮海、渡江战役，在部队就是一位副团级政工干部。据说，他的老家在八朝古都开封，一九四九年随同百万雄师过大江后便留在南京工作，并在秦淮河畔娶了那个娇美的“小金陵”为妻。不知为何，后来他的足迹一直向南。据说，他来到洲浦的时候，先是坐了几天几夜的绿皮火车，穿过红菱白帆的太湖水，穿过夜半钟声的姑苏城，穿过灯红酒绿的大上海。尔后，又坐了几天几夜的长途大巴，跨过潮声连天的钱塘江，渡过烟波寂寞的江心寺，又渡过清清瘦瘦的飞云江，翻过一座又一座飞红点翠的山，涉过一道又一道流翠淌玉的水，领着那个楚楚可怜的小金陵，还有他们那两个会唱豫剧的二女儿和小女儿，来到了我们的故乡，来到了这个黛青深处的南方小镇。
　　 洲浦中学的前身是舟浦的“文昌阁”。中间一个泥地铺细沙的大操场，四周围着四排遮天蔽日的老树，还有四幢砖木结构的楼房。东边是大礼堂，西南两幢为教学楼，北边是教师和学生宿舍。文昌阁的年纪老了，名存实亡，其建筑早就被无情的岁月风雨毁去。惟留那棵长在操场西北角的大垂柳，春天秀发及腰，冬日似一把祛了油纸的伞，几百岁了，尚记得当年文昌阁的雕梁画栋和飞檐斗拱。
　　 还是据说，到达洲浦的当天晚上，久居都市的小金陵站在宿舍门口的大垂柳下，抬头四望：但见天苍苍，野茫茫，银色的月光下，远山朦胧近山隐约，林涛阵阵袭来，犹如饿虎在啸，狂狮在吼，偶有黑鸟如鬼魅般从天空“嘎嘎嘎”地掠过，便不禁泪流不止。
　　 任校长高大威武，却是一个十分浪漫的人。他深情地搂住了小金陵的肩膀，指着夜空的一弯如钩新月和满天亮晶晶的星斗，宽慰道：“亲爱的，莫流泪，你看，这里的夜色是多么的迷人啊！”
　　 小金陵泪如珠挂，说：“老任，难道俺们要在这大山里待一辈子吗？”
　　 任校长抹了一把小金陵眼角上的泪，哈哈道：“瞧你说的，要是能在此过一辈子，就中啰，这里可是世外桃源呵！”
　　 小金陵说：“去你的，你就知道穷乐，我看你能乐几天？”
　　
　　 二
　　 任校长举家来到洲浦中学的时候，正值各地“复课闹革命”。那一年，我在小学学了几年的工，同时学了几年的农，又学了几年的军，还批判了几年的资产阶级，就又红又专地升到洲浦中学读初中。
　　 那个年代，城乡一片红烂漫，各行各业都在闹革命，教育也革命了。刚入初中，还是老一套，不讲成绩，不用做作业，也不用考试，除了在校每日唱唱歌，跳跳舞，就是隔三差五地到校外学工农兵去，没有一点学业压力。我们的班主任，是个民办教师，姓胡，四十多岁，女的。她教语文，上课时，我们问她实事求是是什么意思？她脸一沉，说：“真笨，实事求是就是十件事情求九件是呗，是就是对的意思嘛！”班里有一个叫周月坡的顽主，字写得很糟，往往把一个字写得七零八落的。班主任点名，喊道：“周肚皮！”班里无人应答。班主任用手指头指着周月坡说：“叫你呢，你咋不回答？”周月坡站起红着脸说：“老师，我叫周月坡，不叫周肚皮。”同学们轰然大笑。
　　 嘻嘻哈哈的日子很快就过去。过了半个学期，任校长来了，形势就变了。他首先大力阔斧地对全校的人事做了全面的改革和调整，学校成立了教务处和政教处。胡老师改管后勤去了。新班主任姓钱，男的，教数学，很年轻，是刚从洲浦中学毕业的高中生，上进心十足。他对我们说：“同学们，现在我们学校的校长是任校长，他是一个老革命，有独特的办学思想。任校长说了，今后要狠抓教学质量，每门功课都要考试。任校长说了，全校师生都要发奋努力，咱们班的目标是，门门功课都要拿第一！”
　　 开始，我们不以为然，以为钱老师假传圣旨。一日，全校集会。那天，教体育的黄老师的哨子吹得特别欢，他整好队，任校长便开始训话。任校长身材魁梧，浓眉细眼，肤色白晰，声音却十分宏亮，说起话来有金属破空之声，提声一喝，犹如雷鸣。他的讲话言简意赅，有一句话至今令我难忘，他说：“俺是当兵出身，不讲什么大道理。俺只强调，当兵的，第一要务是苦练杀敌本领，能打胜仗。办学的，第一要务是教书育人，为国家培养人才。不管形势如何发展，教学质量决不能懈怠！什么是质量？德智体全面发展才是真正的质量，这三者缺一不可！”
　　 现在想来，当年的任校长真不容易。换作他人，焉敢像他那样大张旗鼓地抓质量？
　　 从那以后，洲浦中学便从沉寂的山沟沟里名声鹊起。原本管理松如散沙的学校步入了正常的轨道，呈现出一派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令行禁止的氛围，犹若军营。教师们再也不能终日无所事事地闲着——备课、开课、听课、评课，改作等等，各项教科研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同学们再也不能像叽叽喳喳的麻雀般散着——预习、作业、考试、早晚读，学业抓得有条不紊。学校成立了文学社、书画社、朗诵社……什么排球队、篮球队、乒乓球队、田径队、舞蹈队一应俱全，各项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当然，学校也时常组织我们到校外开展学工、学农、学军活动。任校长说：“社会是另一所学校，同学来自社会，将来要走向社会，到广阔天地去学习煅练，大有必要。”
　　 那时的学校不比现在的学校，没有举办“四大节”一说，但我们的学校，每年都要举办运动会和文艺汇演，有趣极了。记得那时，凡是洲浦中学的老师，不管是执教文化课的，还是从事音体美的，大家都很有成就感。遗憾的是，当时上面没有对学科质量进行监测，不然，我们学校肯定会名列前茅，脱颖而出。但老师们幸福感爆棚，因为，在洲浦中学，他们都有用武之地，没有虚度年华。令洲浦中学名噪一时的，是学校的排球队。洲浦中学的排球队，每年参加县市比赛，每每皆问鼎夺冠。
　　 任校长，改变了一所学校，也改变了一代人。日子久了，洲浦中学在民间就易名了，人们都习惯把它叫做任校长的中学。
　　
　　 三
　　 任校长，我们在背地里称他为“神校长”。这称呼，绝没有一丝的不敬和嘲讽之意，而是对他发自肺腑的爱戴。现在想来，任校长确实像神，他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人。
　　 任校长有着神奇的记忆力。洲浦中学，是一所完全中学，分设初中部和高中部。我上初中的时候，初中部每个级段三个班级，高中部每个级段两个班级，五六百个学生，二三十位教师。学校不大，亦不小。身为一校之长，任校长对本校的全体教职人员熟记于心，是不足为奇的。惊奇的是，他对全校的学生都能如数家珍。一些看似简单却显可贵的小事让我记忆犹新。常记全校集会，站在一角的张三同学心不在焉，在做小动作。任校长看见了，便道：“张三同学，你在干嘛？请用你的心管好自己的手和脚，中不中？”原本斜在地上的张三，立马就站成一棵松。李四的母亲来校找李四，任校长看见了，便前去招呼：“大嫂，你是来找李四的吧，李四班正在操场上体育课，假如有要紧的事，我把他叫来。”李四的母亲听罢心花怒发，无比激动道：“哎哟！任校长，你还知道我家的李四，真是太感谢了，谢谢哈！”大家看了，无不惊叹，任校长，居然连学生家长都那么熟悉，真神人也。
　　 任校长有着神奇的凝聚力。学校的教师来自五湖四海，本地的很少，大部分来自外地和外省，有河南的，山东的，还有几个来自大上海的。一般来说，那些来自外县、外省的老师都是科班出身，业务能力很强，但他们大多是单身独户，生活极为不便。为此，任校长就经常给他们开小灶，硬是把自家的厨房办成了教师食堂。小金陵心灵手巧，包一手的好饺子。每当他家包饺子时，任校长就请那些外地老师到他家里吃饺子，改善伙食。有时，有些本地的老师也去蹭吃，任校长一概来而不拒，笑脸相迎。他就一个要求：只要大家潜心育人，他甘愿做一个后勤兵。
　　 任校长家的饺子也并非专属老师，也属于他的学生们。不过有讲究，只有在校表现好的同学，才有资格享受，不一定非要成绩优秀，做好事者亦可。很荣幸，我曾到他家吃过一碗饺子。那是在我刚上初中的第一个国庆节，学校组织“国庆征文大赛”，我写了一首打油诗。诗云：“水云峰上彩云飘，文昌阁里歌如潮。祖国华诞普天庆，全校师生乐淘淘。”不料，此诗竟获得了全校一等奖，任校长在颁奖典礼上说：“此诗虽是一首打油诗，但出自一个初一新生之手，亦属不易。”为了以资鼓励，任校长请我吃饺子。与我一起同往的，还有一个初二的女生，她在路上拾到了伍块钱，主动上缴给学校，因为她的拾金不昧，也喜获了吃饺子的殊荣。那天，是韭菜水饺，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尝到饺子，多少年过去，那独特的味道仍然让我回味无穷。
　　 任校长是从硝烟战火中走过来的人，魄力非凡。高中部有一个代课老师，绰号“南郭先生”，胸无点墨，擅长写大字报，是个无人敢惹的货。南郭先生教历史，任校长去听课。有同学问南郭先生，指南针是何物？南郭先生眼睛一瞪，喝道：“什么指南针？现在得说指北针，因为我们伟大的首都在北方，我们都得往北走！”另有学生问，祖冲之的圆周率是多少？南郭先生脑袋一歪，又喝道：“什么叫祖冲之？请把那个之字去掉，发现圆周率的人叫祖冲，那个之是的意思，正确的讲法应该是祖冲的圆周率。”班级哗然。一下课，任校长就把南郭先生唤到办公室，说：“郭老师，课你就甭上了，如果你不想离开学校，可以到教务处刻钢板字去，不然的话，你就回家吧。”南郭先生说：“为什么？”任校长说：“我不想误人子弟。”南郭先生说：“难道你就不怕大字报？”任校长用犀利的语气道：“俺连国民党的飞机大炮都不怕，会怕你的大字报？告诉你，你敢再说大字报，马上就给我滚蛋！”
　　 结果，南郭先生乖乖地去刻钢板了。任校长亲临舟浦的一座老屋里，盛情邀请一位闲赋在家的老牌大学生出山，到学校担任历史老师。那个大学生是个右派，这事，也就任校长敢干。当时，很多人都为任校长捏一把汗，说任校长这么干，不得铜不得铁的，惟有风险，何必呢？
　　
　　 四
　　 任校长没有在洲浦工作一辈子，他在洲浦中学仅待了六年，便回了开封老家。
　　 在他调离洲浦中学的两年后，国家重新开启了高考的大门。洲浦的学子，不论是已经毕业的，还是在校的，纷纷参加了决定人生命运的考试。那年，高考成绩一公布，震惊全县，洲浦中学的上榜人员，竟然占据了全县的半壁江山。若干年后，在这个诺大的三等小县里，担任科局级以上干部的，洲浦人竟占了三分之二。
　　 这时候，人们才恍然大悟：洲浦人能拥有辉煌的今天，是因为昨天的洲浦曾经拥有一所属于任校长的中学。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奇妙——遥远的洲浦，因为遇到了一个卓而不同的人，从而变得不再遥远；平凡的洲浦人，因为有了任校长的中学，从而变得不再平凡。
　　 现在，四十多年过去了，洲浦中学依然矗立在那片四季花开的高地上。只是，人们再也不说那是任校长的中学了。
　　 然而，我们这一代人仍然时常在想念。
　　 想念那个操着浓重河南口音的霸气汉子。
　　 想念那个会包一手好饺子的金陵女子。
　　 想念他们那两个会唱豫剧的女儿——也是我们的同学。
　　 依稀记得，她们长得非常美丽，就像当年那棵大垂柳的柳条一样清新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