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梦见狼啦！不是动物园的那种，是山里的。
　　 我是个农村娃，梦见山里的狼太正常。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村头玩耍，看见一只从来没有见过的狗，从坟头跳下，慢悠悠地走了。我回家跟父亲说，今天见了一只狗不知谁家的，尾巴好长，拖在地上。父亲说，傻孩子，那是狼！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不禁后怕到后脊发凉！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狼。
　　 父亲已经好几年没给我讲过故事了，他现在思维迟钝，行动迟缓。以前父亲给我讲的故事，我还清晰地记得。狼这种生物，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太常见，几乎是同村里人“共生的”。我们村子四面都是山坳，故取村名为“峪”。长大一点，我便觉这名起得妙，峪——山谷也。
　　 六十年代，父亲二十多岁，是村里的一名教师。每天放学，学生们都不单独回家，全都在校门口排成整齐的队伍，等待老师“发号施令”。这时，学校里仅有的两名教师锁了校门，手里拿上“家伙什”——一般是锄头、铁锨一类的农具。一位老师在队伍前方“引路”，另一位老师在队伍后面“压阵”，这支队伍方才“铿锵出发”。这不是为了当今的“仪式感”和军训般的“纪律性”，仅仅是因为对“生命安全”的担忧！孩子们一个挨一个往前走，常常会看见不远处的坟头上伸着血红舌头的狼，或者隐约听见硷畔山岗上狼群长啸。这情景太寻常了！
　　 我问父亲：“你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害怕不？”父亲说：“不怕！”我说：“我才不信呢！难道你不怕狼？”父亲淡淡地说：“也怕呀！可是，我们更重要的任务是保护孩子们。”然后，又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也许那时年轻，不知道害怕。”
　　 我不禁对过去的老师和学生肃然起敬。教个书，上个学，都要冒着生命危险！现在的孩子这么幸福，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学习？
　　 父亲与狼的故事，远不止此，还有更玄乎的。寻常的一天放学，父亲照例在队伍的最后方压阵。走着走着，他突然感觉身后似有什么跟着，微微扭头一看，吓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只狼就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他走一步，狼跟一步，只有半个锄把的距离！
　　 父亲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攥着锄头把的手湿漉漉地，冷飕飕的。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如果转身用锄头打狼，他不一定是狼的对手，而且不确定这只狼身后还有没有援兵。呼叫队伍前面的老师吧，不一定能马上听到，而且还会惊吓到孩子们，一旦队伍散了，后果不堪设想！思来想去还不如静观其变，赌一把，或许没事。最糟糕的情景，狼一旦扑上来，他就跟狼搏斗，让孩子们先跑，呼叫村里人帮忙。想到这里，父亲渐渐镇定下来。
　　 父亲捏着一把汗，就这样走了半里地，感觉身后狼的气息越来越逼近了。他不敢回头，不敢出声，忽然灵机一动，缓缓地将锄头把往后移了移，等待着一场“狂风暴雨”！谁知，他身后的戾气似乎远了些，恐惧感也稀薄了许多。他斜瞥了一眼，狼的确离他远了一点。原来，锄把往后移了移，狼也往后移了移。父亲总算松了口气。
　　 队伍继续往前走，狼并没有离开，就这样不近不远，不紧不慢地跟在父亲的锄头后面。
　　 又走了半里地，孩子们陆陆续续到家了，走过了那段荒芜的路段，村子里的住户密集了，人也多了，那只狼才踢踏踢踏地跑开了。父亲像解开了紧箍咒，发麻的头皮终于有了知觉，心也妥妥地放回了腔子里。
　　 我哥是六十年代的娃娃，七十年代初，就长成了半大小伙子。那时候缺营养，他个头不高，身材也瘦，一双大眼睛却黑亮黑亮。关于我哥的故事，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勇斗独狼”这件事。
　　 小时候，站在我家院边，就能看见舅舅家烟囱里的炊烟袅袅升起，我就嚷着要去舅舅家。父亲说，舅舅家看着近，实际上很远，隔着两座山，有几十里的路程呢。那时候车少，交通不便，去舅家最便捷的方式就是翻山过去。我去过一次，腿都快断了，看着近，半天走不到，山路又难走，一路上荒无人烟很害怕，幸好有父亲在。
　　 那年我哥十二岁，刚小学毕业，暑假里去舅舅家玩。去时是和舅舅一起的，小住几日，返程时，舅舅把哥哥送到我村的山根下，哥哥说，让舅舅回去，剩下不多几里路，他自己可以。舅舅看看天色尚早，哥哥信誓旦旦的样子，就答应了。
　　 舅舅回头走了，哥哥像离了缰的骏马，欢快地驰骋于山野。一路哼着曲小跑，手里还甩着几束狗尾草，瞬间就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一根烟的功夫哥哥就上了坡，再过一道半里地的梁就进村了。刚上梁道，一个“不速之客”横在了哥哥面前，相距不过30米。这是一只狼，一只个头大过哥哥身体两倍多的狼！
　　 哥哥连忙停住了脚步，瞪大了黑亮的大眼睛看着那只狼，不敢动！狼似乎气定神闲地盯着哥哥看。
　　 相互对峙了约莫一分钟，哥哥忽然灵醒过来，快速思考着如何应对：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有人帮忙呀？再者，自己还是个孩子，手无寸铁，何以跟狼抗衡？想到这里他觉得好似一盆凉水浇遍了全身！难道就这样等死？不行，绝对不行！我要抗争！哥哥狠狠地对自己说。
　　 首先从气势上不能输！哥哥没有慌张，还故意做出了凶神恶煞般的表情，挑衅似地紧紧盯着狼。他一边盯着，一边快速地想出路：掉头跑肯定是死路一条，这一点父亲曾经说过，狼跟狗一样，你越跑它越撵。听说狼也是怕人的，都是恃强凌弱！它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和我对峙，是不知虚实吧。
　　 哥哥心中焦躁，这样对峙下去太可怕了，最终还是难逃魔掌！他迅速环视四周，并无狼群，确认这是一只独狼。遂当即作出决定，铤而走险！他定神屏气，卯足了劲，闭上眼睛，朝狼的方向狂奔去！哥哥闷头闭眼一直往前跑，不知迎接他的是什么？他等待着命运的宣判！耳边风呼呼刮过，他没有听见狼的动静。许久，他喘着粗气睁眼看时，狼已不见了踪影。也许是这来势汹汹又唐突的奔跑，惊着了狼吧。狼竟然掉头仓皇而逃！看着狼远去，大获全胜的哥哥才长舒了一口气，却惊悸地抖成一团，落下泪来。
　　 父亲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是不信的！这故事像个传说！后来问了哥哥，他点头默认了，却不愿提及细节，我懂他眼里的痛。这样的往事，不提也罢。
　　 这件事，我猜测是哥哥的气势威慑了狼，也有可能是这只狼本不恶。村里人还有一种说法，说哥哥吉人自有天佑。哥哥的确有出息，后来考上了学，当了干部。我敬佩哥哥的过人胆识和不退缩的勇气，也为他的遭遇感到心疼。
　　 父亲的故事有一箩筐，关于狼的故事，我还记得一件，是姐姐遭遇狼的事。
　　 我姐是个乖女女，八十年代初，刚满十岁，周末常常跟村里的小女孩一起提个篮篮挖猪草。
　　 有一次，四五个女孩照例去挖猪草，正挖着，领头的女孩看见不远处的山头有一只狼，就说自己想回家，先跑了。别的女孩看见领头的女孩跑了，都四处张望，这才看见了狼。大家乱作一团，边跑边喊。我姐跑出好几米远，听见婶子家的胖妞大哭，回头一看胖妞没跑，她吓傻了，坐在原地捂着眼睛哭。我姐急坏了，跑回去拽起胖妞，撕扯着往前跑。胖妞跑不动，她俩落在了最后面。狼从山岗上奔来，眼看着离她俩越来越近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旁边岔路上拐过来一队砍柴的人，三辆马车上码得整整齐齐的柴捆，把车子装得满满当当，一辆接一辆地赶过来。
　　 马车隔开了奔跑的狼和女孩们！车夫甩着鞭子吆喝着撵走了狼，孩子们哭喊着回了家。
　　 村里有人说，领头先跑的那个女孩灵醒，我姐木，我不这么认为。爷爷说，我姐是个善良热心的孩子！不管别人怎么说，从那以后，胖妞和我姐成了“过命之交”。
　　 父亲讲给我的关于狼的往事，都是温和的，不惨烈，大概是怕吓到我，怕给我留下心理阴影吧。以至于我很多年以来，把这些往事当故事讲给身边的人，满满对狼的“鄙视”。我的鄙视，带着“人定胜狼”的豪迈气魄和骄傲荣耀。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故事，在我心里却沉重起来，就像沉甸甸的过往，有些心酸，有些悲悯，有些怀念……
　　 好多年过去了，山里没了狼，村里更没了狼，连人也少了许多，大都搬到城里住了。再后来，就只有在动物园里看到狼了。总觉得动物园里的狼，跟山里的狼是不一样的，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生活在钢筋水泥包裹的城市二十多年了，我却仍然会梦见狼，梦见村里的山，山里的狼。我把这些关于狼的故事讲给女儿听，她听得很认真。我知道，她听的只是故事，而我讲的，比她听到的要厚重得多！
　　 这几年，有个念头一直在我心里盘旋，久久不散，——那就是去村子周围的山里转转。这样的念头，没有理由，却很强烈，几年了，老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年，我终于下定决心实现它。在老家常住的堂叔打电话说：“幺女啊，山里现在都没人去了，你更去不得！”我不信这个邪，准备带俩男士壮壮胆。堂叔说，山里现在又有狼了，两只！我心想，都没人去，还能清楚地知道是两只狼，奇怪？堂叔说，村里没几户人家了，山里也没人去了，狼是政府放的，为了保护生态平衡。
　　 我心里泱泱作乱，打消了去山里逛的念头，心底也迅速荒凉芜杂成一堆乱草……良久，我不禁有些怀念狼！不，不是别处的狼，是山里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