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至1999这三年，我就读于许昌县一高。
　　 县一高毗邻市区。入校门，就可以看到一座青松掩映下的雄伟大殿——玉皇阁，红墙碧瓦，庄严肃穆。大殿的西边是学校的四层高、东西跨度上百米的主教学楼，东边是男生宿舍楼。主教学楼的前面，是一栋五十年代建造的土木结构的二层红楼，作为学校教师办公和部分班级上课的辅助教学楼。男生宿舍楼四层高，从大门进去，可以推着自行车螺旋而上，结构十分罕见。
　　
　　 一
　　 方汉忠是我们九九（9）班的班主任。也是我高中时期的第一任班主任。
　　 九九是学届，9是第九班。一年级最后一班。半年后分文理班，以入学的96年为届，取代了以毕业年为届的划分方法。
　　 班中有八九个排，每排十人，两侧各两桌两人，中间六个桌子紧挨着。从紧挨着讲台的位置，一直排到后面的黑板，满堂堂的。
　　 这年我15周岁。同大多农村出来的学生一样，头次出远门上学。心里既兴奋，又忐忑。报到时间是两天，我第二天下午才到学校。安置好了被褥，当我从后勤处搬了桌凳进班时，空地排到了靠着走廊的后窗旁。
　　 当晚自习，方老师点了名。
　　 第二天9月1日上午，他安排学生领书，发书。到了下午，才正式上课。
　　 方老师教我们语文。第一节开讲之前，他在黑板上认真地写了个“方”字。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又用黑板擦擦了。重新写上了“雨中登泰山”五字。作者李健吾。
　　 方老师四十多岁，年富力强，从某乡中调上不久。他个头不高，头发不长、卷曲着，脸色略有些红润。浅紫灰色的西装。说话前，习惯喉咙里“吭”一下，声音有些低沉。他教大家先预习一下课文。然后他弓着腰，双手撑在讲桌上的课本前，读诵上一段。遇到生字生词，抄在黑板上，给大家讲解意思。
　　 初听之下，我从他的神情里，看到了古板。他的照本念经，让我觉得味同嚼蜡。不觉有些失望。我理想里的语文老师，是知识丰富、幽默风趣的。
　　 我中度近视，一到了数理化课，字迹看着模糊不清，就产生了厌学情绪。学校老师少、学生多的缘故，老师们的课程总是安排得满满的。科目又多。这教学就像极了赶公交车，强塞硬挤。学生们啥感受？就像养鸡场似的。鸡子闹哄哄的。特别是晚自习，一些学生们的压抑情绪，一下子释放。虽然很少走动，却交头接耳的多。你一言，我一语，嘈杂一片。天气逐渐寒冷。哈气瞬间把玻璃染得雾蒙蒙的。我昏然欲睡。
　　 方老师作为班主任，有督管之责。见到这种情形，他说：
　　 “最近一段时间，我注意到大家比较浮躁。有些人爱说话，有些人爱看课外书。这是不对的！想想家长送你们来上学，也挺不容易的。大家要努力学习啊！”
　　 这时教室里最为安静，仿佛掉根针都能听到。
　　 他比较满意。
　　 “说话的，影响别人学习。看课外书的，学校是不允许的。原则上是要没收的。”
　　 “就说这么多，大家自习。”
　　 大概是他的语气比较和缓，大家不以为意。安静了没十几分钟，觉得他走了，依然如故。
　　 乡中的一位好友，他和我分在了一班。他的视力好，家庭贫穷。他的理想是长大当个科学家。学习一直很用功。至于我的理想，从小爱穿军装，希望长大了当个除暴安良的人民警察。可是，我的近视眼，让我觉得，理想抛弃了我。再处于这种噪杂的环境，我的学习每况愈下，有些自暴自弃了。从没抄过别人作业的我，却需要靠抄别人的去应付。一到了考试，我就急头怪脑胡乱应对。我的底线是——考试不抄。因为我怕被监考老师逮住了，通报全校，太丢人了。
　　 我一旦掉队，再没人关心，就很难跟上队伍了。
　　 班里流行看小说。男生大都喜欢金庸、古龙，女生大多喜欢琼瑶。这些小动作怕班主任发现，从前窗到后窗的高大窗户，下面两层玻璃上一律被报纸糊了。方老师好静悄悄地如猫一般从门窗缝里偷窥大家，大家可不喜欢当老鼠的感觉，反过来恶作剧一二。
　　 我喜欢发呆，或者读文学名著。
　　 一晚，我读小说太投入了，被他逮个正着。他收走了我的书。没过一会儿，又给我还回来了。叮嘱，上课时不要再看了。我的心，由紧张万分，变得缓和下来。接过了书，装模作样地做起了习题。
　　 我读的书，名叫《红旗谱》，文学名著，不是武侠之类的消遣小说。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间。
　　 一日，方先生突然通知大家，要分文理班了。文科，就是语文、历史、地理一类；理科，就是数学、物理、化学一类。理科将来的前途更广些，大家尽快填报志愿。
　　 我当时并不知道文科偏重于学生的背诵记忆能力，理科偏重于学生的分析演算能力。我的执拗劲犯了。认为自己学不好的数理化，应该加强学习。于是毫不犹豫地报了理科。完全不知道发挥自己的长处，避免自己的短处。由此可见，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
　　 我更忽视了一个现实，我的数理化成绩不是不好，而是很差，几乎就学不会了。
　　 对于方老师的印象，还有两点。
　　 一次午饭时候，他和一名高大帅气、衣着讲究的市区同学似乎很熟悉地走在一起，刚好从准备去后院打饭的我身边经过。听他的话意，似乎是他想借这同学的父亲的摩托车骑骑，令我挺诧异的。自行车都是贵重品的时代，摩托车更是奢侈品啊！
　　 另一点印象，却是在高二或者高三的时候。学校广播里通报批评教学质量差的后三名老师，他名在其中。或许，正如不适应高中学习的我一样，他也并不适应高中的紧凑教学吧！
　　
　　 二
　　 正像怨天尤人这词所表达的一样，我总是把自己学习变差的原因，归咎于方汉忠老师。认为他的教学水平耽误了我的前程。所以，渴望改变自己的现状，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努力奋斗。
　　 文理班的划分，给我提供了这个改变的机会。
　　 其实，我的抉择，也最终让我很难有大的起色。
　　 新班主任换成了六十多岁被学校返聘的张怀顺老师。
　　 教室从二楼搬到了三楼，我进入了九六（4）班。同学们几乎是全新的面孔。
　　 张怀顺老师，让我觉得，带着老式知识分子身上的儒雅。他一脸瘦削且带着褶皱，一副金架咖啡色镜面的眼镜，满嘴银牙，张口总是微笑着；嗓音虽然沙哑，却字正腔圆，带着诗人的浪漫风情。他习惯戴着棕黄色的鸭舌帽，穿着浅棕色的大氅、灰色的衣裤，蹬着黄色质朴的牛皮靴，脖子里再围着一条长长的蓝色手织的毛线围巾。
　　 在他的自我介绍里，他幼时背诵过《百家姓》、《三字经》，年轻时接触了《五经四书》，还涉及了琴棋书画。他那时的理想，就是做个文雅的君子。他说，他很喜欢《诗经》，譬如“关关鸠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并且捏着韵调，很陶醉地给我们示范了一下。他还讲，古文不过“之乎者也”而已，作语气助词使用；“之”相当于白话的“的”，“乎”相当于“呀”，“者”相当于“呢”，“也”相当于“啊”。他以己为例：许之怀顺者，师乎，教于庠也。庠就是学校。用现在的话说：许昌的怀顺这个人呢，是老师呀，在学校里教学啊。
　　 这样的一番讲演，对于我这样的土包子而言，可谓大雅之词，让人顿时佩服不已。不仅如此，他还会围棋、二胡、书法，只是没有学绘画。他家里珍藏着一部大部头的竖写旧字的《五经四书》，旧书架上摆了几十本之多，啥时候同学们有空，欢迎前去参观。哪天晚自习了，他给大家二胡演奏《梁山伯与祝英台》，很凄美的爱情故事。
　　 于是乎，他的语文课，我总是聚精会神地听。他让大家选了班长，辅助他处理班里事情。并且很人性地按照个子高低、学习好坏，分配了新座位。我很荣幸地被分到了前排靠边的位置，听得清，看得见，学习有了些动力。只是前期的基础拉下得太多了，一时成色不大。
　　 没过多久，我们搬到了主教学楼前面的红楼之中。前后隔着三五十米远的水泥广场，平时学校开大会作为场地用。红楼东西各有一个宽宽的楼梯，我们在二楼靠近西楼梯口的第一间大教室。楼前栽着高大的松树。教室里虽然觉得不那么敞亮了，好在这个楼上班级不多，更为安静。
　　 一天，张老师给我们讲《林黛玉进贾府》，我们必修的课文。他的神色十分兴奋。给我们讲了贾宝玉的名言——男人都是泥做的，女人都是水做的。水做的女人，天生纯洁美丽，而男人大都浊陋不堪。于是，女同学们听了，大多心花怒放，男同学们听了，则郁闷不已。
　　 他的雅兴大发。当晚就抱了他的二胡上楼。同学们一片掌声。鸦雀无声之中，只见他坐在讲台上讲桌北面靠里的椅子上，给二胡上了松香油，便二郎腿支撑着，一手在上、操杆，一手在下、持弓，啦啦啦地实验了两下音色，抑扬顿挫的声音，就扩散了开来，飘入每个人的耳中、心中。《梁祝》的歌词，我们早已经学过了。因此，我们很容易就听懂了声音中所表达的含义。亲自去体会二胡演奏出来的《梁祝》，这是破天荒的头一次。我们被他的激情感染了，也很兴奋。
　　 青春少年，大好年华，谁不希望有个红颜知己呢？学校对于学生谈恋爱的事情是坚决抵制的。若有过激的举动，是要被直接开除的。张老师作为班主任的身份，这样的行为无疑是很大胆的。但，二胡演奏《梁祝》，未尝不是具体的艺术表演，进而熏陶学生们的情操呢？
　　 张老师是学校古董似的人物，多才多艺，德高望重，是学校的一张名片。而学生们对他的开启大家的艺术视野的行为，也是喜闻乐见的。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被分到了中排靠后的地方，自然与讲台拉开了距离。同时，也拉宽了我的视野，拉远了我与老师的距离。远了、宽了，我就有了新发现。我发现张老师喜欢女生向他请教问题，这时他总是拿出诲人不倦的劲头去“礼贤下士”，而男生的提问，则三言两语、敷衍了事。
　　 当时，我甚至有点鄙视这个“老头”。再想想，那时的女孩，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几乎要芳香四溢了。男生呢，大多不常洗澡，或许身上还夹杂着泥土的浊臭之味呢！老师是雅士，是园丁，自然有自己的偏好。
　　 高二时，学校一合唱节目，他在台前打拍子作指挥。高三时，在学校的报纸栏，张贴了他的一页书法，钢笔字，偏斜，虚化的样子。
　　
　　 三
　　 时光匆匆，一晃之间，我们来到了高二时光。
　　 我的成绩一直维持在差等的行列。在过去的一年中，一些曾经的骄子们，由于很不适应高中的节奏，纷纷退学了。教室里不知不觉的，不那么拥挤了。我也产生过逃跑的念头，可每次父亲问我成绩怎样时，我总是说不大好。这不大好，和差不多意思相近。其实，是大不好。我害怕父亲失望。又总告诉自己，努力一把。所以，我的心总在希望和现实之间徘徊，苦不得法。一方面，我为自己考试难而急躁；一方面，我又为在旧书摊买到一本好书而欣喜。学业，生活，走一步，说一步吧！
　　 二年级是个转折点。
　　 我的第三任高中班主任王书章老师出现了。
　　 他五十来岁。说句不恭维的话，长相很不咋地。个头不高，胖圆脸发白。小鼻子，大眼睛，头发稀疏，像西瓜上盖着两片西瓜叶。无胡须，大肚子，好叉腰，效仿伟人领袖的动作。但说话声音十分洪亮，像修炼蛤蟆神功发出的音波一样，底气深厚。
　　 可他，却是我心底最尊敬的老师。
　　 他年轻时候，在大队里做会计。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要学习《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是一代伟人，中华民族的大救星。他因自己的职务，更要树立榜样的作用。所以，他白天忙生产，黑更半夜的，读《语录》。日子长了，他读得滚瓜烂熟，张口就能背上一大段。他最喜欢毛主席的“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更学会了，在生产生活中，善于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处理矛盾的方法。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农大，被分配了教学的工作，一干十几年。
　　 他说，咱们班不准谈恋爱。无论男生还是女生，若是被他发现了，绝不留情。到了生理期，可以理解。可是学校是学习的地方。谁的家长不想你们有个好的前途？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所以这种现象，别的班他不管，这个班绝不允许。
　　 王老师教我们物理课。
　　 此时暑假过后，天气依旧十分炎热。
　　 他穿着白汗衫，灰的确良裤子，脚底下是黄褐色的凉鞋——看那样子，已经陪伴他有数年之久了。
　　 王老师讲课，十分强调对基本公式、基本原理的掌握。他讲的时候，将之书写在黑板上，仔细地分析要点，然后问大家听懂没有。若有人有疑问，他不厌其烦地再讲一遍。若没人吭声，他就说，这些点，很重要，不要不懂装懂，早自习时一定要抽时间去背，再上课了要提问，尤其是坐后面的同学，不要侥幸，若不会背，就站那儿听课，会了再坐下。讲完了基本公式、原理，他就讲典型例题，把原理从例题中表现出来，加深大家的印象。
　　 班里选定了班长之后，王老师倡导大家交班费。每人两元钱，用于买笤帚、买本子奖励好学生之类的用途。他之前班里都是自掏腰包，虽然不多吧，大家也要为老师着想着想。学习这一块儿，咱们要树立奖罚制度，学习好进步快，咱们予以物质奖励，不好好学习退步又大，咱就罚钱，用罚的钱奖励给学习好的人。大家平时卫生要保持好，不要随地吐痰，乱扔脏东西，咱发现了，也罚扫扫地。之前他带的班，纪律红旗、卫生红旗，时常保持着，也希望大家能够遵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