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薇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平凉市白水村迎来了一个丰收年。就在那年秋天，一种大家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庞大的机器开进了村子。全村多半人都很好奇，只有那么一两个人仿佛是知道那机器是什么一回事一样，显得很平常。村里但凡有什么新闻，住在村部附近小康屋里的人往往先知道，然后一传十、十传百，那些住土房、平房的人才知道。
　　 机器的声音很大，沿着村落里唯一的一条水泥路开下来了。村里的大人小孩都跑出去看，有人说那是收割机，又有人争先恐后地补充说那是收割玉米的。因为大家从来都没有见过这种机器，之前的好多年，人们只把收割麦子的机器叫收割机，好像天底下只有收割麦子的机器，并不会有收割其它作物的。大家很快统一叫它收玉米机子之后，就关心它到底是怎么收割的。那些之前见过收割过程的人带着几分卖弄的神态说了一通，但还是有很多人不明白，那人也自觉得没趣，便不说话了。然后看见那辆高大的机器准备收割了，人们都跑去看究竟是怎么收割，人们尤其纳闷那机器是怎样准确地找到高低不一的玉米秸上的玉米棒子的。
　　 收割机开进了玉米地，人们都站在路边认真地看着。等收割机从地的这头割到地的那头，割回来时，停了下来，将收割好的玉米倾倒在了一辆蓝色的蹦蹦车里。人们这才惊讶地赞叹说：啊！真的把玉米棒掰下来了啊，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又有人说：科学家真的能得很啊，发明的这东西真好。又有人说：这下农民收庄稼一点不用出力啦！很多人应和着：那是，这几年农民种庄稼、收庄稼哪里费劲哩，机器多的，又快又好。感叹完了，也见识了这收割机是怎么收割的，人们就散了。在回去的路上，还不免谝几句。
　　 “刚才没看那是割的谁家的玉米？”朱烨轻声问身边的人。
　　 “还能有谁？地主家的呗。”
　　 “那么是不是很贵，不知道割一亩得多少钱？”
　　 “我听说是一百，一亩一百。”
　　 “哦，”朱烨心里打算着，说，“那比收麦贵啊。”
　　 “肯定的嘛，看样子这比割麦难一点。——咳，反正都是机器在干事，开车的人都不费劲。”
　　 朱烨跟着村里人看收割机时，朱子薇也在旁边，回到家后，她问：“爸，今天收割玉米的那家之前是地主吗？”
　　 朱烨“嗯”了一声，说：“现在收玉米还早哩，你看你假期都没完哩。地主家人干啥都在人前面哩。你没仔细看，普通人家地头上隔几米栽着一棵洋槐树，地主家的地头却没有一棵，还不是嫌收割机进去的时候碍事，偷偷挖了的。”
　　 朱子薇问：“那些树是村上规定栽下的，怎么可以随便挖掉呢？”
　　 朱烨说：“人家可不管哩！”说完，他叹了口气，开始在院子里搭玉米棚。
　　 朱子薇在院里的水龙头上接水，准备洗菜做饭，看见父亲抱着长长的木头横一条、竖一条在搭架子，心里对刚才在地里听到的话产生疑问，“现在农业机械化了，可还是有人家不能用。”
　　 朱烨听到女儿的话，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回复说：“咱家养着那么多牛，全靠吃玉米秸了……”
　　 收割机割的时候把玉米秸秆都粉碎了，还撒在了地里，整个的是毁了牛饲料。朱烨家种了八亩玉米，就全要靠人掰了。这几年人工费变得很高，小工也请不起了，朱子薇再过两天就要开学了，她哥哥朱子青大学毕了业，在太原找了个工作实习，也没有回家，朱烨的媳妇在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就得肝病死了，现在家里的农活基本上就靠朱烨一个人了。
　　 朱烨虽然很忙，但是每到周末的晚上，他都会给儿子打电话，问问儿子的生活。自从朱子青毕业之后，朱烨每次打电话都会问他找到对象了没有，以至于后来让朱子青觉得厌烦，看见父亲的电话打来，他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朱子薇开学之后，地里的玉米就到了掰的时候，一开始朱烨住在万宝川的妹妹还来帮了几天忙，后来妹妹家要种麦、种菜，就回去了。
　　 朱烨每天很早就起来，先去牛棚喂牛，然后连路去玉米地掰玉米，中午又去喂一遍牛，喂完直接去地里，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做饭、吃饭。就这样，也不知道掰了多久，国庆节快到了，朱子薇从西安把电话打来，说学校放假，她要回来。朱烨心里很高兴，总算有人给他做一口热饭了。
　　 随后的几天，朱子薇给父亲做饭，帮着喂牛、掰玉米，朱烨感觉轻松了很多，往日里苍白的脸颊如今也有了血色。然而，朱烨对儿子的忧愁仍然是他每天都要面对的。
　　 就在国庆节前，朱子青在网络上认识了一个叫李小冉的女孩。之后，他们常常在微信上聊很久，朱子青从来没有得到过女生的青睐，他觉得这个女孩愿意跟自己聊这么久，一定是对自己有好感。那几天他的心情很好，本来内向的他仿佛变得开朗起来了，同时也开始幻想他和李小冉见面的场景，但是他木讷得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时间在爱的懵懂中过得很快，国庆来了，他并没有回家，似乎是忘记了家里还有那么多玉米没有掰，似乎忘记了父亲和妹妹，忘记了家乡。国庆的第一天，他还同往常一样，呆在自己租的一小间房子里看书、上网。因为以前都是李小冉先给朱子青发微信，然后两个人才开始聊，聊很长时间，所以朱子青已经习惯了她的主动，他就默默地等着她的消息，但是那一天没有等来李小冉的一条消息，他心里忐忑起来，想给她发消息，又想她会不会在玩，没时间而已，犹犹豫豫的，还是没有打扰她。一天过去了，第二天还是老样子，傍晚，朱子青出门去吃饭，走进一家面馆，叫了一碗雪菜面，然后拿出手机，摁开和李小冉的聊天界面，他多么希望此刻界面上能跳出一条她的消息，结果就在他盯着手机屏幕看的时候，李小冉发了一条消息：“国庆节都过去两天了，也没个人陪我过。”朱子青看到这条消息，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心想李小冉是不是希望自己来跟她过。忐忑之间，他在输入栏里打了一个“我”字，还没往下写，李小冉又发来一条消息：“你来找我玩吧。”李小冉开了聊天的头，朱子青便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就问她在哪儿。她给他发了一个地址，并且说那是她住的小区门口。于是朱子青就激动万分，仿佛身后有一只手在推着他赶紧去找她。可是他刚要起身走，抬头一看，天马上要黑了，觉得晚上见面时间太仓促了。然后马上回复她：“天要黑了，要不明天吧。”李小冉仿佛知道朱子青的心理似的，马上又发了一条：“如果想见一个人，就要勇敢地去找她。”也就是这句话，坚定了朱子青的信念，他今晚必须要去找她。她又留了自己的手机号，也问了他的手机号，好像认为自己说了那句话之后朱子青一定会赶来似的，说到了之后给她打电话。
　　 朱子青觉得这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于是自顾自地走出了面馆——他叫的雪菜面还没有端来就已经离开了。他想马上见到李小冉，就找路边的小黄车，在排查掉一些车胎没气的和车牌号被刮掉的故障车之后，他找到了一辆，正在输车牌号时，手机响了，他吓了一跳，以为是李小冉打过来的——他跟女孩子第一次说话都会十分紧张，说不出话——结果是父亲打过来的。父亲问他放假怎么没有回家，他停顿了一下，说有同学来太原找他玩，他不好意思推脱，就没回家。父亲觉得朱子青的语气有点奇怪，却也没多问，就说让他好好招待同学什么的，然后就挂了。
　　 朱子青刚骑上车，走了不到20米，发现自己出门没带多少钱，现在要去约会了，不带钱怎么行？于是骑车回到自己的住处取钱，钱包里只剩下一些零钱，他就带了一张卡匆匆地出去了。就在先前准备吃雪菜面的地方附近的自动取款机上取了500元，然后骑着车子就往地铁站走。走在半路上，他惊奇自己为什么见一个面要取那么多钱，自己刚开始工作，那点紧巴巴的工资，交完房租之后已经是所剩无几，他此刻的大方让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他骑着小黄车，感觉精神抖擞，两只脚蹬得很有劲，整个身体都扭起来了。骑到一个十字路口时，红灯亮了，他停下来，一只脚支在地上，和行人一起等绿灯。这时路对面的一个交警在指挥车辆，他看见朱子青准备过马路，像是一只野兽看见食物了一样，定了定神，然后继续指挥。几秒钟之后，绿灯亮了，路上的行人开始走动，朱子青一提脚便骑上车子和行人一起穿过了人行道，他的车技很好，能拐着弯骑。过了马路之后，再走一段路就是地铁站了，可在这时朱子青听到身后一个声音离他很近，他不转身还好，一转身便看见刚才那个交警戴着白色手套在指他，嘴里用反讽的语气说：“还骑？还骑？”朱子青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交警说，这一段路不许骑车。朱子青只好把车子推上人行道，放下并上了锁，然后直往前走，全然没有理会交警，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了。
　　 然而事情并不是朱子青想的那么简单，交警让朱子青跟他走。朱子青愣住了。交警又说：“跟我来，你违章了，要填个单子。”
　　 朱子青嘴里咕哝着：“不用填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啥了？你说不用填就不用填啦？来呀，进来！”交警拉开路边一间铁房子的门，让朱子青进去。
　　 朱子青不知道进去要干什么，但他知道他不能跑，于是跟着进去了。里面有一个专门开单子的老警察，问那个年轻交警朱子青是怎么回事。交警说是骑车逆行。朱子青这才知道自己违的是什么章。他看见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看样子也是违章了，而且还在那里交钱，心想是不是自己也得交钱。单子开出来了，老警察干脆地说：“50元罚款。”
　　 朱子青看见刚才那个女人交了30元，就问：“那个人交了30，我怎么交50？”
　　 “性质不一样，你是骑车逆行，比较严重，50元。”老警察严肃地说。
　　 “其实我那也不算是骑，就是推着走呢。”朱子青心疼这些钱，还希望那老公务员能网开一面，可是没用。
　　 “屁股挨车座了没？”老警察问。
　　 “挨了，”朱子青急忙又说，“就挨了一下。”
　　 “挨了那就是骑了，你本事还挺大，坐在车座上还能推着走？！”老警察带着嘲笑的语气说。
　　 朱子青本来要说自己坐在车子上也能推着走，不过他已经不想再争论了，他看见刚才那个交警在听了老警察带着讽刺意味的话后咯咯地笑个不停，那笑声里好像还有别的东西，仿佛是自豪，觉得自己给老警察抓了个违章的，那是自己立功了。
　　 朱子青心里很生气，把刚才从取款机里取出来的还带着余温的钱交了罚款，签了字就走了。他再不想骑车了，看见路边躺着的小黄车，他就觉得晦气，为了节省时间反而白白损失了50块钱。
　　 天慢慢黑了，他虽然生气，但想到接下来要和李小冉见面，那气愤很快就消散了。快步走了两条街，就进地铁站了。
　　 地铁站那时候异常的安静，每个人都低着头玩手机。那辆列车迟迟不来，等车的人慢慢多起来了，但依然很安静，只有很少的几个人说话。又过了20分钟，车还不来，开始有人抱怨了。接着地铁站的客服人员说车出故障了，正在维修。朱子青开始着急起来，觉得自己今天很倒霉，要不是骑车违章，说不定早就上地铁了，早就见到李小冉了。他就这样想着，等着列车快点到来。过了一会儿，朱子青也是百无聊赖，拿出手机一看，李小冉刚刚给他发了一条消息，问他怎么还没来。朱子青含着无限的内疚表现不出来，急忙照实回复。隔着手机，朱子青感受到了李小冉的善解人意，心里越是高兴了。就在朱子青回复李小冉的时候，列车开来了。他还沉浸在手机里温暖的话语中，当意识到要上车时，车门前拥挤成一片，所有人都等了很久，这时都往车里挤，朱子青也急着上车，可是他前面的人就是走不动，关门的信号灯开始闪烁，门紧接着关上了，朱子青被夹在了列车门和栏杆中间的空隙里，那时他手里还拿着手机，要不是反应快，恐怕要被列车卷进轨道里了。他倒是丝毫不怕，冷静地站在站台上，列车停了一下，站台的门开了，他才走出去，然后列车又走了。他的忘乎所以让他错过了这班车。
　　 随后，他很快等来了下一辆列车，人不多，但也没座位，他拉着扶手，才感觉到刚才被列车的门夹了一下，脚踝的地方又酸又疼。他心里安慰自己，不管怎么样，现在是上了车了，马上就能见到李小冉了。傍晚列车上的人大都显出一副疲惫的样子。冷静下来之后，他慢慢觉出肚子饿，一细想，从面馆出来还没吃一点东西。之前他约好和李小冉见面之后一起吃饭，李小冉说可以。不过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
　　 到站后，朱子青照着李小冉给他的地址，找到那个小区，然后给她打电话。李小冉接到电话后，也看见了朱子青的位置，但朱子青还没有看到她，也不知道她正在从一家健身会所走出来。
　　 朱子青看到了李小冉，仿佛一束光刺破了虚拟的世界，一切都变得真真切切了。
　　 李小冉倒像是自来熟一样，也没有打招呼，便直接问路上车是不是出事了。
　　 朱子青既高兴又紧张，只是“哦哦”地回应着。等李小冉不说了，他便问她有没有吃晚饭，想一起去吃。他想象中的第一次约会很简单，就是吃饭、散步，好像再也想不到什么了。